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来真的啊!”
    柳瓷回得极快:“有功夫问真假,不如想着如何拆招!”说罢又是一剑,这回捅在她胁下。
    她慌忙扭身躲过,腰一挺稳在了梅花桩上。刚站稳又来一剑,这一剑直逼肋下,她不躲,抬腿一脚踢在柳瓷手腕上,柳瓷一笑,倏尔收剑劈向她脚踝,她也不停顿,立马一个后空翻。
    梅花桩上能站的地方仅半只鞋子大小,这一个后空翻过后,要想再落在上头已是难事,更何况,柳瓷的剑还等在那里。她人在半空,主意已定,下落时身子一偏,一个倒挂金钩,头在下,双腿绞在桩子上。
    底下柳暗看得过瘾,过瘾之余又道:“阿瓷,差不多得了,主子要晓得你这么练她,可不得心疼死!”
    “我的徒儿别人管不着!”柳瓷不听,拔剑又是一刀,这回劈在梅花桩上。江凭阑不惊反笑,腿一松往下滑了半丈,然后腰一挺,竟生生将半个身子抬了起来,此时手掌刚好够得着柳瓷劈开的口子,她伸手,一个欲待上攀的姿势,柳瓷立刻来砍她手腕。
    这一剑极快,但快不过江凭阑早有预料,她松开那只手,换了另一只抓住桩子,半空中一个旋身,绕到了柳瓷后方。
    柳瓷立刻便要转身,这一转却没能动,江凭阑竟在这种手脚毫无依附的情况下,抓到了她的脚踝!
    她趁柳瓷这一愣,另一只手抓紧往口子上攀,于此同时借力一踢,一个近乎违反人体构造的高抬腿。柳瓷冷不防她这一脚,只得被逼下了梅花桩,她立刻化被动为主动,重新稳在了上头。
    柳瓷飞身而下,人在半空回头望去。
    梅花桩上,一身劲装短打的女子迎风而立,长发高束如猎猎旌旗,见惯了贵胄女子们气若幽兰、艳若桃李,却从未有人像她一样,铮铮铁骨,皎若流云。就那么一眼、一刹,柳瓷忽然生出个想法,那如高岭之花一般的女子,终有一日会与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并肩,俯瞰众生,笑弄风云。
    “恭喜过关。”
    梅花桩高过屋顶,上头视野宽阔,江凭阑望着沈府里外七手八脚忙活着的家丁心生奇怪,听见这一句便踩着矮些的梅花桩一级级往下走,一边思忖着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柳暗凑上前去跟柳瓷咬耳朵:“宠不惊,辱不怒,好腰力,好风度。”
    柳瓷回头白他一眼:“这叫名师出高徒。”
    “喂,你倒是跟主子说了没?”
    “说什么?”
    “说你每天把他心头肉虐得那个惨哟!”
    “说了,当然说了。”
    “怎么说的?”
    “自然是一切从简说了,我就说,我看江姑娘根骨不错,每天教她个一招半式防身健体,颇有成效。主子还夸我了!”
    “回头我就告诉主子,其实江姑娘每天都要掉池塘八回,身上大大小小的瘀伤不下二十处,连做梦都在跟你过招……”
    “你俩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柳暗干咳两声,赶紧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恭喜恭喜啊,终于不用再掉池塘了。”
    柳瓷双手抱胸,闲闲看她,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该用什么法子训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入怀,一边道:“张嘴。”
    江凭阑一愣,看看边上,又指指自己:“我?”
    柳瓷趁她这一愣,早已取出瓷瓶里的药丸,一把掐住江凭阑下巴丢进去,再将她下巴一阖,掌风一动,药丸就下去了。江凭阑眼睛瞪得核桃似地,张嘴就要催吐。
    “没毒,好东西,主子给的。”
    她动作一停:“什么好东西?仙丹?”
    “仙丹倒谈不上,主子看你练功辛苦,拿给你补补身子的。”
    江凭阑蹙着眉白她一眼:“给就好好给,用得着这样么?差点被你给噎死……”
    “公子,沈家那边传话来,问今日是否要一同用晚宴。”
    江凭阑转过头去,见喻南正站在梅花桩底下望着这边,也不知何时来的,看了多久。她大步走过去,边走边道:“我正想问呢,今个什么日子,怎么这么热闹?”
    南烛一愣过后笑道:“江姑娘,今日是年三十,您不知道?”
    “啊,”她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我忘了,你们也是要过年的。”
    南烛见喻南不答,轻声提醒道:“公子,传话的小厮还在那边等着。”
    “不用了,一切从简,代我谢过沈老家主。”
    “是。还有,小厮们拿了些酒来,说是上好的杏酒,是留下还是一并退回去?”
    他抬眼看了看江凭阑:“去查查,没有问题便留下吧。”
    南烛应一声走了,心里却有些奇怪,她家公子不是素来不碰酒吗?
    ☆、醉酒
    素来不碰酒的人并未破例,而是将十坛子杏酒都送到了江凭阑房中。江凭阑奇怪了很久才想起来,初到杏城之时,她想尝尝杏酒的滋味,因为有伤在身被喻南给拦下了,这么说来,这酒是为她留的?
    她收下酒不过笑笑,并无甚感动的意思,于她,宁愿相信猫哭耗子是真心,也不觉得阴狠如他会对自己存有好意。当然,酒还是要喝的,不止要喝,还要大口地喝,不止要大口地喝,还要跳到房顶上大口地喝。
    晚饭按喻南说的从简了,江凭阑随便扒了几口饭,打发走了柳暗、柳瓷、阿六、十七,自己一个人拿了两坛酒爬上了东厢的房顶。
    穿越至今已有两月,大过年的寄人篱下,阿迁又杳无音讯,她心中烦闷,加之这杏酒又是佳品,嘴下便没留意,不一会功夫大半个坛子就空了。她自小跟着江老爷子和帮里兄弟喝酒,酒量不算差,但喝得多了,反应总归比平常要慢些,所以也就没听见身后响动,等意识到有人靠近时,喻南已在咫尺。
    她笑笑,转身仰头:“有轻功不使,学我狗爬?”
    喻南仍旧戴着面具,不辨喜怒,垂眼看了看积了尘的瓦片,在她旁边坐下了,似问非问道:“喝酒便喝,到房顶上做什么?”
    她难得听他主动问起什么,大过年的也不想摆脸色,于是笑眯眯和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凡事都规矩、端正地做,还有什么意思?吃肉要抢,喝酒要划拳,睡觉要睡树上,这样才好玩。”她抬起头来望天,目光好似穿山越海,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些从今往后只会存在于记忆中的日子,突然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眼前。
    “有喜有怒,敢笑敢骂,快意恩仇……心里憋闷就打人肉沙包,气极了就离家出走,被老爷子抓回来关禁闭就用他教的逃生法则逃出去……”她说着说着已经跑了题,自己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说到哪了,停顿了半晌打出个嗝来,晃着手中的酒坛子笑着转头看喻南,“要不要来一口?”
    她神智清明时总是一副硬邦邦的样子,以女儿之身行男子之事,眼下起了醉意,语气霎时软下来,一句邀约竟道出嬉闹的意味。
    她无心月下“举杯”相邀,喻南却愣了愣,好似被谁在心上呵了一口气,惹得浑身酥麻,他忽然转头看她。
    确实是醉了,以至她一向澄明的眼底竟起了迷蒙水汽,连带着周遭空气都似湿润了几分。见惯她往日在他面前或警惕或猜忌的神色,即便是笑着,也是七分假意三分虚情,而眼下她一双眼睛毫无戒心地眨着,似乎在奇怪他为何不答,为何一直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她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撇过头去,拿了左手边另一坛酒:“哦,我忘了……”她笑,“这坛没喝过,给……”
    他又是一愣,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嫌弃她喝过才不接那坛酒的?手鬼使神差地一动,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酒已入喉,凉意和酒的烈气霎时到了心口,他忍耐片刻还是咳了起来。
    这回换作江凭阑愣了,一愣过后却笑起来:“你不会喝酒?你居然不会喝酒……可算找着赢你的东西了!”她抱着肚子笑,一不留神手中酒坛子一滑,从房顶上落下去,惊起“砰”一声响。
    底下似乎有人闻声而动,喻南一竖掌,止了底下人动作,看了看手中酒坛子道:“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江凭阑不笑了,或许是听出他语气里几不可察的自讽,或许是酒坛子打碎的声音让她清醒了些,她抬手将他手中酒夺过:“不能喝就给我,别浪费了好酒。”说罢仰头就灌,丝毫不介意这酒刚被喻南喝过,喝完又用衣袖擦了擦嘴嘟囔道,“这酒被你沾了药味……不好喝了。”
    喻南不思议地笑了笑:“你们那里的女子,都是如此?”
    她醉意已深,也没觉得这句问话有哪里不对,豪气冲天地答:“当然不是,只有我江凭阑,才有如此海量!”
    他也没解释自己要问的不是这个,看着她手一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捧着酒坛子一个祭天的手势:“这第一杯酒,敬给爸!老爷子,你以前总是凶我,饿我肚子,我训练受了伤,你一句关心都没有……我跟他们说,我肯定不是你亲生的!可是……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你骂我了,我怎么觉得……觉得这么难受呢……”她摇着头笑笑,仰头喝下一口酒,“这第二杯酒,敬给爷爷!老太爷,这个年,我不在您身边,您有没有顾好自己的身体?您年纪大了,三高,酒是万万不能再碰的了……您要是觉得烦闷,就……就找爸下棋,爸的棋艺比我还差,您肯定赢得开心!”
    房顶上有人酒后疯言,房檐下有人哭作一团。
    “呜呜呜……小姐……”这是阿六。
    “呜呜呜呜呜呜……小姐……”这是十七。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小……”这是柳暗。
    “你哭什么哭!时辰不早了,不是说一会有场大戏么?走,去准备准备。”这是柳瓷。
    江凭阑自然没有听见檐下人的对话,酒喝多了便忍不住又打出个嗝来,她摆摆手把酒气挥散了,仰头又喝一口:“这第三杯酒,敬阿迁!”她身子晃晃悠悠,看得人险些忍不住要去扶,“你说过,我不死,你就不会死,既然你没有死……那你去哪了?你……你等着,等我找到你,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做成火箭,骑着你飞回家去……”她“咯咯”地笑着,在原地转起圈子来,“坐火箭……回家……”
    她自己把自己转晕了,也就扶着额停下了,晃了晃手中酒坛子,里头好像还有酒,她笑呵呵仰头又喝,喝完了思忖起来,似乎在想还要给谁敬酒,片刻后道:“第四杯酒,敬微生!”
    一直支着半个身子闲闲看她发酒疯的喻南忽然一僵。
    “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我江凭阑最讲义气,你救我几次,我一定也还你几次!”她摆摆手,“不对不对,你还是好好做你的三皇子,不要有机会被我救的好!还有啊,下回见面,别再喊我未婚妻了,我可没说……没说你赢了……”
    她最后那句软语呢喃,听在旁人耳中倒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喻南忽然站了起来。
    江凭阑听见身后动静,这才记起喻南还在,转身道:“对,还有一个,还有你……”她举起坛子仰头就要喝,倒了半天却不见一滴酒下来,“没酒了……”她大笑起来,丝毫没在意喻南面具后是个什么表情,笑了个痛快才道,“你看啊,不是我吝啬,是老天不让……喻南啊喻南,你们这里有没有这样一句话?叫‘人在做天在看’,像你这样的啊……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他一直耐着性子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似是忍无可忍。还没等江凭阑反应过来,手中的酒坛子就飞了,下一瞬人已被他拉至怀中,而他的手,把在她腕脉处要命的位置。
    “江凭阑,”他念出她的名字,语气凉骨透心,“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她被他话里头的怒气激了激,似乎清醒了一瞬,这一瞬过后,她没被禁锢的那只手搁到了他肩头,仰头凑近他,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舍得?”
    这三个字说得暧昧,绝不是清醒时的江凭阑会有的语气。而眼下,他一手抓着她手腕,一手锢在她腰后,她半个身子倚着他,空出的那只手搭在他肩头,两人的唇相距不过咫尺,远看倒像是浓情蜜意的一双人。
    他的思绪忽然滞了滞,脑海里断续回荡着她口中念出的那三个字:你舍得?
    她丝毫没意识到他在出神,只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松了松,而她发了这么久的疯也忽然觉得乏了,懒懒往他身上倒去。
    他回过神来时正听见她依在自己胸口喃喃:“你不舍得,你怎么舍得?我对你……还有用处的……”
    他蓦然垂眼,喃喃的人已经睡了过去,而在那里,她的脸颊此刻贴着的位置,或有一瞬曾翻江倒海,却终被她这最后一句平息。
    他遇见她,救她,护持她,本就都是为了利用她,是受命于人无奈为之。她连醉时都如此清楚这一点,他一个清醒的人,倒险些醉了。
    他自失一笑,打横抱起怀中人,转身下了房顶,风拂过面,似乎又冷了些……
    “公子,”一直隐在檐下暗处的夕雾看见喻南下来,忙上前去,“她这……”
    他看一眼怀中人:“不碍,让她睡会吧,你换上她的衣服去东厢候着。”
    “是。”
    东厢后窗底下花丛中,四名黑衣人正窃窃私语。
    “喂,你们家小姐给人占了便宜,你们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抱一抱也算占便宜?你们古代人心眼真小。”
    “是你们心太宽!阿瓷,你要是被人这么抱了,我肯定第一个冲上去……”
    “得了吧你,说正经的,咱们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主子?”
    “我们家小姐又不是你们主子的,多事!”
    ……
    夜过子时,月凉如水,森冷的风刮得东厢窗子“啪嗒啪嗒”响个不停,窗沿下,一只手慢慢探上来,将窗纸捅破一个小洞。
    一支烟管透过窗纸洞悄然伸了进去,床上侧卧之人似在沉睡,丝毫没听到响动,窗下人打了个手势,十几个黑衣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批自正门涌了进去,一批留在门外。
    床上人似被惊醒,蓦然翻身而起,当先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迷药竟对这妖女不起作用?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都说妖女功夫了得,可他们今日来的也是门中最优秀的子弟,万万没有打不过的道理。几人拔剑便上,那女子手边没有剑,只一把防身的刀子,挡了几下便脱力般朝后倒去。
    黑衣人一喜,看来是迷药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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