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不知何时仙去,朝臣进一步倒戈。袁首辅想退休,自是不多言语。旁的还想混朝堂的,嘴里就不定跑出什么话来。严鸿信不动声色的暗中发力,一面使人往福王耳边大赞庭芳对江西的建设,实乃千古难能一见之才,只怕是诸葛孔明都要拜服;一面布置人手成群结队的寻福王议事,用满堂的男人把庭瑶彻底逼退开来;最后要妻子恐吓严春文:若想保住皇后位,唯请庭瑶稳定后院。
    严春文与庭瑶二人的尊卑数次颠来倒去,至此时尘埃落定,作为亲王妃的庭瑶,必须受皇后的管束,不好太不给严春文面子。两厢夹击下,庭瑶彻底被拖在了后院,阻隔了前方所有的信息。她再无法探寻到严鸿信与陈凤宁对庭芳的捧杀,更没想到陈凤宁竟彻底倒向了对立面。庭瑶毕竟太年轻,就如庭芜再是天资聪颖,经验不足到了关键时候,实在致命。
    京城权力的漩涡越卷越烈,文武百官尽数落入其中,不可自拔。为了拱福王上位,宁王冒头几次催促钦天监算日子。这也是所有人的意思,册封礼仪什么的,不过是个过场,要紧的是册封本身。
    京城各部门在连轴转动,徐景昌顺利的从东湖出发,抵达了天津口岸。他的兵马激增,去江苏时不过八千,离境已有三万。路上奔波,对白娘子教情况掌握不利,还想着顺手解决了邪教,还京畿一片朗朗乾坤。才上岸就被迎接的官员告之:“白娘子教内讧,已经覆灭了。”
    徐景昌有一瞬间的恍惚,一辈子打仗都没有此回顺过,是天命?亦或是陷阱?然在形势一片大好时,他压下心中那一丝疑窦,带着兵马往京中奔去,多年未见福王,久别重逢的喜悦渐渐爬上心尖。十一哥,你还好么?
    圣上一病不起,福王站在乾清宫,再往前一点点,就是龙椅。他很多次站在这个位置,大朝会的时候,冲着椅子上的人行礼。很快,他就得转身,成为被行礼的那位。
    身后传来响动,福王知道是徐景昌来了。乾清宫里瞬间笼罩了令人窒息的恐怖。他僵硬的转身,面向背光而来的男人。几年不见,不复年少的青涩模样。穿着轻甲,身形魁梧,哪怕隔的那么远,依然清晰的感觉到那股属于将领的煞气。
    徐景昌的步伐一下一下的踩在福王心尖。这一刻,他六百人的亲兵,而对面的男人身后,则是三万大军;这一刻他只有一个篡位亲王的身份,而对面的男人拥有全天下最富饶的地方。他们的实力犹如天壤。换做自己,会怎么做?
    福王的冷汗,一层层的掉。你是来帮我,还是来杀我?
    徐景昌走近了,十步、九步、八步……第五步,停住,跪下厚重低沉的声线响起:“见过殿下。”
    福王全身登时放松,好像溺水的人忽然回到了岸边。随即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又淹没了他。跪伏在地上的徐景昌,三万大军的首领徐景昌,再也不会是那个踹他家门,掐他脖子的好兄弟了。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几乎所有。就在这一瞬间,他深刻理解了母后昔日的教导。为君者,并不是不想再讲感情,而是恐惧。是的,恐惧。
    福王的恐惧深入骨髓,见到了徐景昌,他想起了叶庭芳。他一点也不想见叶庭芳。混泥土、定装弹药、导火索……根据地、巨大的经济繁荣。犹如岳家军再降的军纪,犹如文景再现的盛世。
    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统治天下,叶庭芳比他强。无数次后悔没娶叶庭芳,也无数次后悔幸好没娶叶庭芳。她或能助他,却也可能效仿武后。
    福王看向徐景昌。娶了叶庭芳的男人,真的甘于臣服他么?
    他们夫妻,对问鼎天下,真的毫无兴趣么?
    强行镇定的挤出一个笑容,福王急行到徐景昌面前,扶起。
    徐景昌笑的很开心:“殿下,好久不见,臣很想你。”
    福王抓着徐景昌的手,也笑的很开心:“我也想你。”自称为臣么?徐景昌,我真的还能一如往昔的信你么?
    徐景昌时隔多年,终于回到了京城。六年前庭芳被拐,他狼狈离开,试图截下船只,把庭芳救回来。哪知一去六年,中途只进京见了一回福王,与旁人再无联系。宫中内侍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纤细美貌的少年模样。猛的见到一个威猛挺拔的将领,好悬没反应过来。内侍们心中叹道:完全不一样了啊!那种逼人的气度,比久居京中的太子更甚!外放果然历练人。
    福王,现在应该叫太子了。他回过神来,切换到了笑脸,拍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徐景昌的肩膀,固然难免防备,亦有欣喜:“回来就好,我们三人已别整整六年,四丫头可长高了?”
    徐景昌轻松的叙着旧,促狭一笑:“跟殿下差不多高。”庭芳也不知怎么长的,比寻常女眷都高出半截,若非女性特征明显,必叫人认作男人。
    太子又放松了些许,徐景昌愿同他开玩笑,更表明了他的反心不重。这等将领,若想反,要么俯首帖耳,要么张扬跋扈。如此……甚好!也对着徐景昌促狭一笑:“定国公府许多年没住人,我已叫人修缮好了,只等着你回来,还放了几个伶俐貌美的丫头,趁着母老虎未归,你且回家住几日。”
    徐景昌的脸登时黑了:“殿下,你坑我呢?”
    太子笑个不住:“哥哥疼你呢!”
    徐景昌道:“求殿下哥哥换个法儿疼,弟弟我现膝盖疼。”
    太子爆笑:“哈哈哈哈,徐景昌,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徐景昌道:“仪宾要甚出息?殿下别净整虚的,说好的作坊呢?若是没有,我就去福王府拆了你的搬回家去。”
    太子摆摆手:“你拆吧,你是没瞧见那成堆的奏折,我再没空摆弄那些。你可别坠了我的威名,那多好匠人,你必要带着做出点功绩来。闻的你火炮改的好,还不够,得比洋人的强。不然我就踢你回去做仪宾,国公府收回!”
    徐景昌笑道:“那殿下得把四妹妹召回,改良火炮时,算的我两眼发晕,没得她指点,算到猴年马月去。”
    太子却不答话,岔过话题道:“你爹妈可恨!我原想另给你个封号,索性与他们撇开了去。但想想你祖宗的勇猛,我却是希望你能似他一般,替我定住宵小,天下太平。”
    徐景昌心中微颤,他本就是定国公世子,圣上无故废了他,定国公的爵位理应归还。太子能走到今日,他们夫妇功不可没,最先站队的,最先奋斗的,也仅仅只还给他一个理所应当么?一同长大的兄弟,终究疑上了他。徐景昌已练就两军对峙都面不改色的本事,心中却是被尖刀扎的鲜血淋漓。再是猜测过如此结局,也没有此刻直面来的惨烈。徐景昌扯出一个笑容,语气淡了下来:“听殿下的。”
    太子敏锐的感觉到了徐景昌一瞬间的疏离,他们太熟,太了解彼此。徐景昌生气了,太子知道,可他无从解释。国公已是最高封爵,难道要他封异姓王么?不是他小气,而是……害怕养出了徐景昌的野心。他还想做个好哥哥,而不仅仅是帝王。那个位置那样孤独,自幼娇宠的他如何习惯?他想让人陪伴,可没有人能陪伴。满脑子浆糊的严春文不行,满朝文武不行,还有谁能行?除了徐景昌……除了徐景昌……再无旁人!他不想徐景昌远离,便只能压制。他希望徐景昌能理解,又觉得真委屈了他。他的内心亦是踟蹰,只得先做权宜之计。
    见面不到一刻钟,袁首辅就寻了来,后面跟着一大串文官,都是要同太子议事的。徐景昌早不是那单纯的小白兔,刻意对着太子道:“殿下,我家里真的有美人?”
    太子的鄙视之情溢于言表:“看把你吓的,打我眼前过的哪个不好看?放心吧,你大姨子挑的人,四妹妹回来了要河东狮吼,你推给她姐姐去。”
    徐景昌不过在朝臣面前表示一下与太子的亲密,只消两句话就做完了。拱手行礼:“不敢烦扰太子,臣告退。”
    太子装作不耐烦的模样:“滚吧滚吧,那样怕老婆,丢我的脸!”太子亦需要武将的绝对支持,以镇文臣。
    徐景昌退出宫廷,吐出一口浊气。带着人策马回到定国公府,门房一应俱全。也是,修缮布置一家公府,对于堂堂太子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定国公府架子还在,破旧之处内务府顺点边角料便够补的了。不弄鬼的话,银子都花不了几个。一家公府的底蕴,房子是不值多少钱的,内里的库房与古董,以及园中的名贵花木比房子本身还贵。古董早入了圣上内库,想是讨不回来。徐景昌也不在意,在门口下马,门房不认得他,怔怔的打量。
    “我是徐景昌。”徐景昌抛出一句自我介绍。
    门房迷糊的脑子登时清明,四个人齐齐下拜:“奴才拜见仪宾。”徐景昌的定国公还未正式册封,叫仪宾更贴切。
    眼生的门房,如此的伶俐。徐景昌眼皮一跳,希望不是他多想。把缰绳与随从都扔给门房,抬脚进门。穿过二门时顿了顿,往正院走去。他父亲扇过太子的脸,是决计不敢住正房的。何况京中习俗,倘或儿子袭爵,长辈自搬出正房,去西院颐养天年。父亲没死儿子就袭爵的少见,也不是没有。徐景昌眼看着要封赏,先定国公还不至于没眼色到那个地步。
    徐景昌大步流星的穿过厅堂,进入正院。门口坐着几个小丫头在嗑瓜子儿,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笑做了一团。徐景昌一晃神,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样的门廊,一样的丫头们,他的母亲还活着,会将他搂在怀中说话,就像庭芳抱着徐清一样。门前的桃树不知不觉长的那样高,徐景昌抬头看了一眼冬日里光秃秃的枝干,叹了一句,人不在物亦非啊。
    丫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院子,有些猜测,又有些不敢认。徐景昌直直往里走,丫头慌忙的打起帘子。踏入屋内,坐在里间的大丫头也忙忙起身,不确定的问:“仪宾?”
    徐景昌点头,一群丫头过来见礼。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鲜嫩嫩水灵灵的跪了两排,端的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徐景昌顿时好想以下犯上,殿下你想啥呢?求给个顺手的小厮啊!这可真要罚跪搓衣板的节奏啊!徐景昌深吸一口气,问领头的那个道:“我……先定国公呢?”
    那丫头也生出几分尴尬来,定国公府的下人,有些是太子原先的庄子里选上来的,有些则是外头买来。入府之前总归在福王府教导规矩,因备的急,规矩只能等庭芳带人回来慢慢调教,但有些事总得先知道。譬如定国公父子的狗血恩怨,就是重中之重。被迫被架空的庭瑶,管回了擅长的内宅,头一件就是弄了个小院子,把先定国公现勉强能称一句徐老太爷的龌龊两口子扔了进去。徐景昌荣归故里,不能做的太过。但断宗是徐老太爷亲自办的,世人也无法苛责徐景昌。那丫头想了半日,用了个最安全的称呼,道:“老太爷在外头的宅子里住,奴婢们只伺候老爷与夫人。”
    徐景昌觉得心好累,听听这称呼!庭芳还没回来,这丫头就站准了方向。他是仪宾好不好!虽然还没封国公,但你叫老爷真的合适吗?丫头也如此伶俐,徐景昌郁闷的半死,家里没有女主人,当真是任人宰割!都不知道在东湖的几年,自己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默默卸下盔甲,丫头们一拥而上,把徐景昌团团围住。幸而他也算见识多广,除了担心庭芳炸毛之外,还不至于被丫头们吓着。洗漱过后,使丫头将管家唤来,闻得随从亲兵被安顿在了外院,披上袍子,跑去外院歇息了。夫人不在家,他跑正房睡个毛?睡丫头么?
    躺到床上,徐景昌暗骂发小,跟我多大仇!心里盼着庭芳早日回归,这人生地不熟的,真怕遭了算计。他摸不准太子对庭芳的态度,万一他老人家一时小心眼发作想替怕老婆的发小出个头,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毕竟太子出手算计,他双拳难敌四手,在自己家里,还是很容易中招的。徐景昌阵阵肝疼,翻身起来对亲兵道:“你们排出班次来轮番当值,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也不许进外书房!记住了,任!何!人!”
    亲兵们傻傻的答应着,还以为自己跟着徐景昌从东湖而来,备受重用,顿时抬头挺胸,觉得体面无比。
    徐景昌倒回床上,心里无比想念庭芳,四妹妹,你什么时候回来?
    收拾好行李的庭芳却没有动弹,她在等,等改朝换代,等太子登基,等新皇的封赏。
    想要改革的庭芳,如果不能风光回京,影响力将被削弱到最低。那么她的一切付出,都化作泡影;几年辛劳,不过为人做嫁衣。她争夺的并非单纯的权力,而是话语。
    走到今日的庭芳,早已不是初穿过来时的庭芳。她要成为传奇,而现在,仅仅是开始!
    徐景昌回京,陈兵三万于京郊。加之勇国公对京城的控制,圣上已然无力回天。太子不想再等,册封太子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尤其是本朝已册封了三回,听着就不值钱。顶着个太子的名头,有功之臣都不好封赏。尤其是徐景昌,必然得留到登基时才好看。严鸿信等人也眼巴巴的等着,虽然有三年不改父道之语,但内阁的排位应该给了。眼瞅着要过年,当然皆大欢喜更好。
    于是,太子的新衣裳还没穿热乎,内务府已在赶制龙袍。太子身后一大群人拱着他上位,唯有他当了皇帝,大家的好处才能砸的瓷实。老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大家对他很是防备,毕竟手段老辣,冷不丁出手,不定折了哪一个。还是把他弄走好,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老头儿,真是满朝文武没有不怵他的。众人欢天喜地的等着换老板,京城陷入了和谐的忙碌。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太子即将登基,徐景昌强势回归,既得利益集团自是欢欣鼓舞,与之不对付的日子便没那么美妙了。叶家实在太能起落,镇国公杨家跟着悬心。庭兰至今没有身孕,镇国公夫人急的镇日里求神拜佛。她管了一世的家,什么人没见过?若说庭瑶之前还隐在幕后,这么多年下来,风言风语也把她暴露了。镇国公夫人对着庭兰的一对姐妹真是服的五体投地,然而这么一对姐妹花,定是泼辣无比。大势已定,就该收拾内宅了。很不幸的,镇国公杨家就扇过她们的脸。
    最郁闷的是镇国公先前站的是圣上,还与二皇子交好,到了现任太子准备上位的当口,那叫一个痛苦无比。没有哪个朝臣想被边缘化,镇国公情知自己最好别冒头碍人眼,把长子顶上去,熬熬资历,再接班。可要顶也得有机缘有人脉,之前的人脉不遭清洗就不错了,全都似他一般夹着尾巴做人,满世界的寻契机,谁顾得上他来?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作为连襟的杨怡科去蹭徐景昌的光。镇国公还没老糊涂,杨怡科倘或只对庭兰不好,还能推到夫妻不睦上。可杨怡科那蠢蛋讽刺过庭芳,这就很尴尬了。又想借光,又得罪过人家,唯有撺掇着庭兰去说情,方能成事。可镇国公实在怕了那姐俩,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庭兰给扣家里,逼迫和离呢?镇国公府可是写过休书的。为此,老两口天天盼着庭兰的肚子有动静,把杨怡科的姬妾看的死死的,谁敢靠近杨怡科,就地打死!
    偏偏天不如人愿,自打满朝堂都动了心思,杨怡科就在父母的胁迫下加油造人。不知是不是夫妻两个都太紧张的缘故,就是死活怀不上胎!杨怡科都快生出心里阴影了,深恨庭兰肚子不争气。偏偏此话再不敢说,他的姬妾没一个怀上的,现成的把柄,人家娘家现在又起来了,岂肯善罢甘休。夫妻两个行房好似泡在苦汁子里头,越急越没有,越没有越急,现连太夫人都去佛前吃长斋了,依旧毫无动静。
    风向变的如此之快,京中想寻门路上窜下跳的找关系,以期在接下来的大封赏中捞到一星半点的好处。于是扒拉一下在京的叶家诸人,登时心凉了半截。大房就没人了,房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戳在杨家的二姑娘。杨家自家且寻门路,轮不到旁人;二房远在海南,指望他们不知猴年马月爬回来,还不如指望庭芳;三房更好,叶俊民夫妻人间蒸发,也不知死活,最大的孩子是个腼腆姑娘,下面三个男孩儿还没长成,跟着守寡的姨母过活,看着都觉得凄惨。
    也有往日同叶家交好的,都心有戚戚焉。就这么几年功夫,人口死了多半。可念完叶家,再想想自己,更是悲从中来。京城几度遇袭,谁家没死过孩子?兵荒马乱、瘟疫肆虐,便是官宦人家,不拘大人孩子得了病只能硬抗。短短几年,京中人口少了一半,叶家那幅模样,看着惨烈,实则为京中日常。
    萧条的京城,也就是那帮即将得势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百姓一脸木然。原先的太子亡故时,百姓还觉得惶恐,待到死到第二个太子,众人已没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家家守着雪洞一般的房屋,谁还有空管谁当皇帝太子?
    百姓的漠然与百官的狂欢形成鲜明对比。就在诡异的氛围中,太子终是被拥上了皇位。老皇帝下了退位的诏书,成为了本朝第一个禅位的太上皇。孔子嘴里三皇五帝都是好话,故后来着无不装模作样的效仿先贤。史上为数不多的几次禅让皆是轰轰烈烈。但在此刻,大家已经被天佑皇帝折腾的太久太累,虽改朝换代,空虚的国库依然空虚,飘摇的江山依旧不稳。大伙儿迫切希望抛开那丧心病狂的老皇帝,让老天开开眼,再来几年风调雨顺,予以喘息。
    面对着国土上如蝗虫般迁移的流民,太子也不装了,他打小儿就不要脸,也不明白他父皇为什么有那么多古怪的坚持。禅让大典并登基大典很是简陋,甚至比他结婚的时候还寒碜。但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称帝了。
    草台班子搭建好,新皇开始调整官吏。第一道圣旨,是册封严春文。紧接着徐景昌为定国公,其排位升至众国公之首。这是新皇能给徐景昌最大的封赏了。随之便是严鸿信调入内阁为次辅,同时他上书推荐陈凤宁入阁,新皇都一一答应。因未改元,调度规模便不显宏大,只求关键人物快捷。归属吏部管理的官员封赏完毕,便是对家人的册封。
    秦王妃赐府、享双俸,并许诺秦王妃可在族中择一中意嗣子承亲王爵位。已故太子长子李兴怀封郡王,次子庶子分别册封镇国将军与辅国将军,不让去封地,尽数留在京中。李兴怀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招人待见,乖乖的带着弟妹迁出东宫,回到了幼时的住所。先太子妃请求跟随儿子过活,也被批准。百官冷眼看着,都觉得新皇性格着实不坏。说是不迁怒,真能做到的没几人。政治斗争失败的,还安安生生的做着郡王,不过日后低调些,荣华富贵都是不少的。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厚道了。
    没几个人知道,新皇只是在履行承诺。他与他二哥隔空喊话的承诺。以前恨二哥恨的牙痒痒,到了最后一刻,谁都知道,昔日的平郡王固然不算无辜,却也不过是太上皇的一颗棋子。傲娇的恨不能孔雀开屏的二皇子,在最后的关头为了自己的孩子,朝胜利者福王低了头。没有哪个儿子没被太上皇伤害过,新皇觉得人死如灯灭,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吧。若是大哥健在,恐怕也只不过是圈禁的惩罚。毕竟,始作俑者从不是他。
    在新皇心里,旧历揭过,最不可原谅的唯有亲父。其余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挫骨扬灰之事他实在做不出来。太上皇迁入离宫,新皇根本不履行儿子的义务,不独没有晨昏定省,连面都懒见。最后的关头还要把堂堂一个太子折辱致死的帝王,倒是活的健朗。兔死狐悲,新皇不敢想,如果失败者是自己,即便自己不如二哥之罪孽,又有什么下场?
    不管怎样,噩梦般的时代终于过去。从上到下都松了气,将来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新皇年号虽还不用改,但可议了。他力排众议要求年号为昭宁。先皇嫡长子名讳李明昭,若要尊敬,自要避讳。可年号就是让在众人嘴里念的!众人对才登基就出幺蛾子的皇帝也是不知作何描述。然而皇长子生来就是嫡长子,他从未做过亲王,亦从未有过封号。刚改了年号的昭宁帝想要的无非是他的年号里带上大哥的印记,表示这个皇帝,属于他们兄弟,而不是他自己。
    因太上皇尚在人世,又定了年号,众人背地里就开始管新皇叫昭宁帝了。众人对身份习惯的挺快,昭宁帝却是死活不不能适应称呼。太上皇亦可称之为圣上,昭宁帝听到这两个字就说不出来的别扭。文臣自是察言观色一流,吏部尚书嘴里猛的改了称呼,口称陛下。昭宁帝的神色微微缓和,就那么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即被文臣捕捉,不到两日,全京城都改了口。
    昭宁帝惊的浑身冷汗,他自问表现的不是很明显,朝臣们的眼睛竟是如此毒辣。很棘手啊!他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面对此情此景,想去问人,又不知问哪一个。庭瑶不是傻子,先前被架空时不知道,待过了一阵,终究是有反应的。关门闭户一心守寡,昭宁帝翻墙都没见着人,他总不能闯寡妇的卧房,只得作罢。太上皇面都不想见,更别提请教。他也只能抓着徐景昌吐槽,并表示:“若你四妹妹回来就好了。对了,她怎么还在南昌不动身?”
    徐景昌沉默,从册封太子到登基改元,半个月之内完成,虽很仓促,该有的封赏已一一颁发。昭宁帝却从未提及如何对待庭芳。徐景昌很想问昭宁帝,陈凤宁和颜飞白都明发圣旨去江西升了官,钱良功等人亦按功绩给了官职,那庭芳呢?你就打算这么晾着她到死么?
    出乎徐景昌意料的,昭宁帝不过在封了陈凤宁后一日,就下了诏书,仅仅一句话:“着东湖郡主择日进京。”
    圣旨抵达南昌的那一刻,庭芳的脸色阴沉如水,将圣旨揉成团扔进了纸篓,一声冷笑:“李明轩,你想死?”
    第403章 汪汪汪
    庭芳的愤怒都快具象化了,她之所以帮福王,不是她礼义仁智信,被儒家的三纲五常冲昏了头脑。无非是面对英国奔腾的工业革命,她与福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还真当她是个任由皇家揉搓的抖m!?去他妈的!她叶庭芳纵横江湖,数次玩弄人心于骨掌,最大的投资竟是看走眼!庭芳怒不可遏的盯着被她扔出去的圣旨!连庭芜都知道,为了家国天下,她可以冒险杀人。李十一脑子是烧成了哪副模样,才觉得她贱的一道圣旨就可召回?
    徐景昌虽带走了大半兵马,但湖广如此苍凉,只管破坏性的造反,聚集十万之众何其简单?更别提她掌握着天下最富庶的江南!驻军已入城池,想把她连根拔起才是天真。别以为她不知道朝廷之乏力!
    传旨的太监见庭芳如此大逆不道,都快吓疯了。传令官因有皇命,是无需对官员跪拜的。然而传旨太监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生怕庭芳盛怒之下先拿他开了刀。太监嘴里好似含着黄连,传旨有专门的官员,圣上派他一个太监来作甚?郡主不可擅杀文臣,打死个太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谁好意思跟自家人计较打杀了奴才的小事!太监越想越怕,身为皇族,就可草菅人命而不受处罚,他所面对的,恰恰是皇族中最难缠的几位之一!
    庭芳无意与太监为难,只淡淡的说了四个字:“恕不奉诏!”
    说毕,也不搭理太监,径自回房。太监连滚带爬的奔出都指挥使司,玩命的跳上船,往京中而去。
    庭芳回到房中,第一件事提笔写信给徐景昌,要他想法子撤离京城。信件发出,才召集人手开会。南昌根据地从陈凤宁开始,皆有进益。只圣旨发的太急,临近年关得了官职的几人将来放的天南海北,一时生了离愁,便约定好出了正月再各自赴任。昭宁帝单撇下庭芳,多半人都不以为意,最大的奖项最后开,也是有的。众人八成都在猜要封公主了,万没想到轻飘飘的一句召唤,就没了!
    陈凤宁不曾与会,他接到消息,听着老妻的数落,微微勾起了嘴角。随意安抚了姜夫人两句,走出门外,把心腹唤至跟前,如是这般说了一回,才换了另一副面孔回到房中,泼茶摔碗,破口大骂!
    任邵英盯着捡回来的圣旨来回看了几遍,眼珠子都要凸出来。钱良功也是差点掀桌,你麻痹的,要只当个官太太,庭芳一个阁老之孙,她要奋斗吗?她不识字都行好吗!诚然,庭芳确实很难封,毕竟她封爵够高,又是女眷,想怎么办呢?可是郡主没到顶啊!郡主之上还有公主!徐景昌数年经营,囿于国家法度,只能封到国公大家可以理解,但庭芳既然已经是郡主,把她搞成公主很难吗?公主的儿子,至多也就是个轻车都尉的封爵,徐景昌如此功绩,让他个个儿子端个铁饭碗很过分吗?
    在南昌的诸人出离的愤怒了!尤其任邵英,整整六年,他与徐景昌,把一个渔村建成东湖港,把毫无寸铁的小皇子包装成了手握兵权的太子对头。回想起六年来的点点滴滴,竟是全剁了喂狗!他们几人因无进士名分,多是六七品的小官。可是刚入仕途的人,如此已算厚道,大家都想着京中有人,早晚要升。可照庭芳的下场,还升个屁!六七品就把功臣尽数打发,唯有陈凤宁混成了阁老。钱良功等人心里万匹草泥马奔腾!论付出,十个陈凤宁捆起来也不如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凭什么?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周毅一拍桌子:“还做甚劳什子官,反了他!”
    任邵英也道:“气量太小,公然又是一个太上皇,跟着他继续颠沛流离么?”
    钱良功咬牙切齿的道:“百姓俗话道:有种像种,没有种不乱生种。昭宁帝果真是上皇亲生!好!甚好!”操你大爷!一家子好端端的在叶府享福,却被逼回家乡,被邪教撵的鸡飞狗跳,好容易盼来了馅饼,里头包了一口屎!这特么能忍?钱良功对着皇家,当真是新仇旧恨!叶阁老对他有再造之恩,兢兢业业一辈子,姓李父子就如此欺辱叶家子孙,欺人太甚!
    杨志初想说的话被同僚抢完,索性不说了,只道:“此事仪宾知道么?”
    庭芳道:“我已去信与仪宾,叫他想法子离开京城。余下的事,再做打算。”
    说毕,钱良功等人都沉默了。徐景昌揣着热炭般的心思北上,一群人里,若说赤胆忠心,只怕唯有徐景昌长了那么点子。其余的人各有私心,这也没什么,力气往一处使,固然心事繁杂,到头来不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么?然到此时,就陷入了两难。
    钱良功等读书人忠的是儒家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孟子就曾说过失道帝王同贼子无异,人人得以诛之的话,读书人对一家一姓的忠诚实在少的太可疑。这还是心怀理想的,没理想的更是只忠于自己的官职与利益,天下姓了那赵钱孙李,又与他们何干?但徐景昌不一样,他忠的就是昭宁帝。亦非李家江山,却比那更麻烦,因为他只忠于昭宁帝!
    所有人心里都闪过了同一个念头,如若徐景昌不肯离京,又当如何?
    昭宁帝亦知亏待了庭芳,可他也了解庭芳。公主,不是她所期,她想做的是男人能做的事。昭宁帝实无可奈何,想的是把人召回京中,再做商议。可他没想到,他已不是福王,而是九五至尊,如此黏腻,时非幸事。他低调的使了太监传旨,就似儿时,不过是个口信,都算不得正经圣旨。谁家传旨用太监啊!故也瞒着徐景昌,他怕徐景昌的质问,反倒想先说动庭芳,曲线救国。但他没有想到庭芳的反应这么大,恕不奉诏四个字,砸的他两眼发黑。登基之前文臣劝说谨防武后之事的话语刺进了他的脑膜,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是畏惧庭芳的,比起带兵打仗的徐景昌,他更害怕庭芳。全能的如同神邸一般的存在,政治、经济、军事、工程、火器,乃至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有她不会的么?那如神来的电烛棒,是寻常人能发现的了的么?她没动静时,昭宁帝可以嘻嘻哈哈,但她冷酷的说出“恕不奉诏”四个字时,昭宁帝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此等私密,昭宁帝不敢同朝臣说,一旦说了,他就不得不杀徐景昌夫妻。条件反射的想寻庭瑶,又想起庭瑶正在病中。几年的殚精竭虑耗干了她的神思,才放松下来,便一病不起。涉及庭芳,昭宁帝不好拿去烦他,终是垂问严鸿信。
    严鸿信自是不会做出头鸟,不过含混其词,不肯说出结果,但言语中还是带了几分庭芳狂妄之语,至于昭宁帝能否理解,就不得而知了。
    新回京的徐景昌更无根基,他的消息渠道只有昭宁帝,若昭宁帝不想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新的炉灶正在建立,与勇国公才刚到彼此试探的境地。按道理,庭芳发给他的信件,理应比太监的回信更快。然而,他们夫妻都没有发现暂未离开的陈凤宁,早已投了敌。信件被紧盯着庭芳的陈凤宁截住。因此,徐景昌发向南昌的家信里,只字不提昭宁帝的昏招,谈的皆是家常。
    庭芳摸不住徐景昌是被控制,还是委婉的劝他屈服。南昌的兵马在调动,颜飞白只觉时来运转,登时兴奋的手舞足蹈,积极加入队列,帮忙配置着江西的资源。徐景昌手下的将领,最得力的周毅留在了南昌,余者带入了京城,驻守江南各个城池的,都是非最亲密的心腹,即,他们既能听从徐景昌,亦会听命于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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