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沉默地摇摇头,叹口气将东西端了下去。
    杨如心怔了怔,眼神一敛,下了决心把门推开。
    屋里的窗户全都开着,光线明亮,霍引正站在书案前俯身看先前西疆送来的萨乌战阵图。
    和连煜吵架归吵架,他嘴里说得也绝,但这气消散了,他还是回了云谷开始研究这战阵图。这一研究起来便是彻夜不眠,他从来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他专注地俯在桌前,一边看着战阵图,另一手握着碳条在旁边的粗纸上快速写着,凝神沉思,眉头微蹙,那模样看得杨如心阵阵心疼。
    她悄声进了屋,站到屋中圆桌前,不动声色地先燃起炭火,用红炉替他煮水沏了壶茶,这才缓缓开口:“小霍,用些点心再看吧。”
    霍引低头没看她,只是淡道:“不用了,我不饿,谢谢。”
    意料之中的答案,杨如心并不在意,她仍是打开了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碟小点。
    “多少吃一点,是我刚学的。”她端起碟子往他那里走去。
    还没走至他书案前,霍引就已经抬了头。
    暖暖的甜香扑来,是极其熟稔的香味。
    瓷白的碟子间放着六只捏作刺猬形状的小包子,带着股奶香。
    “试试吧,里面有一半是红豆馅儿,用黑糖炒的,另一半是绿豆馅儿,桂花蜜调的,都不十分甜。”杨如心端到他面前,一边解释着,一边还想说些话劝他吃东西。
    岂料,霍引根本无需她多言。
    他随手拈起碟中一块包子,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与他的记忆毫无差别。
    他咬开一口。
    红豆馅的,黑糖香又醇,红豆酥香。
    一口勾起他所有回忆。
    杨如心便看到他一口接一口,不需要她多说半句话。
    “你慢点儿。”她忙回头将茶给他端来。
    霍引吃光了整碟点心,方才看她:“这是哪里来的?”
    “我做的。”杨如心看着空空的碟子,又惊讶又喜悦。
    他却垂了目。
    阿远……好想她……他好想她……
    “还有吗?”他目光落在空碟上,问道。
    杨如心摇摇头,立刻又说:“就做了这碟,明天我再给你做些送来。”
    霍引点点头,只道:“如心,谢谢。”
    “喝点热茶吧。”杨如心将茶递进他手中,“小霍,你的药……也要好好喝才行。我上次给你抓的药,你到现在都还剩了许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了,多谢关心。”听她提及这些,霍引又走回书案边俯头看图,不愿多谈。
    冷冰冰的霍引,与从前爱笑的霍引简直判若两人。杨如心看得难过,待要再劝,却发现自己连他在外发生了何事都不知,这劝解的话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只怔怔站着。
    “砰——”
    有人重重推开了白露阁的门。
    霍引皱了眉头,他该考虑换扇铜铁做的门,再配把大锁,免得外头的人总是随随便便就能不请自入。
    “阿欢,怎么了?”杨如心看着兴冲冲进来的人问道。
    “快快,霍引,跟我去镇上看热闹去。老七又找人斗酒了,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咱们也去瞧瞧。”严欢把手里的一对牌九捏得脆响,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
    他在云谷庄里排行第九,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嗜赌,推得一手好牌九。
    这云谷庄中的人皆有排行,不按年纪,只凭本事,以前十为尊。霍引排了第一,先前的书生连煜排第二,杨如心行三。
    “不去。”霍引直接拒绝。
    “唉,从昨天回来到现在,你都对着那图一晚上了,就算是天大的急事,也要让人喘口气,你别理连煜那书呆子。走走走,大不了小爷请你喝酒!”严欢兴致勃勃冲上前去拉他的衣袖,“听说那酒楼里有三好,酒好,人好,肉好。大肉诱人,烧酒醉人,老板娘还勾魂,把老七勾得五迷三道,保不定哪天真给娶了回来,我们先去认认这七嫂呗。”
    他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外拖。
    霍引本不愿去,听到有酒,便问他:“有酒?你陪我喝?”
    昨天回来后,他就发现整个云谷的酒都叫连煜给扔了,他没了酒,便觉了无生趣,到了夜里痛得很。
    “成,没问题。”严欢拖他到了门口,才回头问了杨如心一句,“如心姐要一起吗?”
    “不了,我还有事。你可看紧些他!”杨如心一边收拾起食盒,一边摇头笑答。
    能让他出去走走,也好。
    “那我们可走了。”严欢拉着霍引跑出了门去。
    ……
    饮者楼今天又热闹了。
    酒馆门口被一大堆东西给堵了个严实,钱老六和吴涯在门绕了一圈,面面相觑。
    “我的乖乖,这聘礼规格,几年没在云谷镇上出现了吧。”吴涯目瞪口呆道。
    饮者楼的门口停着好几匹马,马背左右都驮着朱红的箱笼,马队的后头还跟着好几辆牛车,车上沉甸甸地叠了好些箱子,再往后是一大批羊……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钱老六咽了下口水,一呼吴涯的后脑,“不就是些俗物,晚上就进四姑娘兜里了,你惊什么!他来多少,我们姑娘都接得下。”
    “钱老六,我说过不要拍我后脑!”吴涯暴怒,和钱老六扭着回了酒馆里。
    酒馆早聚了一大堆人。
    青娆头疼万分地坐在堂上,一会看看眼前的男人,一会拿眼睛寻找自家姑娘的身影。
    都第五次了,这男人怎么就是不死心?
    他当然不死心。
    第四次的时候,他已能赢下酒馆里所有人,只除了俞眉远。差了一步,叫他如何甘心。
    青娆怎么说,他都不肯走,非要再斗。
    “小子,今天不用和旁人斗了,直接与我拼吧,但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斗不倒我,就没有下次了。”二楼的木栏杆上传下来清脆的声音,俞眉远坐在了栏杆上,凌空晃着脚,手里抱坛酒笑道。
    这男人倒也奇怪,已经输了四次,一大半身家都被她赢到了饮者楼里,换了别人早就不敢来了,他偏不肯放手,每次带的聘礼还都比前次多。
    倒是个奇怪的男人。
    “不行。斗不赢你我还要来,我就是喜欢她,就要娶她!不过今天带来的是我全部身家,如果输给你……那你再等我半年,我再攒聘礼,一定不委屈她!你别让她嫁人!”他仰头回答。
    这人嗓门雷似的响,说得酒馆里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哄笑声响起,青娆彻底红了脸。
    “你……你……”她又气又羞,话都接不上,偏生胸口中又有些酸,替他心疼。
    “青娆,其实他挺好的,你要舍不得,姑娘我可以成全你,只要你一句话。”俞眉远倒是瞧出来了,便从上往下喊了一句。
    “姑娘!”青娆脸上的红烧到身上,她羞恼极了,拍桌而起,把气泄在了对面男人身上,“喝吧喝吧,喝死你,再把你的身家全给我们家姑娘。”
    说着,她扭腰进了后院,眼不见为净。
    “哈哈哈。”俞眉远大笑,将手中酒坛举起,“来吧,别罗嗦。”
    说着,她竟仰头直接对着酒坛喝起。
    没有多余的言语。
    ……
    严欢和霍引来的时候,老七已经趴在酒馆的桌子上,茫然地叫人继续上酒。
    这场酒已经从白天斗到了入夜,酒馆里的灯笼被人挑上,暖暖地照着所有人的脸。青娆早按捺不住又从后头出来,站在离老七两步远的地方,忧心忡忡看着
    “给他酒。”俞眉远命钱老六继续给他酒。
    钱老六抬头打量了自家姑娘一眼,乖乖,小丫头脸红扑扑的,眼睛却精亮得很,和堂上这烂成泥的男人一比,高下立显。
    他安了心,又给人送了两坛酒。
    “嗬,我就赌老七要输。”严欢挨着霍引站在人群中间,看着老七直摇头,“脸都给他丢光了,还好没人知道他是我们云谷山庄的人。”
    “替我买点酒,回去吧。”霍引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我们不管老七啊?”严欢嘴角一歪,有些诧异,“听说他可是押了全部身家当聘礼,现在输得这么难看,我们不替他找回点脸面?”
    “要找你自己找。”霍引往前走了两步,想找人买酒。
    “嘿,还是咱家姑娘厉害,走,先把那呆子带来的东西数数。”
    吴涯与钱老六互相笑着,从酒馆里走出,与他擦身而过。
    霍引脚步一滞。
    “买酒找老板娘,喏,在老七边上站着呐。”严欢无可奈何,“得得,你在这等着,我去替你买酒。”
    本想借机带他下山散散心,没想到下了山,他还是这模样。
    严欢心里叹了叹,见霍引怔怔的,索性推开人群自己进去买酒,只是没走两步,就见身边霍引大步往里走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
    老七还是输了,趴在桌上怎样都起不来。
    对手太强了。
    连着三次,他都败在了同一个人手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栏杆上的姑娘。
    这姑娘总穿一身朱槿色的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手段却得了。酒馆里的灯笼光线不明,她的脸一片朦胧,没人看得清。
    真是不甘心。
    这小姑娘的酒量海似的大,他怎么喝都赶不过她。
    这辈子头一次,他败得这么彻底,已经五次了!
    老七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这次他知道自己喝不赢了,便不打算再喝得烂醉如泥。
    可走了两步,身体歪得厉害,他走得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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