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你去找春香将你的衣物收拾了,一会儿她和你一起去恒王府。”
    “那母亲怎么办。”
    宋氏叹气,摸索着拍他的头:“我还用你操心不成。”
    卫祯点点头,擦干净眼泪,爬下床去,吸着鼻涕找春香去了。
    宋氏听见他脚步声渐远,这才伸出去手,想拉住卫子楠。卫子楠上前,主动握住她的手,两只手相触,皆是冰冷的。
    “难为王妃替祯儿打算,我没什么本事,祯儿的前程就劳烦王妃操心了。但凡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做,定不叫王妃为难。”
    事到如今,宋氏竟一句话也不提她眼睛瞎了的事。饶是卫子楠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生出些许感触。她利用了宋氏,虽然宋氏也甘心被她利用,可这样的结局却不尽如人意。她当年从兄长处偷师时,卫忠或多或少教了她一些,对她这个庶妹虽然帮得不多,好歹是有所助益的。而今她却让宋氏陷入这般困境,于心不忍。
    “祯儿我会教好的,父兄的遗愿不敢违背。嫂嫂无需担心,倒是你自个儿,以后如何生活?”程氏今日被狠狠打了脸,气得够呛,往日必定容不下宋氏,卫子楠少不了要担心这个。
    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生了些许温度。
    宋氏闭上眼睛,极度倦了:“大夫说,兴许还能好的。就算是不好,日子总得过下去,只要祯儿有出息,我也就别无他求了。祯儿若是聪明,就该知道,他若能站稳脚跟,我的日子就能好过。”
    “祯儿会懂的。”惯不会安慰人的卫子楠,如此安慰。
    “我知道的,他像极了他父亲,聪明有胆识,只要往正路上引,必定会如他父亲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
    “我会尽我所能,教他最好的。”
    宋氏点点头,甚是欣慰。此时屋里应卫祯之言,点了很多蜡烛,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丝毫变换,短暂默了一会儿,拍拍卫子楠的手:“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只是今日王妃出了府门,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再见,这些话哪怕不当说,我也厚着脸皮说一说——关于恒王,王妃有何看法?”
    怎的突然扯到秦傕身上了。尚沉浸在卫祯之事中的卫子楠愣了愣,看宋氏问得认真,这才道:“恒王怎么了?”
    宋氏叹气,柳眉微蹙:“王妃也觉得恒王风流浪荡,不着边际,是个无用之人么?”
    这话叫卫子楠有些诧异。秦傕此人风评如此,可不是她一个人这般认为的。宋氏如此相问,难不成觉出什么不对味来。
    “嫂嫂想说什么便尽管说吧。”
    宋氏缓了缓,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徐徐开口:“我娘家外公,曾有摸骨看相的手艺,多少传给我娘些许,后来我娘又教了我一点皮毛。这么些年以来,我看人识人少有出错,端看对方的面相便可大致得知此人的脾性和为人。我愿和王妃交好,不惜与婆婆生隙,也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信你的为人。方才见恒王眉间正气凝聚,气度不凡,似是有意掩盖才对。我心中诧异,当时也不好说,如今想来越发觉得奇怪,也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当真如此。”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十分惋惜,“只是如今想再看个清楚,我这双眼睛却不中用了。”
    卫子楠听得怔忪,全然将宋氏的话听进心里去了。秦傕确实也有着调的时候,但那是上辈子大昭将灭之时,今生他能不能成气一切还是未知,宋氏却能看出来本性不糟,可见她这识人面相的本事是有几分可信的。只是,秦傕即便有大器,她也得掩盖。
    “嫂嫂方才不是看到了么,恒王当众对那两个女子垂涎三尺,又与我商议房中放人之事,他就是个喜欢声色犬马的好色之徒。若真如嫂嫂说的那般,我就该烧香拜佛谢过老天爷了。”
    宋氏又是摇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秦傕的长相,眉头越发皱得紧:“不,王妃,我自认看得准人的。况且,外传恒王处处留情,桃花繁开,时常出入烟花之地,理应是外强内虚,快要被掏空的身子,可看他血气正浓,眸光有神,并不是沉迷女色的长相。再说得大胆一点,仅我猜测,他定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
    宋氏这么一说,卫子楠对那摸骨看相便又抱了几分怀疑。秦傕这人新婚当晚说好了不随便碰她,却偷偷解她亵裤,又在她上妆之时刻意挑逗,怎么看都是风流成性的。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上辈子他最后倒是鸣了,怎不见他救下大昭。
    “嫂嫂就别操心了,恒王不混账就是好的了,我对他并无什么期许。”正说着,卫祯抱着包袱进了来,一头扑在宋氏身上,撅着小嘴就要永别了似的。
    “春香,东西都收拾好了?”宋氏问。
    春香:“少夫人放心,紧着用的都准备好了,剩下的一些不常用的,小少爷若是念起了,再回来取也使得。”
    因走得匆忙,东西没能收拾多少,总之去了恒王府也是样样不缺,马马虎虎不必太精细就行。卫祯拜了母亲,说了多声保重,这才和卫子楠一起依依不舍地走了。
    却说那边的程氏,大夫施了针后,静躺了约莫两三个时辰才转醒过来,那气短之症竟来得有几分凶险。这期间,李嬷嬷是遣了人去宋氏的院子盯着的,可眼下她恐程氏一提宋氏便一口气不来又昏死过去,并不敢主动提及。
    倒是程氏一心念着这事,昏昏沉沉地张口便问:“那小贱蹄子在哪儿?”她说罢,硬撑着坐起来,揉揉额角,经刚才那么一折腾,她感觉这精气神怎么一下子便衰了呢。
    李嬷嬷赶紧为她加个靠垫在背后,从温壶里取出汤药,舀了一勺送到程氏嘴边:“夫人还是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吧,等夫人喝完了药,老奴再说与夫人听。”
    程氏原本气短之症并不严重,自打二子与夫君战死的消息接连送来,受激之下,这毛病发作得便越发频繁。平日里倒也无妨,只是不能气着。再加上卫子楠风风光光回京,如今又成了恒王妃,她郁结之下加重了病情,这次不想竟然昏迷了如此之久,醒来时头也晕晕。
    程氏哪里有心思喝药,一掌打飞药碗,将床榻拍得砰然作响:“我晕之后,那小贱人又干了什么?可曾把我镇国公府闹翻了天?”
    ☆、第23章 回门一日(六)
    程氏醒来也不肯喝药,李嬷嬷不敢再劝,只为她顺着背,唯恐她又赌了气:“二小姐也没干什么,只是送少夫人回房,又请了大夫。就在刚刚,那边来人说少夫人醒了,只是……”
    “只是什么?”程氏本想听卫子楠的消息,李嬷嬷却尽说宋氏去了,转而想起宋氏撞了头,也不知如今怎样了,便越发烦躁。
    李嬷嬷见她着急,赶紧又道:“只是少夫人她……撞出了个好歹……眼睛不中用了。请的大夫也是有些本事的,却也说无能为力,只能观后效。”
    瞎了?!程氏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松了口气。万幸只是瞎了,没有闹出人命。
    “那蠢妇,如今这般乃是她咎由自取!”程氏轻哼了声,表情甚为轻蔑,勾带起眼尾的浅浅细纹。
    李嬷嬷附和道:“少夫人年轻不懂事,哪比得上夫人瞧得远呐。她如今也自食了恶果,用不着夫人教训,倒是小少爷那边……”
    卫祯是个固执的,性子随他父亲,适才说什么要跟着卫子楠习武,谁拦着谁就是他仇人,程氏若执意要拦,祖孙俩的关系必定要蒙上一层寒冰。况且宋氏撞头之事,但凡卫祯不是个笨的,就该知道把这账算到他祖母头上,程氏已是讨人嫌了,怎好再苦苦相逼。
    可若是不拦,难不成由着卫子楠嚣张。
    程氏皱眉,这么多年以来,就没有人敢这般跟她做对,头一回受这等窝囊气,要忍下来着实艰难。然而,并没有多少时间给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既然宋氏已经醒了,接下来卫子楠必然就要尽快带着卫祯离府。
    李嬷嬷见她不言,知她是左右为难,便又劝道:“唉,这事儿总要有个说法才是。哪有以下犯上的,少夫人和小少爷是晚辈,还不得听夫人的长辈之言。依老奴看,夫人不如强留了小少爷,虽暂时惹恼了小少爷,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夫人对他的好他总会感觉到的。且二小姐不是说了吗,再耽搁下去,小少爷学武就不成了,到时候小少爷习武的心思慢慢儿淡了,还不是夫人的乖孙子么。”
    话说得有道理,小孩子应是不记仇的,宋氏和她娘家,得罪就得罪了,守住卫家的血脉才是重要的。可……可卫祯因为母亲撞头瞎眼,已经将这笔账送到程氏头上了,卫子楠再一挑拨,只怕是越拦越棘手。
    程氏叹气,深深觉得力不从心,竟连个孙儿都护不住:“罢了,让他们走吧。此事我不便再出面——红菱,去研磨——待我写封信给太子妃,你派人速速送去。”
    李嬷嬷惊道:“夫人是想让太子妃出手?!”
    程氏掀开被子下床,苍白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摇头:“此事恐怕还得从恒王入手,只能看太子妃能不能劝太子插手了。且让那小贱人再猖狂两日,日后定有她受的。”程氏说着,提起笔来,在信笺上落下几个字,忽而顿住笔,“对了,去将我那些东西给祯儿送去。”
    卫子楠和卫祯别过宋氏时,落日的余晖已经消散,天开始泛黑,刮起风来。卫祯一步三回头,时不时朝他母亲院落的方向望一眼。不怪卫祯担心,方才宋氏想送送两人都不能够,因眼睛瞎了尚不习惯,人也虚弱,只将两人送出卧房门口便无法再送了。
    待到他二人行到门口,却见程氏的丫鬟妙荷急急追来,给卫祯递上来一个包袱。这荷香年纪尚轻,性子活泼,平素里与卫祯还算玩得来。
    “见过二小姐,小少爷。”她行了礼,便对卫祯甜甜道,“小少爷快收好,这里头是夫人给您的小玩意。往后小少爷可要时常回来,夫人那里还有许多您喜欢的东西呢。不说夫人,就是奴婢也盼着小少爷时常回来呢。”
    卫祯此时见了荷香,却没了和她说笑玩乐的心情,他将包袱打开,见是几块把玩的小物件,平日里程氏轻易不许人碰的,连他眼馋也不给,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送了他大半。
    卫子楠瞟了一眼,暗笑,未做任何表态。看来程氏也知拦不住,再拦下去谁也控制不住场面,只得妥协了。可眼睁睁看着宝贝孙儿走,她却又不舍,于是便用这些来收买卫祯,望卫祯知道,祖母有多么疼他。
    可惜卫祯差点丧母,不过经历两三个时辰的心理折磨,心智便已生了大变,满脑子都是习武保护母亲,这些小玩意哪里还入得了眼。
    他将东西给春香拿着,不咸不淡地说:“我会时常回来见祖母和母亲的,我不在的时候,就只能麻烦祖母多多照顾母亲了。若是谁敢欺负我母亲,来日我定饶不了他!”
    妙荷原以为小少爷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不想却见他是这种平淡反应,当即僵了嘴角,因那一身冷气的卫将军也在,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屈膝行了礼就回去找程氏回话了。
    卫子楠牵着他,迈过门槛,卫祯突然迟疑着问:“姑母,我若跟你走,真的能练得一身好武艺吗?不会来不及吧。”
    离开自己的家,离开母亲和所有熟悉的一切,若不能得偿所愿,辜负母亲的期许,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卫子楠行在前面,并没有停下来宽慰他一番的意思。要想成就大事,最忌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卫祯的小心思,她虽懂却不想安慰。卫祯这孩子,当养成凡事自己做主自己操心的习惯,而不该从别人身上找答案。
    “能不能练就一身武艺,问题在于你能不能吃苦,而不在于我会不会教。”
    本是透给卫祯一个道理,哪知这孩子却是笑了:“那可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姑母的手好冷,听母亲说姑母受的伤很重,想是还没有痊愈。以后等我学好了武功,保护母亲,还要保护姑母的。”
    这孩子……真会说话。
    卫子楠摸摸他的小脑袋,抬眼见恒王府的马车还停在门口,笼罩在渐深的夜色中。她原以为是秦傕回去后派来的空车,不想撩开帘子,却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里头。
    她脑子里一时回响起宋氏的话,那一瞬间恍恍惚惚觉得端坐车中的他人模狗样,确实有那等非凡的气度。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秦傕便嬉皮笑脸扬起他招牌似的笑,那笑像把扫帚似的,蓦地将她不切实际的感觉一扫而空。
    “夫人辛苦了,本王等得肚子都叫了几百遍——祯儿,快过来姑父这里,姑父一会儿带你吃好的。”
    毕竟是小孩子,又真的还饿着肚子,加上秦傕那天生带着亲切感的笑,卫祯看看喜欢绷着脸的姑母,见她没有反对,也就扑向了秦傕。
    卫子楠在车中坐下,吩咐车夫赶车回府后,便由着秦傕逗卫祯,自己只闭眼休息,觉得有些疲累。
    今日她将镇国公府搅得天翻地覆,让程氏气得痛碎了一颗心,又让宋氏母子几乎和程氏决裂。往后,程氏除了她的亲女儿太子妃,可就没有什么人和她相亲了。
    今日这一出,她早就计划好了,镇国公府要好好的,程氏却万万不能好。卫祯这孩子是程氏的命根子,给她抢走了,程氏那日子必然是一日不如一日痛快。
    程氏手段强硬,宋氏若今天不狠下心来这么一出,自己不会这么顺利就将卫祯带走。她原本是打算等宋氏有所表态以后,借秦傕的面子,再拉上自己的强硬,生生抢走卫祯的,结果事态并未如她设想的那般发展,而程氏也还来不及请太子妃出面干涉。
    但愿宋氏的眼睛还能好吧,她那长嫂也是个命苦的。
    “在想什么?”秦傕冷不丁地问道,一面捏着卫祯的小脸,一面转向她。
    她半睁开眼,并不想多说:“没什么。”
    “唉,何必如此苦大仇深,祯儿的事不是办妥了吗。”他道,“我约了太子明天午后去醉月楼一聚,夫人既然想去,记得腾出时间来。届时你自去玩乐,本王亲自解决那两个高北美人的事。”
    “可是方才等我时约的?”卫子楠诧异道,对他突然的主动出手,略微有些吃惊。
    “这不闲着也是闲着么,一想夫人的大事还未办妥,还不得赶着约人么。只是约在这个时候,恐怕明日太子要来当程氏的说客了。”
    “他想说服你我放祯儿回去,门儿都没有。”
    卫祯这孩子突然接话,愤然道:“对,门儿都没有。大姑母总是瞧不起我母亲,将来我也要瞧不起她!不学好功夫,我是不会回去的!”
    看来,这孩子今天是给气进心窝子了。
    三人不多时便回到恒王府,秦傕似是笃定了卫子楠能抢来卫祯,早已吩咐人打扫出一处院落供孩子起居。采薇今日没有随行回去,留在府里刚听到消息时又惊又喜,心里头把程氏骂了个痛快,觉得实在解气,故而亲自盯着下人收拾院落给镇国公府的小少爷。
    卫祯毕竟是孩子,乍一到了陌生的地方,不免要思念母亲。满桌子的菜没吃下几口,草草刨了半碗饭,便央求着要姑母耍长刀。
    卫子楠为求他个安心,便如他所愿,将卫家刀耍了两遍。卫祯看得心情澎湃,自顾自回味了许久,这才收拾了心情回去睡觉,迎接明日即将到来的刻苦训练。
    待收拾了兵器,卫子楠琢磨着,春香一个伺候必然是不够的,明日还得给他再物色个丫鬟才是。
    是夜,她心绪良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倒是秦傕睡得踏实。她脑子里一会儿是兄长被俘后高北送回来的首级,一会儿是瞎了眼睛茕茕孑立的宋氏,只觉得自己处事不够妥当,若没有伤到宋氏就好了。
    昨晚起,两人便各自一床被子,互不相干躺在一张床上睡。不知又过了多久,忽觉肚子一阵疼痛,惊而坐起,竟是葵水忽至。
    看看睡在外面的秦傕,这……
    ☆、第24章 夫妻夜话
    葵水突然来了,差点弄脏床单,卫子楠忍着痛蹑手蹑脚翻下床,去净室收拾了自己。如此一折腾,又更是睡不着了。
    她自小吃穿短缺,亏了身子,后来边关苦寒又受了凉,每回信期头一天必定疼得死去活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要睡觉更是不能。
    她就这么挨到了三更天,不想弄醒秦傕,只轻轻翻了两回身,胸中烦躁无半点睡意。
    终于,在她翻第三回身的时候,耳边传来衣物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响起秦傕还未睡饱的慵懒嗓音:“怎么,睡不着?”
    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嗯。”卫子楠蜷缩着身子,疼得额头冒了汗,不想说话,只简短应了他一声。
    “今天做了亏心事,所以睡不着?”他侧过身靠进了些,清清嗓子,比方才清醒了几分。
    亏心事?也不算。又不是她逼宋氏撞柱子的,顶多觉得自己处事不周。只是一想到镇国公府后宅的事,想到要为自己和生母讨债,便总容易心中苦闷。她不善表达内心,亦不会排解,凡事憋在心中折磨自己,外表冰冷天塌了也不怕的样子,谁又知她其实也有脆弱。加之今夜来了葵水,免不了心绪烦躁,才会这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没有回答秦傕的话,只想安安静静挨过今晚,默然片刻,咬牙撑坐起来,抱起枕头和被子,丢下一句:“你睡你的,我去外面榻上睡。”便要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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