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这么一出,如何证明本王风流?”秦傕端起来剔透的白玉茶碗,极为陶醉地小呷了一口,放下碗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快了,把柳香几个叫来凑数。”
    红鸾笑嘻嘻地便要去,站起身来,身上的银铃随着她妙曼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她挪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回身抿嘴又是一笑:“其实,王爷是很满意王妃的吧。天下兵马大将军,早晚有一日有助于王爷。”
    秦傕将食指竖在唇上,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剑眉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说话的声音轻得挠人痒,刻意摆出的轻浮模样逗得爱笑的红鸾合不拢嘴。
    “嘘——数你最懂。”
    红鸾挂着满脸的笑意慢腾腾拐出去,他一人独坐在案,眸光终于沉了下去。秦傕把视线再一次投向已经快要见尾的送亲队伍,少时,不由抿唇淡笑,眼底闪动着暖意的光泽。
    目睹大昭亡国后,再世为人,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以游山玩水为由头,奔赴西北,总算是救下重伤的卫子楠。
    他懂得权谋,却在兵法上有所欠缺,唯有把所有希望赌在这个女人身上。
    卫子楠是万万不能死的,她一死,军心大乱,剩下的三十万大军被坑杀半数,哪怕筑起堡垒也挡不住五十万高北军南下。救了她,接下来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后来他赌赢了,因他这一救,大昭到底得以保全。
    可未成想,救的这个女人,阴差阳错成了自己媳妇儿。难不成,这救命之恩,必当是以身相许来偿?
    他不由笑了,摇摇头,觉得这老天真是会开玩笑。
    那卫子楠其实称得上是个美人儿,的确杀人屠城暴虐了些,但总不至于让她在战场上温柔着来吧。不知其私下里,会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世间百态,什么样儿的女人他没见过,温柔的,妩媚的,贤惠的,大胆的,唯独没有应付过这等彪悍的。
    “有趣。”他自言自语。
    花轿停在恒王府门口已经两盏茶时了,金乌西沉,正是吉时,却不见恒王出来踢骄子迎亲。恒王府年轻的大管事傅泽志,眼下已是满头大汗,两腿发抖。
    早晨还见王爷听听话话地准备婚事,他这悬着的一颗心好容易放了下去,到了午后却听得王爷不见了踪影,顿时又给拎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是后来王爷传了信儿回来,说去了醉月楼。他晓得王爷是不愿娶媳妇的,也就由着王爷胡闹到黄昏时分,才派人去请。哪知请了两回不见归,因怕误了吉时,他是好一番唇舌,谎称恒王腿疾犯了,才从卫府帮着迎王妃上轿。
    原想王爷再是个胡闹的,算着时辰也该知道回来,哪知第三次传回的消息和前两次一字不差——还没玩儿够,再等等。
    这下如何交代!?他总不能帮着拜堂吧。
    卫子楠坐在轿中,不慌也不躁。那位恒王,想来是逃了,她早料到这个纨绔不会乖乖娶她。不过,既然是皇帝赐的婚,今日就算那小子不回来,她照样进得了恒王府。心平气和等着便是,哪里用得着暴跳如雷,往后的日子还长,也不急这一会儿。
    轿子外头嘈嘈杂杂的声音,不外乎在笑话这场昏礼——新郎官儿逃了,新娘子被晾在门口疑似被弃。
    她倒是能忍,采薇却气不过,和她抱怨了几句,毛毛躁躁上去理论。她听见几句斥问的话,起先浑没在意,直到听见这小哭包气得发颤的声音,她这才懒懒撩开龙凤呈祥的轿帘子。
    “采薇,不得无礼。”
    采薇瘪着嘴吧,眼眶发红,不知是急得想哭,还是气得热血上头,听见主子终于发话,只得不甘心地闭上嘴。
    卫子楠盖着盖头,倒是瞧不见她是个什么模样:“傅管事,可知王爷去了何处?”本是平平语气,从她发惯号令地嘴里出来,竟显得略带薄怒。
    原本人声鼎沸的恒王府门口,因她这声低问,蓦地静下来,古怪地安静到连磕瓜子儿的声音都听得见。不知是谁聊得太忘情,那句“卫将军真可怜”来不及打住,叫在旁的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句话未免太煞风景,不过深得采薇之心。
    大伙儿看见那轿帘子里伸出的半个脑袋,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绸盖头。盖头微荡,遮得严实,下面不知是怎样一张脸。
    看热闹的百姓开始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瞧,我说恒王要逃婚吧,他哪儿来的腿疾,铁定早跑了!”
    “嘘,你瞧那盖头,好像快掉了!”
    “哎哟妈呀!难道今日可以看见卫将军真容?!”
    傅泽志和采薇说话时还吱吱唔唔,找尽理由,却在听得卫子楠一句分明颇为温和的问话后,忽然明白过来,就算再找千儿八百个理由,怕是也瞒不过看惯大风大浪的恒王妃。他心中最后一道堡垒,也就这么砰然垮掉了。
    对不起,王爷,小的更得罪不起王妃。他心中赫然经历了一场,媳妇儿和老娘掉水里了,该先救谁的挣扎。
    他清清嗓,十分尴尬,白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卫将军的话,王、王爷去了醉月楼……还、还没回呢。”
    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笑的笑,吵的吵,俨然把这当作一场大戏在看,不枉他们站着等了一个下午。在这位卫将军身上,似乎总有看不完的笑料。当初的退婚,盛传的丑颜,庙堂的求婚,如今还有这轰轰烈烈的逃婚戏码,可把那“传奇”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有人单看热闹,也有人为之不忿,看得不住替卫将军惋惜。
    采薇这小哭包听到姑爷喝花酒去了,当场气得就要哭,想起主子交代过千万别砸她的场子,这才忍住眼泪,定定地等着主子发话。
    这等破事儿若要是砸在别的女子头上,定会哭泣吵闹喊命苦,再闹大一点,受不了□□的,干脆一头撞死了事。可她卫子楠若要是这种女人,哪里还能在镇国公府活下去,早跟她娘一个结局了。
    感觉到采薇难过,她伸出手去,拍拍这丫头的手,低声安慰她:“不过是跑了区区一个男人,揪回来就是。乖,去把马牵来。”
    采薇最吃她这套,被哄得服服贴贴的,当下就缓了不悦,听话地跑去牵马。
    卫子楠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她亲自来解决。傅泽志在一旁说尽好话,生怕未来的王妃娘娘记了仇,往后这恒王府是别想安宁的了。除了这个,他自然也希望王妃娘娘看在他今日死乞白赖一味讨好的份儿上,来日格外饶恕他几分。
    没一会儿,采薇便牵着马来了。
    卫子楠的马,名唤逐日,出生入死跟了她两年,并非什么汗血宝马,只是那背侧的鬃毛红似烈火,十分霸气。那马不外乎也是她的嫁妆,身披彩绸金鞍,驮着她的偃月刀,傲然随在嫁妆之中。
    她见马来了,这才撩开帘子下了喜轿,终于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人群面前。傅泽志倒抽了一口气,在场的也大多看得张大了嘴巴,唯有采薇笑弯了眼睛。
    她穿着一身绛红金绣的广袖喜袍,腰带扎得服帖,包裹着玲珑腰身,修长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不少。唯一露出来的那双手,虽称不上白嫩,但修长匀称算得上好看。
    因她喜欢劲装,最烦那松松垮垮的长裙,故而嫁衣裁剪得分外贴身,选的又是偏暗的绛色,腰间一圈黑红色腰带束得身形挺拔,盖着盖头往那儿一杵,尽管看不着表情,也显得格外英气。
    曾有人说她虎背熊腰,如今一看,哪里是了。旁人又怎么知道,她有个半个胡人血统的生母,这身材自然是不会差的。
    “咕噜——”有人看得咽口水。
    可能,是盖头下的脸尤为难看吧……大伙儿坚信。
    她从采薇手里接过缰绳,健硕的枣红马划拉着蹄子,似乎也知道主子遭遇不平,呼呼喘着粗气,浑似在骂恒王鳖孙。
    她冲采薇点个头,素手一抬,在众目睽睽下扯落了鸳鸯戏水的盖头,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于一片抽气声中,低下头沉声问傅泽志道:“醉月楼怎么走?”
    ☆、第4章 提刀抓人
    她问,醉月楼怎么走,薄哑的声音听进人耳朵里,挠在心尖上。听惯了清脆银铃,却不想这沙哑的嗓音也能如此悦耳。
    其实当年她也曾有语似清泉的时候,只是沙场五年,号令喊得多了,嗓子也便哑了。
    夕阳打在她瘦削的脸上,笼在她周身,她就如同那画里走出来的人儿,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杏眼浓眉,红唇皓齿,脸庞棱角分明,唯独因烈日的暴晒黑了稍许,却也是好看的浅麦色肌肤。
    没有女子的妩媚娇羞,反比儿郎英气逼人,令人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勾得男人女人皆是心头痒痒。
    而她脸上的表情,不见丝毫慌张,就好像纯粹问路,今日进不了门的新娘子跟她没半点关系似的。
    傅泽志盯着王妃看呆了……这、这、这确定是卫将军?传言的丑女为何变作了美人?!他的脑子,骤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根儿木头似的,只知呆呆地回话:“直、直走,右拐不出百步便到。”
    卫子楠略一点头,再看采薇一眼,算是安抚于她,然后薄唇微抿轻蹙浓眉,手里握着偃月长刀,先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滚他娘的”,然后才短促冲马低喝:“驾——”
    马蹄声哒哒渐远,眨眼间她已化作天边一抹红云,绝尘而去。
    刚才那个……
    是谁?
    围观的看客们终于回神过来,策马而去的那个不会就是卫将军吧?!顿时人群像炸了锅似的,你一句我一句不肯落人半步地议论起刚刚离去的卫子楠。
    有惊讶的亦有质疑的,还有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的。直到采薇兴奋地大吼一声,“看到没有,我家将军是最漂亮的”,这才令诸位看官接受了一个事实。
    流言害人,错把美人作无盐,而今看够了热闹才知当年上官大人退婚恐怕另有隐情,那日大军凯旋怕是也认错了人。
    站在队首吹唢呐的彭成,望着将军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抬手在额头抹了把汗,憨憨地笑起来——终于,不会再有人认错他了。
    卫子楠没来过醉月楼,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也不清楚。不过想来和青楼是一个意思,男人们的*窝,却非要打着风雅旗号的地方。
    直到翻身下马,豪气云天地提刀进门,瞥见两个漂亮姑娘坐在角落摆弄琵琶,她终于确定如她所想,这就是个鱼和水那什么的地方。
    她自认是个脸皮厚的,半点也不怯。那秦傕不枉名声如此,成亲当天也不忘来此安抚他的美人儿们。
    两位姑娘见一身着喜袍的豪放女子,大马金刀走进来,皆是一愣,待看到她手中散发着森森寒光的偃月长刀,当即是花容失色,险些吊嗓子开唱。
    来这儿找夫君的有过不少,从未见彪悍到提这么大家伙来的!
    目下才刚黄昏,恩客未至,醉月楼里略有些冷清。又因恒王今日成亲,达官贵人多的是要去捧场的,故而再来这里消遣的便少了。目下只她两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在堂中坐着,面对此情此景难免惧怕。
    “敢、敢问……姑、姑娘找谁?”其中的粉衣姑娘生性大胆,素来在醉月楼里横着走,见了卫子楠这副做派,也只得壮着胆子才问得出口,紧张地抱住她的琵琶,随时准备开溜。
    卫子楠倒是客客气气,她素来不喜迁怒他人,只是偶尔爱飙脏话罢了,严肃惯了,分明未怒,脸色却叫人生畏。她观这两位姑娘生得好看,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便只当她们是落魄人家的小姐,因而又多客气了几分。
    哪知,对方还是吓得话也说不清。
    “我找恒王。”她说。就算不笑也往上勾的嘴角,怎么看怎么诡异。
    “恒王?”另一个绿衣姑娘先是一惊,和粉衣姑娘对视一眼,反问道,“恒王今日不是成亲么,怎么——呀,不会……”她脑中突然灵光顿现,指着一身喜袍的卫子楠,乌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皱紧了眉头。
    恒王逃婚,卫将军来抓人了?
    不至于吧,卫将军貌比无盐,能是眼前这位丽姝?
    先前问话的那粉衣姑娘,俨然也是懵了,不确定地指指楼上的雅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哪里还有平素的跳脱劲儿:“兴、兴许恒王爷和红鸾姐姐呆在一处,客官不妨亲自去瞧瞧。”
    卫子楠得了消息,丢下一句“多谢”,把长刀一提,撩起烦人的裙角大步流星上了楼。她手里提着的刀被那堂中的烛火映照,刀身发出森冷的光泽。
    那是把斩过千人的刀,划痕处还残留着洗不尽的污血。其实她并非有意提刀拿人,只是上了马,手里不握个兵器委实不习惯,顺手就这么拎来了。习惯这个东西,果然要不得,先前她习惯了同男人打交道,如今便不习惯同女人打交道。
    楼上每个雅间外,都挂着个小巧的紫檀牌子,其上用朱砂书写着该雅间的名字,无一重样,都是极致的求风雅。醉月楼是这般,不知别处又是与不是。
    不过毫无经验的卫子楠,当下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她站在“紫竹轩”门前,半点没犹豫,也不管他里头是谁,抬腿便踹开了门。今日成亲,即便对那纨绔不感兴趣,而她本人也不在乎什么颜面,却到底得照顾卫家的体面,非把这该死的家伙揪回去不可。
    踹开紫竹轩,空荡荡的没人。
    换一间。
    玉泉庄,以她有限的学识觉得,这名字也是好听。
    抬腿再踹,没怎么用力,第二扇门应声便开了,里头是沸反盈天的欢腾,欢声笑语如浪潮般灌进耳朵。
    屋里的人正把酒言欢,丝竹声声尤为悦耳,三五个莺莺燕燕似烂泥般趴在软榻上的白衣男子身上,娇媚得让人骨头都酥了。她哪里见过这等纸醉金迷的场面,尽管早已做好准备,脸色如常不见尴尬,心里头却仍有些懵。
    被她这不大不小的踹门声打断,几个姑娘诧异地看向门口站着的卫子楠,目光落在她森寒的刀上,不外乎与那楼下的姑娘一样,当场吓得僵了脸。
    正左拥右抱的秦傕应声回头,正对上卫子楠的眼,脸上表情微醺,先是一愣,却是半点不惧那把长刀,也不知是真不怕,还是眼里只装了美人,只管对她吹出一声唿哨,满面淫色,着实把那“孟浪”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王爷,人家怕。”柳香露怯,娇羞地便要往他怀里钻。
    秦傕捏捏怀里小美人的脸,狠狠在柳香脸上啄了一口:“小乖乖,嗝……爷素来怜香惜玉,今儿先会会新人儿,免得冷落了人家。”
    他大着舌头话也说不清,打了个迷醉的酒嗝,东倒西歪地朝卫子楠扑过来:“新来的……漂亮!来!给爷亲一口!”
    卫子楠站在门口,只觉背后好一股恶寒。
    那日在朝堂上赐婚时,她就牢牢记住了这家伙——绣花枕头一包草。没错,眼前这个两手不空,怀抱美人,嘴里污言秽语的烂人,就是她今天要嫁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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