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问:“怎么了?”
    平儿笑道:“坟地里的松树不能砍,有松树吉利。”
    刘达爹妈都不知死哪个角落了,哪里知道风俗,讪笑两声道:“石基塌了,过几日再使人来修缮。我瞧着墓碑也小,不如再做个大的换了。”
    “好。”
    刘达弄完杂草,跳下来,走到平儿身边,帮忙擦拭墓碑。见上头的落款是——孝女巫峡月,咧嘴笑道:“巫峡月,是你的名字么?”
    平儿轻笑:“早不这么叫了。”
    “怪好听的,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起的。”刘达蹭前擦后的问,“我叫你月儿好不好?”
    平儿道:“这是大名,你就当我小名叫平儿吧。”
    刘达是做亲兵的时候学了几个字,就知道大户人家有名有姓不算,还有什么字啊号的。忙点头道:“都好,都好,你叫什么都好听。”
    平儿噗嗤一笑:“胡说。”
    “哪有胡说了!”然后朝墓碑道,“爹,我才没胡说,您说是不?”
    平儿登时羞红了脸,推了刘达一把:“去拿纸钱。”
    刘达笑嘻嘻的道:“好咧!”
    刘达又抱了个大包袱来,先拿出鞭炮好一阵放,据说是为了告诉底下的人,有人来看你了。事死如事生,跟过年上门拜年是一个道理。鞭炮响完,平儿打起火折子,点了蜡烛后,点了一大把纸钱。而后跪下,分别朝父母的墓碑磕头。刘达通不懂这些规矩,一一照做。
    被清洗的墓碑上还泛着水光,平儿含着泪,默默的道:“爹,娘,我过的很好,你们放心吧。以后每年清明都能来看你们,替你们烧好多好多纸钱,盖石头的大房子。”
    刘达也默默道:“我会照顾好她的,将来带外孙来给你们磕头,看着高兴高兴。”
    平儿抹了抹眼睛,又拿起一把纸钱,一张一张的烧着。刘达对父母全无印象,不知怎地,有些羡慕。便也拿了纸钱,跟着烧。心中遗憾:唉,两个人,哪怕活着一个也好。都不记得有叫过谁爹娘了。能听句絮叨都好。
    一声呼唤,打破了沉寂。只见一个老妇人喊:“月姐儿,是你么?”
    旧年的称呼,勾起了回忆。平儿扭头看去,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
    那妇人笑道:“真个是你?哎哟,你竟回来了?看你小脸蛋儿嫩白水灵的,过的还好?”
    平儿点头,半日才不确定的问:“荷花姨!”
    “嗳!是我!”荷花姨眼中泛着泪光,“好,好,看你过的好,就好。来给爹娘磕头?那是你夫婿?”
    刘达躬身行礼:“荷花姨好。”
    荷花姨上下打量刘达:“好,你也好。是个壮汉,有把子好力气吧?种田中用!”
    刘达但笑不语。
    平儿却有些难以置信:“荷花姨,你……”怎么老成这样?
    荷花姨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差点认不出来了是吧?”
    “家里出事了么?”
    荷花姨吸了吸鼻子,吁了口气道:“我如今,做佃农了。”
    “啊?”平儿惊讶的道,“叔呢?”
    荷花姨抹了把泪:“没了,地也没了。”
    “哥儿呢?”
    “跟着种地呢。”
    平儿不确定的问:“是叔病了么?”荷花姨家是地主啊!
    荷花姨道:“你叔,被打死了。皇庄的人,先是强征徭役,男人们都活活累死。你叔没死,回来了。他们就来抢地。谁能跟皇家的人计较呢?你叔不就是傻,说那是祖上留的地,与人理论,被打死了。几日都不敢收尸。”说着,顿了顿,“我跪求了好几日,才收了我做佃农。你认识的人家,差不多都做佃农了吧。横竖,皇庄总也要人耕种的。”
    刘达皱眉问:“哪个皇子的庄子?”
    荷花姨摇头:“我们哪里懂?”
    平儿忙问:“租子多少?”
    “八二。”
    平儿惊呼:“怎会?不是五五么?”
    荷花姨愣了下:“哪里五五?快告诉我!!”
    平儿喃喃的道:“叶家……”
    刘达却是问:“你们原先有地,是自己种,还是佃给人?”
    荷花姨道:“有长工。”
    “长工呢?”
    荷花姨摇头:“有些走了,有些留下种地。我也不知道。”
    刘达的心寸寸下沉,这样下去,连京畿都会出现流民!他久居边疆,最为敏锐,又问:“左近,可有什么神仙?”
    荷花姨点头:“有,有!有个白娘子,最是灵验,会给人治病,也不怕脏,替死了的人超度。姑爷有意,我可以引荐。”
    刘达嗓子发干,糟了!京畿要乱!
    荷花姨还在说:“白娘子最是和气,月姐儿要见见么?我现在就带你去。”
    刘达忙拒绝道:“我们要去她家走一遭,过两日还要来修墓碑,到时再见吧。我们这个生模样儿,又空着手,见神仙不敬。”
    荷花姨笑道:“白娘子哪里会计较那么许多。不过姑爷想的周到,有礼总是好的。只你们回去作甚?你们二叔……”
    平儿压根就不想回去,她做了许久丫头,最会看人眼色,知道刘达是托词,便只笑不说话。
    荷花姨道:“你们家的地也没了,好赖有个铺子,日子还过的吧,比我们家强。皇庄的人惯会欺男霸女,你去了京城倒好。你们要回就早回,我还要种地,得闲了你回来寻我说话儿。”
    平儿点头,听安儿说过佃农之艰辛,忙道过谢,就拉着刘达往回走,省的打搅人家干活,耽误了功夫。刘达道:“去村里看看。”
    “我不去。”
    刘达抬手阻止了平儿将要出口的理由,道:“京畿有异,趁机去瞧瞧。”
    平儿道:“我叔婶就是无赖,仔细他缠上你。”
    刘达嗤笑:“你男人流氓出身,只怕他们不够我耍的,走。”
    二人又骑马往村中走。虽说是村,却有城镇的规模。一条笔直的马路,两边散落着店铺,却是关了八成。平儿的心碰碰直跳,如此荒凉,到底怎么了?
    刘达侧身问平儿:“你走的时候,这里如何?”
    平儿脸色有些僵:“比不得京里,却是有许多人。我常在那头吃馄饨,啊,六婆的摊子还在!”
    刘达远远瞧见一个馄饨摊子,道:“再去吃一回。”
    走到跟前,下马,刘达喊:“两碗馄饨。”
    六婆见是一个魁梧汉子,瑟缩了一下,抖着说:“爷,要、要、馄饨?”
    平儿唤道:“六婆,是我,月姐儿。”
    六婆才看清来人,立刻转了笑颜:“竟是你!你回来了?”瞥了瞥边上的壮汉,压低声音问,“姑爷?”
    平儿点头。
    六婆高兴了:“那就好。六婆请你吃馄饨。别同我客气。”
    平儿欲要推辞,六婆却笑道:“六婆只有馄饨,别嫌弃。”
    平儿只得坐下,等六婆生火煮馄饨。半日,端上来两碗,却是个个都扁的看不见肉。平儿又怔了。
    六婆道:“不敢放肉,放了,他们来吃不给钱。没肉的就街坊来混个水饱。姐儿莫怪,六婆没本事。”
    平儿差点哭出来,六婆是个寡妇,没儿子,便在街头摆摊卖馄饨。她最爱小孩儿,平儿幼时,总有乳母带着来吃馄饨。她每每见了孩子来,总要多放两个,慈祥的说:“多吃点,好长高”。圆滚滚的饱含着肉馅的馄饨,在高汤里似一个个的小元宝。如今汤水清澈见底,馄饨扁平如纸,甚至,连咸味都几乎没有。街头的萧瑟的风吹着叶子打着旋儿吹过,平儿觉得,她似乎寻错了家门。
    艰难的咀嚼着嘴里的馄饨,平儿看着往日微胖的六婆已是瘦骨嶙峋,再想起方才见到的荷花姨,真不明白她离家几年,家乡怎么变的那样陌生。
    忽然,远处一队人走来,在刘达面前停下。为首的那人流里流气的道:“喂,你哪来的?你家好标致的小娘子,舍我吧!”
    刘达把佩刀往桌上一放:“你试试?”
    那人脸色一变:“找死?”
    刘达道:“是又如何?”
    六婆看清来人,脸顿时变的煞白。
    第256章 喵喵喵
    领头那人一脚踹过桌子,刘达忙把平儿抱开,护在身后。六婆急的要命,低声道:“你快走,那是皇庄的人,得罪不起!”
    刘达却是眯着眼道:“报上名来。”
    领头的人嗤笑:“有两把刷子!”
    旁边的狗腿子忙道:“你睁开眼瞧瞧,我们爷是皇庄庄头家的王少爷。还不跪下磕头,饶你一死!”
    刘达问:“哪个皇庄?”
    “圣上的庄子!怕了吧?”
    刘达怔了下,圣上的皇庄,抢劫周遭的民户?立刻低声问平儿:“你跟着四姑娘,听过此事没?”
    平儿摇头。
    那王少爷最是好色,平儿扔在美人如云的王府与叶家,自是不显。可她能卖进王府,自然是比寻常人好看许多。尤其是大丫头养尊处优,在大同最初时条件不好,还煮煮饭,次后住进了总兵府,她就只管琐事,庭芳还纵的她想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十七岁的少女,皮肤晶莹剔透,吹弹可破。王少爷看着就垂涎欲滴,不是边上有个男人,早明抢了。见那男人拿了刀出来,报了身份还不肯放,登时恼道:“别叫我动粗。”
    刘达一刀拍了过去,砰的一声,正中面门:“咱来练练?”
    王少爷只觉得口内剧痛,狗腿子已经嚷起来了:“爷!爷!你的门牙!”
    王少爷含着血水,吐出一颗门牙,登时大怒,亲自冲上去暴打。狗腿子们也一齐跟上。刘达身经百战之人,对付几个地皮,还不是信手拈来?一招一个,不过二十来下,地上倒了一片。撇嘴对平儿道:“半个四姑娘。”
    平儿:“……”不,四姑娘遇到这种事,早抽刀子上了。她天天在家玩刀……
    王少爷被掀翻在地,知道讨不着便宜,立刻带着狗腿子们飞奔回家求救。六婆急的跳脚:“姑爷!那是皇庄的人,你怎么能打皇庄的人!回头他们叫县太爷捉了你可怎么办?”
    方才那样大的动静,早引来了街坊。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待王少爷走远了,才奓着胆子摸过来问六婆:“谁?”
    “哟!月姐儿?”一个街坊认出了平儿。
    平儿的婶婶也在看热闹,一听称呼,差点撅过去,立刻就扑上来厉声尖叫:“丧门星!你一回来就惹事!我们巫家没有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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