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义面无表情,“二少可知,这样的情况多来几次,殿下很可能从此陷入疯魔状态,再也清醒不过来?”
    季黎明一时哑然,握紧拳头狠狠捶打在门框上,震得窗棂剧烈响动。
    他们的对话,荀久全部听到了,此刻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缓缓伸出手动作轻巧地拔去扶笙身上的银针,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想到之前在巷子里,扶笙险些杀了千依那一幕,再想到季黎明说的那些话,荀久突然能理解他当初在无人岛时为何连睡梦中都在喊女帝的小字了,也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会知道无人岛上那些见都没见过的果子哪种能吃,哪种不能吃。
    交叠于双腿上的手背突然一湿,荀久垂目望去,竟是她在不知不觉间落了泪,喉咙哽咽生痛,眼眶酸涩泪不止,视线模糊,她颤颤抬眼看着他精致的面容。
    上一次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是因为心疼他一个人永远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和操心不完的事。
    这一次落泪,还是因为心疼他。
    心疼他鲜为人知的过去。
    心疼他稚子之龄便肩负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重担,做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渡过了高门子弟一辈子也无法见到的艰险历程。
    荀久最心疼的,是他被逼到绝境,逼到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时候狠心举刀刺入生母的胸膛。
    那一刀,他必是比睿贵妃还要痛苦一万倍的,否则不可能因此堕入心魔,每逢相似事件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的心魔便能毫无预兆地被牵引出来。
    一想到这些,荀久眼眶内的泪水又再次模糊了双眼。
    “久姑娘。”斜刺里有人递过来一方精致的锦帕,并清润的声音传来。
    荀久回过头,见一身素白袍子的宫义立在旁侧,他依旧如初见般冷峻,眼眸却多了一丝温色,纤长手指上捏着做工精细的锦帕向她递来,隐隐有微涩的青荇味传入鼻。
    荀久怔了怔。
    宫义看了看铺了一地清冷月色的门外,轻声道:“他们几个已经被我打发回去了。”
    “季黎明也走了吗?”荀久问。
    “嗯。”宫义颔首。
    荀久缓缓伸手接过锦帕拭去眼泪。
    宫义在她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床榻上呼吸均匀的扶笙,苦笑着进入了长久的思忆。
    他道:“初见殿下那一年,我被苗疆王室放逐至沼泽之地,那种地方,毒虫遍地,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在沼泽尽头,我见到了一个长得异常俊美的少年,他的那双眼,比漆黑的夜空还要幽邃,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能从中感觉到生命的能量在熊熊燃烧。”
    微微一哂,宫义接着说:“我万念俱灰的心态几乎在见到那双眸子以后顷刻就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于生命的渴望,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冲动,就好像在生命的尽头抓到了空降的救命稻草,然后突然之间非常非常想活下来,想让自己的生命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那个时候,我穿着粗布葛衣,他比我还要惨,衣衫褴褛,可他站着,背影挺直,比参天古柏还要坚定的身影。我却是因为体力不支再加上身染重病瘫软在地上。他向我伸出手,说了一句话。”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被仇人驱赶放逐,而是有一天你被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手刃亲人以期她早日得到解脱。”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眼前这个少年有着比我还要惨烈的经历,也有着一颗比我还要冷硬的心,而他的冷硬,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宫义突然苦笑着摇摇头,“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少年便是自小出生在魏国的人质,也知道他为了让母亲早日解脱,不惜亲手杀了她。”
    宫义全程说得很平静。
    然而对于荀久来说,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在剜她的心。
    她来不及参与的,阿笙的那些过往,竟然每一天都在进行着生与死的抉择。
    无奈、煎熬、挣扎。
    他在绝境中涅槃重生,才终于换来今日权倾天下的秦王扶笙。
    无人知道背后的故事有多么艰险和心酸。人们看到的只是秦王府邸的壮观格局,秦王扶笙的滔天权势,他仅次于女帝之下的呼风唤雨大权。
    耳边宫义清凉如水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是殿下身边的第一个护卫,也是从沼泽地将手递给他,跟着他去过死亡岛的人,他的每一步路有多艰险多艰难,除了女帝,我大概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殿下的冷心绝情,众所周知。直到……直到你突然闯入他的世界才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宫义说着,幽幽目光看了看荀久,“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殿下并不是没有心的人,他只是,过往的时光里没有遇到给他一颗心的那个人罢了。”
    最后,宫义站起身,郑重道:“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希望你给过他的那些好,今后除了他,再也给不了别人。”
    荀久一怔,随即弯了弯唇,即便声音依旧嘶哑,她还是眸光灼灼看着他道:“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扶笙,也不会再有人能让我的生命重复那样一段过往——高居云端的神,在世人抛弃我的时候,用他温暖的双手将我捧到了天际,与他同等。故而,我会捧着一颗心,去弥补他那些我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夜愈发深了,清月没入云层,整块暗沉的天空像是有人裁了厚重的布料遮了原本该光芒闪烁的星子。
    宫义呆呆看她半晌,凉薄的嘴角突然弯出一抹笑。
    这是荀久头一次见到宫义笑。
    毫无杂质的、终于释然的笑容。
    她不得不承认,很好看。
    “夜深了。”被这笑灼了眼,荀久迅速移开视线,往茜纱窗外看了看。
    “我回房了。”宫义敛了神色,轻声告退。
    荀久站起身,关上门回来又阖上窗。
    扶笙依旧是昏迷时的模样,此刻呼吸均匀,睡颜恬静,让她几度失神。
    心思一动,荀久想着这个人大概有做噩梦的习惯,今夜既然难得好好睡一觉,还是不要做梦的好。
    重新站起身,她往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添了些混合香料,再拿起镊子将烛台尽数灭了才放下苏绣缠枝锦帐,和衣在他身侧躺下。
    有了熏香的作用,果然一夜好眠。
    荀久再睁开眼的时候,脑袋一偏往旁边一瞥,扶笙早就不在床榻上了,他睡过的地方触手冰凉,想来已经起床很久。
    荀久心中惊了惊,她一向睡眠浅,竟然连扶笙起床这么大的动作都没察觉到?!
    迅速坐起身来,荀久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准备出去问一问扶笙去了哪里。
    房门突然被推开,竟是扶笙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内,摆放着两碗清粥和几个佐粥小菜。
    荀久睁大眼睛看他,“你……你一大早去下厨了?”
    “快起床梳洗。”扶笙含笑道:“过来用早膳。”
    荀久见他容光焕发,神情并无异色,心中有些奇怪,眸光动了动,试探问道:“阿笙,你没事儿吧?”
    “怎么了吗?”扶笙将托盘摆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瞧着她,眼眸澄澈明净,略微带了一丝茫然。
    “没什么。”荀久笑笑,“就想问你觉得昨日我们在小竹楼喝得罗浮春如何?”
    扶笙如玉的面容难得的浮现一抹酡红色,语气含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羞怯,“小明说得没错,罗浮春果然是烈酒,后劲也大,否则我不会在你先醉。”
    这句话,听得荀久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来……他记不得昨晚那件事!
    也对,当时那个情形,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等同于他的另一重人格出现,如今换回原先的他,自然不可能记得昨晚那个他。
    不记得,那最好!
    稍稍放了心,荀久整理好衣裙走到铜镜前坐下。
    扶笙缓缓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从她手里接过银角梳,将她一头乌发轻轻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梳着,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即便这已经不是扶笙第一次帮她绾发,但荀久仍是觉得心跳得飞快。
    铜镜里他神情专注,玉指翻飞,动作较之前两次熟稔了许多,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那样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在对待旷世奇珍,荀久不禁看得呆了。
    扶笙察觉到她出神,指尖动作微顿,眼尾朝铜镜中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见她眉目含春色,眼波漾微光,他没来由地感到异常幸福,那种早日将她娶进门的心思愈发浓烈。
    将那只海水纹白玉簪斜插好,扶笙放下了银角梳。
    荀久这才回过神来,往镜中看了看,竟是凌虚髻。
    “怎么想起来给我梳这种发髻?”荀久暗自失笑,心中却佩服他仅仅是帮她绾过两次发,竟然将这手法学了个精练十足,如此繁杂的发髻也能梳得出来。
    看来季黎明那句话并没有夸大其词,扶笙学东西的速度的确快于常人。
    也难怪当初在魏国,先魏王会如此忌惮他。
    “在想什么?”扶笙见她出神,不由得俯下身,下巴靠在她肩头,澄澈的双眸含笑看着铜镜里的人。
    “在想齐夫人如今是否醒过来了。”荀久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不敢提及昨夜的事。
    “那待会儿我陪你去。”他轻轻将她从座椅上拉起来坐到桌旁,又将白玉小碗推到她跟前。
    “你今日没事做吗?”荀久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喝下,顿时眼前一亮。
    扶笙的手艺,果然是比大厨还要好。
    “这么长时间,终于把荀府的案子给查得水落石出了,我想多陪陪你。”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担心她会因为被提起爹娘而伤感。
    荀久察觉了他的小心翼翼,弯唇笑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该哭的也在被抄家当晚哭完了,昨日在金殿不过是觉得震惊而已,要说悲伤难过,也不过是当时。更何况,哥哥以命保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地活下去?”
    “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扶笙原本真有些担心她至今接受不了真相,所以说话谨慎了些,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如今听她这么说,想来是真的放开了,他笑笑,“觉得味道好就多吃些。”
    “嗯,那是当然。”荀久点点头,又舀了一勺粥喝下,“毕竟,过了今天,就得等嫁过来才能吃到了,难得你今日这般殷勤,我可不能辜负了。”
    扶笙哑然,随后失笑。
    “你也不必陪我了。”荀久道:“去宫里安排一下女皇陛下的手术室,之前在我那里,你应当也看到了里面的布置,我相信你过目不忘记得住,就麻烦你去指挥指挥,一定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给齐夫人动完手术的时候她心脉险些断了,我吓了个半死,等女帝的时候,我希望能顺顺利利,一次性取出来,中途不出任何意外。”
    “那好。”扶笙笑着应了,“等送你回去我再进宫。”
    这一次,荀久没再反驳,用完早膳以后与他一同坐上马车,没多久就回到了她府上。
    荀久下车以后,扶笙坐在车厢里先来竹帘看她,温声道:“我就不下去了,你万事当心,大司空府那边,女皇陛下已经派兵包围了,只等大司空从七重炼狱里出来便抄家。”
    荀久点点头,又想到了昨夜之事,忽而轻轻唤了一声:“阿笙……”
    “怎么了?”扶笙原本已经放下了竹帘,听她这么一唤,又再度掀开来。
    “没,没什么。”荀久笑着摇摇头,“就想多喊你两声。”
    “快去吧!”扶笙无声笑着催促她,“否则你再这么看我,我可舍不得走了。”
    “嗯,我进去了。”荀久挥挥手以后转身进了大门。
    刚绕过水杉木长廊就见一抹俏丽的身影坐在葡萄架下,手中拿着绷子,看样子是在刺绣。
    荀久见到她,就会立即想起昨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阿笙才会引发了心魔险些没控制住。
    她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准备绕道直接回房。
    千依听到了脚步声,稍稍侧过身来,笑意柔婉地打了个招呼,“久姑娘回来了?”
    荀久淡淡“嗯”了一声,面上却怎么也扯不出笑容。
    “你饿不饿,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吃的。”千依说着,便立即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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