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宵衣怔住,轻嘲的笑意僵在脸上,有些滑稽。
    春谨然忽地后悔了,扔下一句“当我没问”,匆匆起身回到了篝火旁边。
    之后的整个晚上,春谨然躺在篝火旁边,眼睛是闭着的,但却辗转反侧,了无睡意。他知道裴宵衣仍在原地没有动,若在往常,他一定会招呼对方过来,以免着凉,可这一夜,他的心情很乱,乱到他一点都不想再和对方扯上关系。
    裴宵衣是个什么样的人?初相识时,他便已经知道了。自私,冷漠,还有坚信人性本恶导致的极强防备心,随便抽出一条,都足以让他退避三舍。事实上打从最开始夜访未遂之后,他就断了与这人做朋友的念头,只是阴差阳错,最终搅和到了一起。
    但即便一路同行,他原本也没想过这些。他不认同裴宵衣的行事风格,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裴宵衣的自由,他可以不喜欢,但没资格干涉,事实上直到昨天为止,他也没想过要去干涉。
    但就在刚刚,他莫名变了心情。
    问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忽然特别希望裴宵衣有哪怕一点点的人情味,不管是兄弟情朋友情还是人之常情都好,只要一点点。
    裴宵衣一定觉得他有毛病,春谨然有些苦涩地想,所以在男人回答之前,他先退缩了。有时候说破反倒不如不破,不破还能假装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说破,不欢而散,就真的没办法继续相处了。
    他不喜欢裴宵衣的冷漠无情。
    但他更不喜欢连这个冷漠无情的裴宵衣都消失不见。
    青风说他作孽,他倒觉得裴宵衣才是作孽。夜访那么多回,见过的男子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健谈的沉稳的英俊的斯文的风度翩翩的文采斐然的,简直万花园,他闭着眼睛随便揪一朵都芬芳扑鼻,可偏偏最后,薅了一株毒草。
    要命的是他明知道有毒,还舍不得放开。
    裴宵衣这王八蛋作了大孽了!
    “喂喂——”
    耳边忽然传来杭明哲的声音。
    春谨然睁开眼,就见躺在身边的杭家三少正惊恐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问:“怎么了?”
    杭明哲心有戚戚焉:“这话该我问你吧,好端端睡着觉忽然就开始薅自己头发,也太恐怖了,你梦见啥了,吓成这样?”
    春谨然囧,赶紧解释:“我没睡着,想事情呢。”
    杭明哲皱眉:“啥事,痛苦成这样?”
    春谨然有些落寞地叹口气,轻声道:“你不懂。”
    杭明哲抿嘴想了想,忽然感慨道:“其实有时候懂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春谨然莞尔,调侃:“所以你快乐呢,一天天傻吃傻睡,什么都不操心。”
    杭明哲不满:“我是这一次的领路人哎,我多操心哪。”
    春谨然再忍不住,乐出声,末了拍了拍对方肩膀:“赶紧睡吧,领路人。”
    杭三少这才满意,转过身,背对着春谨然重新会周公去也。
    春谨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鬼鬼祟祟地抬头,偷偷去看裴宵衣。
    男人靠在树下,仍是坐姿,脸正对着这边,但眼睛是闭着的,应该已经入睡,而且从表情上看睡得还挺香。
    春谨然恨恨地收回目光,决定从明早开始,不管用小铲子还是大铁锹,死活把这株毒草从心里面拔出去!
    连根拔起!
    斩草除根!
    野火烧穷尽!
    春风吹不生!
    第74章 雾栖大泽(十三)
    尽管春少侠顶多只睡着了一个时辰,但第二天清早,还是努力调动全身关节以便让自己精神抖擞,哪怕只是看起来的。
    出发在即,每个人都无比严肃。原本青风说了两句笑话想调节气氛,结果无人附和,最后他也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正色起来。
    五个羊皮筏已在河边依次排好,白浪道:“咱们三人一筏,看看怎么分。”
    “那就自由组呗,”青风率先举手,笑得风流,“我要跟巧星妹子一筏。”
    林巧星哀怨地皱眉,有些迟疑地看向杭明俊。
    那边杭明俊、杭明哲、夏侯赋三人已经聚拢到了第一个羊皮筏处,夏侯赋率先瞥见林女侠的目光,连忙后退两步,远离杭家两位兄弟,冲着林巧星暧昧一笑,:“君子有成人之美。”
    夏侯赋的话勾起了杭明俊和杭明哲的注意,后者看一眼,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也连忙后退两步,从善如流:“林姑娘,我四弟就麻烦你照顾了。”
    林巧星羞赧地低头不语。
    杭明俊囧在当场,看看自家三哥和夏侯公子一派我意已决,其他伙伴也没有蹚浑水的意思,只好温和道:“林姑娘,可否与在下乘同一筏?”
    林巧星抿嘴浅笑,小碎步就蹭了过去,毫无矜持,却让人觉得明媚可爱。
    杭明俊既无奈,又觉得心头有一丝异样划过,但眼下没时间考虑那些:“还差一位,谁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到了青风身上。
    青三公子也不负众望,直接大踏步走到二人面前,一把甩开折扇,轻扇两下,扇面上的大红牡丹简直呼之欲出:“有我在,定会保弟弟妹妹周全。”
    杭明俊黑线。
    林巧星恨得牙痒痒。
    围观众人只好奇青三公子那招摇的折扇是咋变出来的。
    没了四弟,杭明哲和夏侯赋便拉了白浪同行,其他人也不便发表意见,毕竟一个是名义上的领路人,一个是谁都可以出事他万不可以出事的夏侯公子,配众人之中水性最好的白浪,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剩下的人里春谨然与丁若水关系最近,自然一道,但这第三位……
    “诸位别站着不动啊,难道没一个想跟我和若水一道的吗,那我可要伤心了。”春谨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欢快,但其实这种伙伴们神色各异但却不约而同裹足不前的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他什么时候把人缘混成这样了!
    悲伤的春少侠努力回忆这一路走来的点滴,也没干啥人神共愤的事儿啊。
    这厢春谨然尴尬,那厢面对春谨然的少侠们也有些尴尬。
    首先是房书路和郭判,其实他俩的心思一样,都认为春谨然的性格加上丁若水的医术,这绝对是一个值得抱大腿的小组,但,自己想抱,那别的同伴肯定也想抱,这个时候若急吼吼地就喊“我来”,总觉得太上赶着,面儿上似乎不大好看。毕竟不是谁都有青三公子那般博大的胸怀和你爱咋看我咋看我的非凡气度。
    然后是戈十七和裴宵衣。事实上这二位都是我行我素的主儿,任谁都可能一个跨步上去强势进组,但偏偏在准备动身上前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彼此,然后莫名其妙就较上了劲儿,敌不动,我不动,也不知拼到最后能拼出什么。
    至于定尘和祈万贯,则一个顺其自然,一个明智地不蹚浑水,均按兵不动。
    春谨然有些落寞地叹口气,正想着自己估计要沦落到抓阄选人的境地了,就见一个黑影噌地窜到跟前,定睛一看,竟是裘洋。
    “我和你们一起!”
    裘少侠目光炯炯,语气坚决。
    春谨然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裘少爷,上筏!”
    那厢丁若水已经将皮筏推进河里,裘洋二话不说,一个跟头就蹦了上去。
    春谨然也不再耽搁,转身上筏。
    偷偷瞄到郭、房失望脸色和戈、裴阴暗眼神的祈楼主幽幽叹口气:“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啊。”
    一旁的定尘笑问:“祈楼主要不要和小僧一起?”
    祈万贯看看那四位,又看定尘,郑重一点头:“当然要,我最喜欢大师了!”
    “可否加在下一个?”房书路走过来,笑容和煦。
    祈万贯和定尘彼此看了一眼。
    “乐意之至。”
    就这样,五只皮筏顺利下水。白浪、夏侯赋、杭明哲的走在最前,杭明俊、林巧星、青风次之,定尘、祈万贯、房书路的居中,春谨然、丁若水、裘洋的倒数第二,郭判、裴宵衣、戈十七在尾端殿后。
    如景万川所言,河水初段是很缓的,一行人轻轻松松,顺流而下,间或还可以欣赏两岸郁郁葱葱。但一个时辰之后,水流陡然湍急,大家再不敢掉以轻心,原本坐着的也都重新站起,人手一根事先准备的粗长树枝,一旦发现羊皮筏有偏差,便用其抵住两岸坚硬处,进行调整。
    不知过了多久,春谨然忽然听见白浪的喊声从前面传来:“到洞穴了,大家注意!”
    春谨然连忙探头眺望,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处岩洞,载着他们的湍急河水正前赴后继地涌向洞中,涌向一片未知的黑暗。
    春谨然屏住呼吸,握紧手中木棍,很快,皮筏随河水进入岩洞。
    四周忽然暗了下来,起初还能隐约看见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尤其是头顶上满布的长长尖尖的白色石头,形状甚是奇特,就像融化到一半,要滴落不滴落时又被忽然冻住,总让人担心它会不会突然从顶棚脱落。可到了后面,便彻底一片漆黑,除了耳边的水声,再无其他。
    白浪率先划亮了火折子。
    之后刺啦几声,五条羊皮筏都燃起火光,也映亮了四周。
    “这地儿还真是……怎么看怎么邪性。”
    前方传来青风嘬牙花子的声音。
    春谨然明白他的意思。
    纯白的,如玉一般形态各异的石柱,布满水珠,或伫立,或倒吊,或盘根错节,仿佛其中蕴含着某种奇特生命,下一刻就会破蛹而出,说不出的诡异。而且随着前行,原本的湿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恻恻冷风,吹得人眼耳口鼻都发凉,身上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啊——”
    林巧星忽然尖叫出声。
    春谨然心中一紧:“怎么了?”
    林巧星:“水里有东西……”
    春谨然连忙低头,却只能看见幽暗里泛着深青的河水,至于那水下,谁知道有什么。
    此时皮筏已经行到洞穴宽敞处,水流愈发湍急,但河道却变窄,两边可见大片空地,皮筏几乎就是卡着河道在走,所以磕磕碰碰,倒也缓了速度,只是愈发的不平稳。
    “真的有东西,我看见了……”林巧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杭明俊似在安慰她,声音很低,听不真切。
    春谨然看看两边的宽敞之地,沉吟片刻,大声问:“杭明哲,如果我们现在上岸,靠腿走,能走出洞穴吗?”
    “景万川没说啊,”杭三公子的声音也颤颤巍巍的,毫无底气,“他就说顺着暗河能出去,谁知道上岸走会啥样……”
    春谨然翻个白眼,就知道问他等于没问。
    皮筏忽然猛烈颠簸了一下,春谨然差点儿跌倒,稳住身形后的他骇然看向丁若水,后者也同样惊恐表情!
    “你也……感觉到了?”丁若水颤抖地问。
    春谨然不想承认,但:“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撞了我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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