她笑了笑,又行一个礼,“谢陛下恩典。”这一句说完,换她等待神武帝的下文。
    果不其然,上座人又道:“不过朕这恩赦令向来只恩赦有罪之人,将它用于喻妃怕是不大合适,王妃还是另择一人吧。”
    大方,真大方,今日的陛下,真是太大方了。陛下,您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您有多疼爱宁王夫妇吧?
    江凭阑颇有些苦恼地思忖一会,“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臣媳初来甫京,倒真是想不出该将这恩赦令给谁……”她眼珠子转了转,“臣媳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陛下准许臣媳,瞧一瞧天牢罪囚的名单?”
    神武帝笑了笑,颇有些和蔼道:“你倒机灵。”随即转头吩咐,“去拟一份天牢罪囚的名单,速速呈上。”
    江凭阑笑眯眯地等,她能不机灵点么?直接说出江世迁的名字,不就等于自己给自己甩了一巴掌?
    名单由掌事公公呈上,经神武帝阅览后辗转到了江凭阑手里,她大大方方站在擂台上,不嫌累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细细瞧过去。
    翻过几页后,她的手一停,悄悄问身旁的掌事公公:“公公,这申氏是谁,犯了什么罪呀?”
    她分明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可声音却不低,这一句问,神武帝听见了,底下坐得近些的众皇子也都听见了。她因此明显感觉到,六皇子那边的呼吸紧了紧。
    那公公看神武帝一眼,得了陛下首肯后才敢答:“这申氏原是朝中五品官员,犯了私贩火药的重罪,按律当斩。”
    她不用回身也知道六皇子此刻正两眼发光地盯着她脊背,于是毫不犹豫高声道:“私贩火药,这等国之祸害,当斩,不救!”
    皇甫赫嘴角抽搐,几欲吐血。
    她继续优哉游哉看名单,过了半晌,忽然“哎呀”一声。
    众人的心被提了起来,正好奇,忽听她惊喜道:“竟有个与我同姓的罪囚!”
    ☆、青梅竹马
    同姓的罪囚?同姓的罪囚怎么了?江氏不算大姓,却也不能说稀少,偌大一个天牢有个同姓的罪囚很奇怪吗?
    众人似乎一下子跟不上宁王妃思路,反应了好一会也没明白过来她缘何惊喜,却又见她指着那名单一处对掌事公公道:“难得难得,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就救这位江氏吧。”
    年纪小不大沉稳的几个皇子一人一口茶喷在了盏里。
    姜柔荑霍然睁眼,看向身旁同样微微有点诧异的皇甫赫。
    那掌事公公领了命去,神武帝接过名单瞧了瞧,似乎在回想什么,半晌后问下座刑部尚书:“朕年纪大了,倒也记不大清了,沈大人,这位江氏所犯何罪?”
    江凭阑唇角一抹冷笑,不是记不清,而是想让在座的某些人记得更清楚些吧。
    沈纥舟闻言出席,行礼道:“回禀陛下,该名罪囚乃是庶人出身,因刺杀秘书丞姜大人获罪入狱。”
    神武帝恍然,恍然了以后却也无任何多余的反应,含笑道:“便依王妃所言,赦免该罪囚,今后这位江氏生杀予夺皆由王妃做主。”
    江凭阑伏下身去,众人也跟着伏下身去,“皇恩浩荡,泽被苍生。”
    一众皇子重臣除了皇甫赫外都很满意,宁王妃不知是傻还是当真无所谓,竟将好不容易的得来的恩赦令如此儿戏对待,为了个无用的庶民得罪了六皇子。
    姜柔荑伏在地上的脸惨白,牙紧紧咬着下唇,双手用力蜷起,像是要攥住什么。
    江凭阑!
    伏在擂台上的人并没有听见谁心底生出的那一声惊天呐喊,垂眼慢悠悠瞧着一角明黄龙袍从眼前晃过,不用抬头也知道,神武帝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起身,掸了掸衣服,又拍拍满是血和污泥的手走下擂台,直奔皇甫弋南,满脸兴奋道:“怎么样,我今天是不是格外的智勇双全?”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一言不发抓起她手腕就走,动作麻利,却不偏不倚避开了她手上肿成馒头红成猪头肉的部分。
    “哎呀你做什么……”江凭阑猝不及防被他半拖半拽带走了。
    一众刚要涌过来贺喜,夸赞王妃的臣子看着宁王殿下的脸色和疾如风的步子惊得流水般退开去。
    尽头处,四皇子皇甫叔禾微微倾身:“九……”
    “四哥今日好气色,失陪。”皇甫弋南风一般过去,生生将他中那一个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弟”字堵了回去。
    皇甫弋南拉着江凭阑疾步穿过皇城广场,留下众人望着两人背影黯黯风中凌乱,倒是皇甫叔禾很好脾气地替他善了个后,含笑道:“九弟性子沉稳,就怕遇着他这王妃。”
    众人这才恍然,哦,王妃受了伤,瞧殿下这急的。
    皇甫赫相当不怕事大地来了句:“王妃风华绝代,我见犹怜,九弟自当爱惜。”
    众人心里这回“哦”出长长一声,六皇子风流之名冠甫京,不管是自家的美人,还是别人家的美人,只要是个美人都得怜香惜玉。
    太子闻言上前:“六弟又说笑了。”
    江凭阑自然不晓得她走后,三位朝中势力最大的皇子还有这么一段戏言,她此刻正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马车里,怒目瞪着对面的皇甫弋南。
    她被点了大穴。
    皇甫弋南完全无视她这种无声的反抗,朝车帘外一招手,立刻有一瓶子药递了进来,他轻巧接过就开始抓着江凭阑的手腕给她上药,似乎当她是块木头。
    当然,她现在也的确是块木头。
    他微微抬了抬眼皮,“药性烈,会有些疼。”
    江凭阑平静注视他:老子不怕疼,你给我解穴。
    “今日确实智勇双全,闹得大,也收得漂亮。”
    她含糊哼唧一声:那还用你说,给老子解穴。
    “那副指挥使恐怕还死不了,怎么办呢?”他含笑抬头看她。
    江凭阑的目光霎时软下来。他不问她,他总是不问她,不管她是为何突然丧心病狂发飙揍人,她要揍,他就陪她。
    “让他跟沈纥舟一个下场?或者更惨烈些?”
    她在笑,用眼睛。最初认识这个人时,最讨厌的就是他这样轻轻巧巧决定人生死的语气,到了后来,最喜欢的却也是他这样的语气。
    皇甫弋南知道她消气很快,眼下多半已经不会跟他闹腾,手一抬便解了她的哑穴。当然,她还是动不了。
    恢复了说话能力的人果然没有立即暴怒,带着商量的语气道:“我要见阿迁。”
    “已经派人去天牢接了,一会直接送到宁王府。”皇甫弋南很平静,平静至面无表情,半晌后似乎叹了一声,“若我说,宁王府不留他,你会如何?”
    江凭阑笑得坦然,脱口而出:“那宁王府也别留宁王妃。”
    “有个条件。”他比她先前的脱口而出更快,似乎早便料到她的回答。
    “不跟你睡。”她立即道,似乎也料到皇甫弋南的条件。
    “你要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语声淡淡,听起来却不容置喙。
    “你还肯让宁王府留着他人眼线不成?只要我在王府里头,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
    皇甫弋南默了默,半晌后道:“我告诉过你,在甫京,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
    她目光闪了闪,总觉得他这话里还有些什么别的意思,然而脑海中那念头一闪而过,待再要细究时已经不见。
    “凭阑,”给她上完药后,皇甫弋南靠着车壁,始终与她保持着对坐的距离一分不进,然而这一下出口,却给她一种他忽然凑近了的错觉,“你做什么都好,便是闹翻了天去也无妨。你看不惯谁,要杀谁,你想干政,想助微生玦收束西厥,我能帮则帮,不能帮也绝不会阻拦。但望你……身在甫京一刻,便不要离开我的眼睛一刻。”
    她静静望着他的眼,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总觉得他在提醒她什么,暗示她什么,可她就是没法看得清楚。
    半晌后,江凭阑道:“好。”
    皇甫弋南抬手解了她的穴,“不会勉强你,卧房两间相通,你睡我隔壁。”他顿了顿,“江世迁既是你的护卫,便以护卫之礼待之,与我手下那些人一样吃穿住用。你不喜欢人侍候,可身边也不能一个丫鬟都没有,就让商陆继续跟着你。阿六和十七允许入府,但他们毕竟不熟悉皇家官场,有些场合还是不宜去,到时,你的安全由乘风护卫。”
    帘外赶车的少年继上回雍和殿外冲撞宫门被江凭阑出卖后一直耿耿于怀,一听这话立刻哭喊:“主上,不要啊——!”
    “赶你的车。”
    两声出自一声,同时出声的两人对视一眼,似笑非笑。
    江凭阑的眼慢慢转开去,越过对面人的肩,默然望着翻飞车帘外匆匆闪过的光景。
    她很清楚,皇甫弋南说的这些,已经是他能给予,以及不该给予也做出让步给予了的全部。然而即便如此,这个人在她心里眼里还是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样子,她从来不能真正读懂他,正如她读不懂这烟云甫京背后若隐若现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
    江凭阑向来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当她回到宁王府,哦,应该说,当她第一次来到宁王府,直奔皇甫弋南所说两间相通的卧房之时,马车里那些愁思立刻消散无影。
    一府的丫鬟小厮厨子护卫,听见了他们的女主人进府以来第一句惊天霹雳般的怒吼:“你丫的皇甫弋南去死吧——!”
    端茶的丫鬟洒了茶。
    扫地的小厮一用力折了扫帚。
    风风火火准备着晚膳的厨子手一抖倒了一整盅的盐巴。
    正在向皇甫弋南汇报王府周边布置的护卫一句“主上”说完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皇甫弋南垂了眼低低咳起来,真是一点也不给他这个王府男主人留情面啊。
    嗯,她看见了吧,两间相通的卧房以一面硕大的琉璃墙作隔,琉璃墙表面磨了砂,呈半透明状,不论白日黑夜,只要有点光,哪怕是很微弱的烛光,都能将对墙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两间卧房的床都是贴着墙安的,也就是说,虽然是两个房间,但两人最近的距离,其实只有一面薄薄的琉璃墙。
    江凭阑站在琉璃墙面前,从最初的愤怒里回过神来,用还未消肿的手蹭着墙面,换了一眼的目瞪口呆:“这材质,这做工,了不得啊,皇甫弋南虽然猥琐了点,可还是很有品味的嘛……”
    书房里,生平第一次被人用“猥琐”二字形容的人打了个喷嚏。
    “凭阑,凭阑!”商陆被府里丫鬟领着一路慌慌张张小跑进来,这些日子她偶尔去宫里陪江凭阑聊话本闲谈,两人关系日渐亲近,江凭阑不当她是丫鬟差使,吩咐她,不是正式场合就直呼她的名字,“那个……那个人来了!”
    江凭阑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己身边人慌里慌张,回身白了她一眼,“天皇老子来了也用不着这么慌张,有话好好说。”
    商陆早已习惯她那不客气的态度,喘着气道:“我……我看见马车里抬出个人,好像就是你要……哎?”
    她话未说完,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再定睛看去时,立在琉璃墙面前的人早已不见。她挠挠头嘟囔一句:“不是说天皇老子来了也不必慌张么……?”
    两名有说有笑朝书房走去的护卫忽然步子一停。
    “你看见什么东西过去了吗?”
    “看见了,不,不是东西,是个人。”
    “好快,是谁?”
    “这么快,自然是主上了。”
    两人说罢同时迈出步子,继续有说有笑朝前走去,却在门槛处齐齐一个跌跤。
    主上人就在这里,那刚才过去的是……?
    一路飞似的疾奔出去的人在离府门不远处蓦然停住,也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内力什么时候能使得这么顺畅,目光一瞬不瞬直直盯着前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离散近半年,跨越古今,昨天还坐在电视机前一起喝啤酒的人眼下穿了一身灰白的囚服,入眼满是风霜泥渍和血迹,一头干净的短发已经显得太长,遮没了半张脸,隐约能看出胡子很久没刮,青青黑黑的一大片。
    在此之前,绝不能想象这个寡言却强悍的男子会有如此狼狈的一日。
    空白的思绪忽然被时光铺满,那些因为过目不忘而长久留存在记忆里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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