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口准备节目,跟林思泉打声招呼,走了。
    周四晚上八点《新闻中国》,八点四十《东方视界》,刑鸣一门心思准备自己的节目,没留意林思泉那儿的动静。
    等到直播结束,跟苏清华一起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才听几个同事说今天的《新闻中国》出现事故,不过当班主播临危不乱,机智救场,网上赞声一片。就连明珠台的官微也都出声表扬林思泉果敢机敏,业务水平过硬。
    刑鸣用手机刷了刷网友评论,嘴角一翘,都在意料之中,挺好。
    原先的办公室被骆优占了以后,全般人马就换来了另一层。采光不如原来的地方,但额外多了个好处,临窗眺望时能看见园区里的一片人工湖,人称“长心湖”,毗邻着另一栋含大大小小演播厅与数字演播制作基地的演播大厦。明珠园不愧受了政府重金资助,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别的电视台都眼红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办公室里,苏清华在电脑上打开《东方视界》的第一期节目,就一些细节提点自己的弟子,他说他对新闻事件的感知度还行,三期选题以时下最热的“高校歧视同性恋学生”的话题开篇,能够循序渐进、渐深,但他对现场的节奏把控稍显急躁,提问也太生硬。
    苏清华还举了个例子,第一期节目直播过程中,崔皓飞和崔文军这对父子正抱头痛哭,刑鸣却用一句话引着现场导播把镜头切换到了观众席,他的情绪过于四平八稳,甚至隐隐露出一点不耐烦,旁人看来,格外冷血。
    “我没不耐烦。”刑鸣辩解,这又不是情感类谈话类节目,没必要打什么温情牌。节目的宗旨是质疑,是鞭策,是拷问,自己的反应合情合理。
    明明是个横眉冷对的战士,偏偏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诗人心肠,苏清华说,永远不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教化观众,不管何种风格的主持人都该懂得因势利导,宽容并迁就观众的情感需要。
    虞仲夜要他克制,苏清华要他宽容,刑鸣一概听不进去。主持风格虽不随师父,但却乐得听他数落批评自己,他模样挺可爱地笑了笑:“行,您就谆谆教诲吧,反正我会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
    苏清华轻轻叹气,抬手摸摸刑鸣的额头,说:“你看着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人太闲才容易生病。”嘴上虽这么说,转身又跟吃糖似的吃了两片药。自打疫区回来,刑鸣就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但他轻伤不下火线,一心只想把这期直播扛过去再说。
    两个人正聊着,刑鸣的手机突然响了。
    铃声响一阵子停一阵子,没一会儿又响起来,刑鸣不接电话,却不时瞥一眼手机屏幕。
    一直都是老林。
    苏清华问刑鸣,怎么不接电话?
    刑鸣既怕虞台长问责而来,又怕在师父面前露出马脚,索性关了机,摇头说,打错了。
    在办公室里熬到天亮,刑鸣开车送走苏清华,回家冲了把澡,才在沙发上眯眼了三刻钟,又精神抖擞地爬起来。
    今天的嘉宾是一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流行病学专家。节目组为示尊敬已经安排了司机,但刑鸣决定还是亲自开车接送,陪老先生逛逛园子,套套近乎,以增谈性。
    老先生人老腿健,能走善谈,直夸明珠园是个好地方,还说看过刑鸣以前主持的《明珠连线》,没想到年纪轻轻,这么犀利。
    刑鸣一路陪着笑,说新节目头几期,不敢犀利,太犀利了以后就没嘉宾愿意来了。
    差不多临近直播的时间,刑鸣才在阮宁的提醒下,打算从几十层的高层坐电梯去往底层的演播大厅。
    电梯门打开,迎面撞上骆优。刑鸣微一皱眉,今天仍是国定假日,台里也没他的节目,不知道这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骆优抬手拍了拍刑鸣的肩膀,冲他一笑,以一口白牙显示友好。
    刑鸣一眼就看见了骆优腕子上戴的那只表。他全身都在抖,从头顶凉到脚底心。
    古朴典雅的镀金浪琴,他父亲的表,刑宏的表。
    第45章
    明珠台的两株台草争了起来,这是普通群众喜闻乐见的事儿。动静不小,一直加班的同事们一齐涌出来看热闹,跟放风似的。
    可惜没赶上趟儿,他们没来得及听见争执的内容,但都看见刑鸣挥了骆优一拳。
    骆优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学校里老师捧着,工作时领导惯着,大约是没想到还真有人敢向自己挥拳头,一时犹疑着没躲,便被一拳砸中面门。刑鸣个子比他高些,这一拳也没客气,骆优往后趔趄一步,倒进电梯里。
    刑鸣不恋战,扭头就走,他不恶心骆优,甚至也不恶心虞仲夜。他恶心自己。
    他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本就是我卖你嫖的一场交易,该。
    “欸,刑鸣。”
    没走出两步,听见身后的骆优喊他,刑鸣回过头。
    骆优出了电梯门,摘下腕上的表,冲刑鸣嫣然一笑。嘴角破了皮,脸颊也青了,但笑得仍然好看,他当着刑鸣的面甩手出去,浪琴表划出一道金灿灿的弧线,随他的手势飞出了窗口。
    二十层楼的高度,下头是那片人工湖。
    刑鸣一下子愣住了,这种愣连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就像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冻得结结实实,但一碰就碎了。咔咔的,一片废墟。
    “老大,直播就快开始了。”阮宁不敢碰他,只颤颤地喊了一声,他怕刑鸣会不顾一切地跟骆优玩命,也怕他自己从二十层的窗子口跳下去——看上去他好像真的打算这样。
    周围人几乎全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这样两个天之骄子似的人物打起来,多热闹。
    但刑鸣没让那些人遂愿,只是愣着,没再次动手。
    直到骆优转身走了,他仍愣在原地。灵魂出窍似的愣了半分钟,才回过魂,向那显然被吓到了的老学究微微露了个笑,便领着他坐另一部电梯,回到演播大厅。
    最令人担心的还是节目。但今天的《东方视界》居然更令人惊喜。刑鸣语速放慢了,态度平和了,他在节目中罕见地摆出倾听者而非拷问者的姿态。嘉宾们如释负重,卸下防备的情绪便越聊越深,就连现场的工作人员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节目开播以来最张弛有度的一期。
    苏清华坐在台下直感欣慰,他的徒弟成长了,不再是那个胆气过人、但稍嫌用力的毛小子。
    刑鸣自己也觉得自己今天发挥得不错,他完全忘记了虞仲夜,也忘记了刑宏,撇了那些情情爱爱是是非非,他熠熠生辉。
    只是临节目结束前几分钟,刑鸣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给现场导播打手势,意思是让对方赶紧切换广告。
    演播大厅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暗得邪乎,静得离奇。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心脏很难受。打个比喻,这种难受,就像往心脏里掺了一把碎玻璃,它们四处乱窜,把整个胸腔全划烂了。
    刑鸣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主播台,竭力支撑自己不倒下去,但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跪了下去。
    观众席出现骚乱,幸好导播已经及时切换了镜头,电视机前的观众多看了几个广告之后,直接看见了片尾字幕。工作人员冲上台来扶他,却被刑鸣一把推得老远。他挣扎着去摸兜里的药片,还没摸着,人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明珠台这样的地方,流言是一定有的。一个人嚼五分钟舌根子,口传面述,再隐秘的事情也都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传进虞仲夜的耳朵里,那些笑话便被掐头去尾,只剩下最耸人听闻的部分。
    一说刑鸣,说他跟骆优为了一块旧表大打出手,直播结束前忽然晕厥倒地,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心脏已经停跳了。
    另一说便是林思泉,说他那天的救场是自导自演,台里稀稀落落传了些谣言,所幸目前还没人够胆子传到外头去。
    沉稳机敏的林主播或许瞒得过所有人,唯独不可能瞒过骆优。想想也是,兵者诡道,两方对垒,一方忽然得势,另一方哪怕无中生有,也非得找出对方的破绽不可。
    何况,他也未必能瞒过虞仲夜。十年,太亲近又太熟悉,一言一行一点心思,班门弄斧。
    虞仲夜知道这谣言的头是谁起的,老陈兴许也知道,但两个人心照不宣,都不说破。
    骆优第一时间就跑来认错,不为别的,就为那块浪琴表。他说他以为那是虞台长的表,他的想法很诚恳,很清纯,也很坦荡:虞台长是他钦佩的师父、渴慕的长辈,他像那些痴男怨女交换信物一样,送出去一块朗格,理应也换一块别的回来,直到电梯口被莫名其妙砸了一拳,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刑鸣的东西。
    骆优只字不提网上支持率被大翻盘的事儿,一脸的情意拳拳,一点也不怕这么不符身份的话硌了他的牙。
    因为太诚恳太清纯太坦荡,虞仲夜当然不能怪他。
    他轻拍骆优的肩膀,承诺那期《新闻中国》是否真是救场,台里一定会查清楚。
    几乎同时间,经过两天抢救的刑鸣终于脱离危险期,从普仁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转去了高干特需病房。
    晚上九点多,有风无云,天像一块铅板。黑色宾利一路疾驰,驶向普仁医院。
    “怪我嘴太碎,是我惹的祸。”一路上,老林都在检讨,“那晚上你跟几位领导喝多了,我本来想让刑主播过来看看,可他没接电话,后来还是骆少送你回去的。以前我收他手表的时候可能提过一句,没想到他真敢把你腕子上的东西给撸下来。”
    “算了。”虞仲夜神情很淡,倒似不怎么介意,“都是小孩子,争强好胜是难免的。”
    “那晚上我确实吓着了,我还以为你胃里那点老毛病又发作了。”
    “还是上了年纪。”虞仲夜微微摇头,“也奇怪,跟喜欢的人喝酒,千杯不醉,跟不喜欢的人喝,一杯就倒。”
    中国的酒文化讲究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一杯缘浅,两杯情薄,全喝趴桌子底下了,才算是挚友故交。虞仲夜对明珠台的一系列改革开罪了地方广电,本就是上门请罪去的,又岂能装模作样,不往死里干。
    “你有阵子没开酒戒了,上回是跟刑主播还有苏老师,再上回……”老林停顿,回忆,说下去,“那可就是好几年前了。”
    “文人多嗜酒。事儿成了就好。”
    “外头那些事儿都好办,台里最近……是闹哪一出?”
    “让老陈来,这类事情,他得心应手。”城春草木深,宾利驶过连排梧桐树,街灯与树叉交错,虞仲夜的脸在光线与阴影中忽明忽暗,“不管是谁,偶尔失误可以原谅,人为事故绝不允许。”
    “可林主播一准会来求我,虞叔,我到时候怎么说啊?”
    “你告诉他,主动离职,庄蕾还由我照应,只要她愿意,明珠台永远有她的位置。如果他非把事儿闹开,他们夫妻俩一个也留不下。”
    数亿观众面前耍花腔,幸而没酿出大事故,听出这回虞台长是真动了气,老林不敢再多为林思泉说话,只叹气道:“林主播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品性,居然也会铤而走险,做出这种事。”
    “小林没这胆子,出主意的不是他。”虞仲夜阖上眼睛,看似谈性已无,只听他轻骂一声,小兔崽子。
    也不知骂的是谁。
    宾利停入地下车库,电梯直抵高干特需病房。
    硬件百里挑一,软件也是一应俱全,里里外外都不逊星级酒店,若非明珠台台长一句话,像刑鸣这样的草根老百姓压根住不进这样的地方。
    虞仲夜推开门,刑鸣正躺在病床上,呼吸机刚撤了不多久,一张脸苍白平静,睡相安稳。
    虞仲夜走近刑鸣,坐在他的床边,垂下眼睛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像是极疲倦的人终于沾上了枕头,让人格外不忍把他叫醒。
    小兔崽子。
    虞仲夜伸手抚摸刑鸣的头发,没想到床上的人睡得太浅,这么轻轻一碰,就醒了。
    第46章
    刑鸣醒了。
    白天他其实醒过一回,用几句话赶走了苦大仇深的向勇与哭哭啼啼的唐婉,又继续闷头大睡。累。太累了。医生说这是急性心肌炎引发的心源性晕厥,只差一点,他就会猝死在直播间,酿成亲人眼里的悲剧,或者,沦为仇人口中的笑柄。
    将死不死之际刑鸣还有工夫在脑海中一一筛选,结果他遗憾地发现,亲人几乎没有,仇人却是不老少,于是他决定,以一己之力好好活着,膈应死那些人。
    再次醒了,从天昏地暗的状态中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光,第二眼看见虞仲夜。
    刑鸣一直盯着虞仲夜,眼皮子不眨一下,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虞仲夜的目光温柔地在他脸上、身上触摸,可刑鸣却显得困惑而迟疑,冷冷清清又哆哆嗦嗦的,不是怕,也不是怨,说不上来什么情绪。
    这世上有些傻瓜,跟婊子讲忠贞,跟凶徒论道义,跟贪官谈廉洁,还想激起涟漪,获得认可,引发共鸣。他也是其中一类,竟妄图跟这位虞台长说说感情那些事儿。
    半晌,刑鸣才喊了一声:“虞总。”
    虞仲夜微微一笑,抚摸刑鸣的手又垂下来:“怎么?这是有心跟我生分了?”
    刑鸣想了想,以最快的速度掂量得失,改口道:“老师。”
    称呼是改回来了,可疏离感依然存在。虞仲夜告诉刑鸣,《新闻中国》的救场事件是人为事故,值机导播直接开除,林主播予以劝退。
    刑鸣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不是林思泉的主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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