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拍拍庭芳的胳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悄悄告诉你,他们的船我已有部分图纸,并已发给殿下。殿下早先就想造大海船。如今朝廷有意涉足海运,不如叫朝廷造了来,殿下正可掌握技术。横竖朝中比殿下强的也没几个。”
    庭芳终于露出笑颜,朝廷再穷,实力也比他们雄厚。与其让那帮人渣把钱都用去做莫名其妙的事,不如发展科技。忙提议道:“岁入是铁定不够的,户部没有银子。你快写信与殿下,叫他上书圣上,可叫商户出银钱造船,到时候的利润分他们一杯羹便是。只要有利可图,商人总舍得出大价钱。”说毕,笑道,“顺道送刘永丰一个大礼?”
    徐景昌点了下庭芳的额头:“你就算计他吧!朝廷至多让他们稍微赚点,真利益可观时即刻翻脸不认人。那起子人素来贪得无厌,肯让利与商户才怪。”
    庭芳笑道:“那时候谁坐天下还不一定呢,偌大一个国家,稍微让点又怎么了?你赶紧写信,等咱们去了江西,通信就没那么方便了。”
    徐景昌道:“你写吧,我还得做丝绸贩子去。”
    庭芳点点头,走到书桌旁,提笔写信。每次朝廷肯放松一点点,民间资本立刻就会四面八方的涌入。朝廷无钱,盐商丝商却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去,只好在住宅上极尽奢华。高中历史课本上讲,近代大商人赚了钱没有再投资,反而转向土地,故资本主义无法发展。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无数的壁垒约束着他们,尤其是华夏的商人多吃的是政策饭,靠技术与努力的根本没几家。
    晋商第一次兴起是因为靠近大同,占尽天时地利,为朝廷运粮以换盐引,赚的盆满钵满。当朝廷罢黜开中制之后,立刻就没落了。第二次则是太平天国导致岁币无法顺利入京,朝廷依靠晋商转运赋税,根本懒的做民间生意。待到国外银行杀进来,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他们存世的根本,是政策、是联姻、是子弟科举在朝为官维护宗族,唯独没有客户。
    他们又是全国最有钱的人。朝廷要做的,是诱使他们把钱吐出来,跟随朝廷一起,钱滚钱利滚利。华夏并不是一片很好的能发展商业的土地,因为每次商业的兴起,朝廷就会眼红,就会掠夺。庭芳暂控制不住将来,先把条陈写出来是正经。
    写完,晾干。庭芳拿着条陈往议事厅走去。三个幕僚快速的阅读了一遍,任邵英道:“那帮商户未必就信朝廷。”
    庭芳点头:“多半不信。”她所在的历史里,外国银行进来后,清廷也开始跟风。因无资本和经验,头一个找的便是晋商。但晋商的东家无论掌柜们如何哀求,始终不肯松口。说服那些天生躺在金饭碗里的主儿劳心劳力调转马头,非常艰难。就像华夏的土地上,天朝上国做了几千年,根本想不到还有除了北方以外的民族可以践踏这片土地。昔日的优势常常会成为毁灭的基石,不论在商业在政治甚至在宗教上,都是常态,不足为奇。
    杨志初又看了几遍,道:“大商户不肯,小商户未必不愿意。罢了,横竖是朝廷操心的事儿。咱们只需替殿下谋划一二。便是有不足之处,总好过一无是处的太子。如今窗户纸已捅开,殿下便不能再缩着了。”
    钱良功道:“老杨说的极是!”
    任邵英有些低落的道:“有不足之处才好,否则……”摇头,先太子就是“不足”太少;现太子则不足太多。福王若能挣个不多不少,便是大善。
    几人都直面了几年前的宫变,齐齐一叹,彼此心中都是怀念。唯有庭芳怔了半日,方才觉得有些不可描述的庆幸。先太子宅心仁厚,但处事犹豫,上位之后未必就是一代明君。只不过比着平郡王,看谁都像圣明天子。可是即便先太子能够做好皇帝,那也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皇帝。即将到来的十九世纪,最不需要的便是“好”皇帝!华夏需要一个眼界开明、认得清现实、不拘泥于过去辉煌的统治者。历史的车轮走过了工业革命,螳臂当车的结局只能是死无全尸!
    比起众人怀念的死去的太子,福王无疑更适合这个王朝!因为他不从来按理出牌。庭芳一直不大喜欢福王,只不过穿到这个时代,没得选没得挑。可现在想想,竟只有他最适合。哪怕骄纵任性,哪怕将来依旧很难相处,但对这片土地而言,竟是最好的出路。庭芳莫名有些想笑,世事无常。对华夏是,对西洋亦是。或许跳脱的帝王,能够守住家业。未必要成为列强,但至少不会变成蛋糕。
    股份制的雏形不稀奇,庭芳写的不过是个大概,接下来将由几个幕僚润色,形成一份完整的文件发往京城。待福王理解了其中含义,还得由他誊抄递上。一时半会写不完,几个人商议了些细节,话题又拐向了别处。
    只听杨志初笑问庭芳:“仪宾先前还反对郡主去江西,不到一日便叫您说服了。”
    任邵英笑道:“郡主要做的事,仪宾必拦不住。我早知道要去江西,只不知郡主要带哪个去呢?”
    庭芳笑道:“你们三个谁想去?”
    任邵英道:“我倒是想,只东湖一摊子事儿走不开。”东湖是任邵英最早经营的地盘,让他跑去江西,把东湖的果子留给旁人,自是满心不愿。
    庭芳道:“钱先生呢?”
    钱良功无可无不可,朝任邵英拱拱手:“在下家小就托任先生照料了。”
    杨志初在主家心中又次一等,懒的去干别苗头的事儿,便不做声。如此,两句话就确定了去留。
    庭芳又道:“得把房二哥哥叫回来。任先生是北方人,有些事不如他好出面。海上的事儿索性交与旁人吧,也不可能可着他使。再则还请任先生把他的功课抓起来。诸位都是有功名的,将来出仕只不如进士及第好听,资格却有。他老人家连个童生都不是,再放着不管,将来可就没甚前程可言了。”直到21世纪,咱还都是官本位呢,现在才到哪儿?
    任邵英点头应了,又道:“周巡检怎么办?”
    庭芳笑笑:“他若愿意,我带走便是。留在东湖‘驻守府邸’,倒像跟太子的人打擂台。虽说现在咱们已被发现,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能别惹事最好。再则去江西,只办一件事有些亏。不若在那头亦招兵买马,没个指挥怎么行?师兄一个人可未必忙的过来,军务我真是两眼一抹黑,再别问我的。”
    任邵英默默道:您再懂军务,旁的人还要不要混啊?
    庭芳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最好别再磨蹭,省的生在了半道儿上。几个人火速交接,又把带走的人通知到位,各自收拾行礼不提。
    徐景昌晚间回来,进门便道:“洋人想与我们交换上船的条件,你觉得如何?”
    第330章 汪汪汪
    庭芳挑眉:“他们想跟去江西?”
    徐景昌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庭芳道:“不稀奇,他们老早就想进内陆,只朝廷不许。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万国来朝方是大国气魄,但公然违令似不大好。”
    徐景昌道:“我亦如此忧心,但他们去一趟,可以运走不少瓷器。如今咱们可是赚一笔少一笔了。”
    庭芳问:“你答应了?”
    “没有,”徐景昌道,“算计人的事儿,自然得先问过你。”
    庭芳:“……”
    徐景昌笑问:“你觉得可行么?”
    庭芳道:“没什么不可行的,既如此,不如带几个工匠,看看他们的船。我装着好奇多问问便是。朝廷夺我们海运,总是得放点子好处与我们。大不了挨上几句骂,不痛不痒的,随他去了。”
    只能如此了。
    东湖居民许多都是依港口生存,大量的外来人口组成了搬运工大军。几天功夫就把洋人购买的货品尽数搬上船。紧接着庭芳一行人跟着上了船。此时还没有游轮概念,帆船时代航行不可控因素太多,直到十九世纪才流行环球旅行,那时候也才有了大型邮轮。盖伦船已是同时代里顶级装配,条件依旧无比艰苦。幸而一群人都是实干派,勉强能够适应。
    五十多米长的大船非常壮观,船底压了无数货物,近海航行非常平稳。除了豆子和豆芽两个小丫头有些晕船,余者都还好。水手与庭芳的人人种不同,语言不通,上船便形成楚河汉界之势。唯有徐景昌,跟着通晓汉语的霍克爬上爬下,观察着盖伦船的内部结构。
    霍克之前不知道徐景昌还有皇室背景,只做泛泛之交。现知道庭芳的身份,登时就变成了莫逆。庭芳扯着虎皮做大旗,也不告诉他们自己的郡主身份是山寨的。商场么,说真话就傻了。他们还得套情报,自然背景越牛越好忽悠。
    海天一色的风景极美,然而新奇过后便只剩无聊。现在没有工业污染,海水湛蓝的动人心魄,偶或还能见到鱼儿遨游。长期居住在水上的水手们,得闲了放几钓竿下去,便有新鲜的海产吃了。庭芳摸着肚子,遗憾的想:孕妇不能吃生鱼片,真可惜。
    晃回船舱内,郎朗的读书声迎面扑来。船上摇晃,不宜写字。钱良功便带着学生们一句一句的读。背不下没关系,有个大致的印象,后来学着就快了。庭芳坐在一旁,让肚里的小宝宝跟着听听。一行人轻车从简,庭芳的琴没带上,换个模式胎教也不错。
    待丫头们下了课,徐景昌一身灰的回来,后面还跟着霍克。霍克进门就笑道:“郡主有空学我们的语言了吗?”
    庭芳笑着点头:“神父辛苦了。”庭芳已经十几年没接触过英语,别说他国语言,便是母语都要打个折扣。她现在说的官话就与后世普通话差别甚大,立刻穿回去,还得先纠正下发音。从东湖行船到江西,不到半个月,想捡起英语不可能,但在船上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学学也是好的。毕竟别人的船,诸多不便,譬如弓弩的练习就得停止。
    徐景昌在一旁仔细听着,大量的图纸都需要人翻译,自己若能学会自是最好。霍克见庭芳有兴趣,更加卖力。恨不能把毕生所学统统倒了出来。
    彼时的神父,文化素养普遍不错,对自然科学也有很深的研究。他们通常会伴随着传教,把科学知识普及开来。这也是庭芳为何宁可冒着被朝廷斥责的风险,愿带着一帮洋人进内陆的重要缘由。利玛窦就曾为中原修缮过历法,后世的农历才能那样精准。传教士固然有私心,不过看怎么使罢了。
    但神父们懂的知识,多半跟后世的学生们差不多,都是课堂上学了,然后照本宣科。霍克最开始与徐景昌相识的时候,就被徐景昌的数学水平震了一下,待到认识庭芳,更为赞叹。不曾想华夏亦有喜好自然科学之人,被工业光芒照拂的神父,十分欣喜。庭芳更是高兴,她的数学超前时代,但物理化学生物可都忘的差不多了。正好逮了个一对一的家教补课。霍克有心讨好,庭芳认真学习,出发不到两天,几个人已混的好似自幼的交情一般。
    聊完一阵科学知识,霍克就问庭芳:“江西是您外祖的封地么?”
    庭芳笑道:“不是,他是那里的官员。我们早就没有分封制了。从一千多年前开始就是郡县制。”
    霍克点头:“我听说你们没有贵族。”
    庭芳摇头:“看对贵族的标准了。若说那种有封地的贵族是没有,若说世袭罔替的,还有许多。”说着指着徐景昌道,“他便是了。”
    霍克奇道:“贵国的贵族,似更喜欢做官。仪宾怎么会行商?”混了几日,霍克对徐景昌改了称呼,以示尊敬。
    庭芳眨眨眼:“贵族,总是有比旁人更多任性的资格,不是么?”
    霍克郁闷了:“你们的政体真复杂!”
    庭芳但笑不语。幅员如此辽阔,又要极力控制行政规模,可不就复杂了么?文臣武将、官员胥吏、乡绅宗族构成了管理体系。外国人一时半会儿弄的明白才怪。霍克已来中国好多年,始终有些摸不清方向。清朝还有几个传教士能混进宫廷,本朝一个都没有,全都不许离开广州,被抓到了直接遣返。所以哪怕霍克汉语说的很不错,但对华夏,尤其是中枢一无所知。跟庭芳套近乎,也有了解更多中央事件的意思。但庭芳目前属于招摇撞骗阶段,怎么可能细说?实在被问了,便开始掉书袋。张嘴一段文言文,别说霍克,徐景昌都听的想死。庭芳看着徐景昌的脸色,不厚道的笑。废除文言文真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天渐渐暗了,霍克不好再打扰,飘然而去。洋人的水手吃的极随便,不像他们那样讲究。两边不同的风俗,只得相互迁就。庭芳倒还好,全球经济一体化洗礼过的人,面包掰开,肉块一夹就是一顿。其余的人死活吃不惯面包,全都选择啃馒头。
    周巡检嫌弃的看着面包,不明白庭芳为什么能吃的下。庭芳笑嘻嘻的道:“你们真不会吃,刚出炉的好吃,他们几日才烤一回,待到明日后日,就硬的跟石头一般,我再不吃的。”
    徐景昌原就只吃主食,零嘴儿一概不碰的。被逆天的面包刺激的不轻,唯有感叹庭芳食谱之杂:“你有不吃的东西吗?前儿还看着鱼流口水,跟霍克说叫他们去扶桑弄芥末,直接生切了吃。”
    庭芳撇嘴:“宋朝大伙儿就吃鱼生了,偏你挑嘴。”
    钱良功打了个寒颤:“生的怎么吃?”
    庭芳道:“我是怀着孩子,不然今儿就吃给你们看。唉换话题!我快馋死了!你们还招我。”
    豆子叹道:“郡主连红薯都吃,我看着鱼比红薯精贵多了,吃也不稀奇。”
    豆青却道:“我瞧他们学郡主夹肉吃唉!”
    庭芳笑道:“那群土包子,居然连三明治都没见过!也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来的船队。”
    周巡检摆摆手:“果然是犄角旮旯里来的,我昨儿看见他们菜叶子生吃!”
    庭芳默默道:沙拉还挺好吃的。
    钱良功啃完馒头,就问徐景昌:“仪宾把船摸透了?”
    徐景昌摇头:“没那么简单,不过比着实物,倒比看图纸容易。主要是他们的船上装的炮不简单。”
    庭芳道:“海上不可轻忽。就如咱们所想,海船入天津港,距离京城可就近了。洋人自是看的出来。京城那地界儿,真不适合做都城。往北一马平川,往南离海太近。”
    钱良功笑道:“郡主将来还想迁都不成?”
    庭芳道:“那不归我管。但若继续使京城,地下排水系统该建起来了。如今京城里头甜水井越发稀缺,百姓为饮水苦之久也。那样大的工程,重新盖一个只怕还快些。”
    古时没有系统的城市规划,除了逆天的古罗马,任何一个都城时间长了都脏乱不堪。华夏文明还算好的,至少有用人畜粪便沤肥的传统,产生过不少掏粪巨富。但京城总是容易聚集人口,当人口的数量超过周边农田消耗的数量,清末的京城脏乱差的恐怖景象就难免了。然而迁都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天大的事,她们将来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修缮一下排水与引水系统,别的真不归他们管。
    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几个人都只是闲聊。说话间随性的大夫替庭芳诊了一回脉,没什么问题,各自就去睡了。盖伦船的航速约为十公里每小时,则从东湖到长江口岸一千二百里,加上路上各种耽搁补给,也不过将近五天就能抵达。
    然而当他们抵达长江口岸时,菲尔德船长却停止了航行。庭芳站在甲板上远眺,分明看见滚滚长江夹着大量泥沙汹涌奔向大海!
    钱良功看着眼前情景,脸色大变:“不好!上游发洪水了!”
    第331章 汪汪汪
    这个年代航行在海上的人都是冒险家。盖伦船虽是海船,但菲尔德船长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就想试试内河行船。然而当他看到奔流的洪水时,果断改变了主意,叫霍克神父撵人下船。他们继续开往广州,买好货物折回欧洲。
    霍克劝道:“你这样的罪皇族没有好处。”
    菲尔德道:“我们是商人!商人不做亏本的生意。神父如果心怀慈悲,大可以下船跟他们一起走。有灾难的地方,更需要主的福音。”
    霍克一噎:“我们不是做一锤子买卖!”
    菲尔德看了霍克一眼:“我只有一艘船,没兴趣冒险。漂洋过海危机四伏,或许我就只能是一锤子买卖。你必须跟皇族合作愉快,但我不用。我更需要上帝的保佑。”
    霍克无言以对,菲尔德是纯粹的商人,趋利避害是本性。他们不必去内陆就可满载而归,对不曾开放的内陆有好奇,想寻商机的心情是有,但会本能的计算投入产出比。霍克暗骂了一句唯利是图的商人,却是合作良久,知道对方脾性,干脆放弃说服。可他一直想下船找个地方传教。广州已有很多传教士了,内陆土地广袤人口众多,以往没机会进去,现认识了个郡主,便是神的旨意。如果能让郡主信教就更好了。霍克想了半日,还是决定跟随徐景昌去内地看看。哪怕能建一座教堂也好。
    徐景昌等人全都集中在甲板上看洪水。霍克走到跟前:“情况似乎很不妙。”
    庭芳看了看天上的乌云,不算很可怖:“我们来的路上,天气还好。是上游的大洪水。”
    霍克问:“你们还要去么?”
    徐景昌道:“得等水退才能去。”水流湍急,沿岸的纤夫早跑的没影儿了,长江有些地段,光靠风帆是不行的。
    霍克沉默了一下:“菲尔德船长不想去内陆了。”
    徐景昌本就对洋人不报什么希望,只淡淡的说了句:“哦。”
    庭芳便道:“既如此,靠岸,下船。”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没空跟个洋鬼子磨牙。
    霍克道:“我想跟你们去江西。”
    庭芳很是佩服霍克传教的执念,无可无不可的道:“随你。”
    豆子愤愤的道:“他们说话不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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