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往东走,活下去。”
    他只留了这一句话,然后人已经不见踪影。
    杨绵绵哇一声哭出来了:“骗人骗人!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去哪里了,你们说啊,他去哪里了,那么多血,他会死的。”
    没有人回答她。
    杨绵绵想哭,却发现连眼泪都没有办法留下来,只能干嚎:“说!他去哪里了!你们不说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我不走了!”
    她这样一威胁,小黄机立刻就投降了:“往那边去了,走了也没多久……”
    塑料瓶抽抽搭搭的,但是说的话很有道理:“绵绵,你先喝点吧,不然也没力气找他,血都放了也流不回去啊。”
    它说的有道理。杨绵绵想拧开瓶盖,但手有千斤重,根本做不到。
    “绵绵,血会凝固的,不然就浪费了,你们俩都得死。”
    杨绵绵一咬牙,拧开瓶盖就往嘴里倒,人的鲜血是咸的,就像是眼泪一样,她咕咚咕咚往下喝,泪水再次模糊了眼睛。
    这一瓶血是他的生命,是他活着的希望,然而生死绝境,他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给舍弃了。
    明明认识才一年,明明交往才半年,干什么这样痴情?趁她昏迷把她杀掉好了啊,她也不会知道的,她也不会怪他。
    笨蛋,大笨蛋!杨绵绵抹抹嘴,把瓶盖拧好,站起来往他离开的方向走。
    喝了他的血,总觉得胃里一阵又一阵火烧似的难受,她咬紧牙关,不敢耽误一点点的时间。
    走了半个多小时,她找到他了。
    荆楚就昏迷在那里,脸色惨白,手腕上用椅套的布料匆匆缠了一圈,血迹已经干透。
    杨绵绵踉踉跄跄走过去,扑到他身边去试探他的呼吸,生怕就没气了。
    呼吸还在,但已经非常微弱,她顾不得许多,嘴对嘴把血喂回去,然而收效甚微,他失血过多,如果不及时治疗,一定会死。
    她带着他不可能离开这里,什么都来不及了。
    杨绵绵呆呆地想着,坐在那里很久,突然就想通了,既然如此,就一起死吧,如果他在阴曹地府要怪她不听话,那就怪吧。
    她不后悔,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没有他活着,何必活着呢?
    她抽了抽鼻子,躺到他身边躺好,像每一天晚上入睡时那样枕在他的胸膛上,和他十指相扣。
    “对不起,小羊不乖,我就不乖这一次,以后都会乖乖的了。”她抓着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鲜血犹如上好的口脂,在他掌心里落下一个唇印。
    一阵风吹来,扬起万千黄沙,落到她的身上,像是黄金般的细雨。
    杨绵绵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她听见了风的声音,沙子落下的声音,然后又重归安静,恍惚间,她在极致的静谧中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
    叹息……杨绵绵一刹那睁开了眼睛,她坐了起来,高喊:“是不是你,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我知道你是活着的,我感觉到了!”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
    但杨绵绵不死心,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听见了吗?我能听见你的声音,我知道你是活的,你送我们走啊,求求你了,我求求你,送我们走吧。”
    风卷起砂砾飘散在空中,原本在眼前的沙峦被风吹散,带向不知名的远方,唯有烈日高悬却无声旁观。
    杨绵绵哽咽道:“我求求你了,送我们走吧,我知道你能做到的,只要你能救我们,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你不想救我,我求你把他送走吧,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从来没有人和你说过话对不对,我是第一个和你说话的人,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的,你留下他也没有用,我留在这里陪你,一直陪你,你把他送走吧,我求求你了。”
    狂风呼啸而来,夹杂着大片的沙砾,将她彻底掩埋。
    傍晚,冲沙区,一对小情侣在四处拍照摄像。
    突然,那个女孩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她扭头一看,尖叫起来:“这里有个人!”
    三十分钟后,一个失血过多又脱水的昏迷男子被送上了救护车,他昏迷着,手心里却有干枯的血迹,是一枚唇印的模样。
    红日即将没入地平线,瑰丽的场景令旅客们欢呼雀跃,不断摄影留念,有风沙扬起,平地起了山峦,山峦成了山谷,沙漠亘古不变,却也无时无刻不发生着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它始终无言。
    第一卷,完
    第110章 痛苦
    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的时间。
    飞天馆被查封,萧天在逃,荆楚在医院里躺了两天醒过来,一切都恍如隔世。
    只是杨绵绵失踪了,始终没有回来,丛骏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救援,直升机飞到了他们出事的地方,再往里追寻,只在景区几千米外找到了那个绑架犯,他已经因为脱水而死亡。
    可杨绵绵连尸体都没有找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沙漠瞬息万变,漠漠黄沙下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今人的,古人的,无论从前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而百年后被人发现的却只有一具脱了水的干尸而已。
    荆楚终于在三天前回到南城,一开门他的视线就模糊了,短短半年的时间,这个家里已经到处充满了另一个人的痕迹,沙发上她乱丢的抱枕,茶几上她爱吃的零食,橱柜里有她特别喜欢的绵羊图案的碗筷,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她的气息。
    物是人非,真的是物是人非。
    他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步履蹒跚,好不容易走到沙发上坐下,只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沙发上枯坐许久,只觉得她随时会推开房门笑着扎进他怀里,然而没有。
    房间里空荡得可怕,比沙漠更荒芜。
    他从太阳当空一直坐到西沉日暮,直到电话铃响才把他从混沌中拉出来,荆楚按下接通:“喂,爸爸。”
    “我收到你送的礼物了,这可真让我吃惊。”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你现在对书画有兴趣了?”
    知子莫若父,荆秦是对儿子最了解的那一个,虽然他们父子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他了解自己的孩子,荆楚既没有继承他的喜好,也和他的母亲并不相似,无论是当时选择从军还是选择做警察,都是他们不曾想到的路。
    然而他和荆楚的母亲都选择尊重并支持自己的孩子,无条件的。
    那幅唐代的字画是之前为了调查萧天的飞天馆而去拍下的,荆楚本人并不喜欢,因此拿到以后就转赠了父亲:“我只是想着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即便是荆秦不喜欢字画,只要是孩子送的,又怎么会不欢喜呢。但他也从荆楚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端倪,“发生了什么事吗?”
    “爸。”荆楚的声音哽咽起来,“对不起。”
    荆秦心里微微一沉,声音顿时严肃起来:“出了什么事,你别担心,我们一起解决。”他实在是想不通荆楚会出什么事,这个儿子从小就成熟懂事,虽然长在富贵之家,却从来没有那些坏毛病,正直而稳重。
    “我当初劝你忘记她,说了那样的话,对不起。”荆楚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对父亲说过的话,他以为自己是在劝说,然而不是,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那锥心之痛。
    他现在明白了。
    “我并没有怪过你,有些事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懂的……”荆秦低声叹息,猛然间发觉了不对,“出了什么事?”
    “我失去了一个人。”荆楚强忍着声音的颤抖,“我失去她了,我连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爸——我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荆秦通过电话都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痛楚,那样的痛彻心扉他在许多年前就经历过,心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从今以后,流血不止,直到死亡都不能愈合。
    每一天,都是钝刀子割肉,漫漫人生,折磨一世。
    他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很久,斟酌了字句:“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像我,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没关系,孩子,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荆楚喃喃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爸,你怎么办?”
    “回忆,想念,人一旦死去,很容易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没有一个人再谈论她,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但是我要记得,我要继续活着,连同她的,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回忆,想念?难道我的人生从今以后只剩下了这样而已吗?荆楚一想起她来,就觉得心中酸涩难忍。
    荆秦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阿青死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办法承认现实,直到后来我想,死亡是很容易的,被留下的人才最痛苦,可后来我想,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我痛苦吧。”
    是的,活着的人要承担一切,这比死亡难得多了。荆楚想起当时如果是他死了,杨绵绵活着,她会怎么样呢?
    怎么舍得让她备受折磨。
    荆秦温言道:“儿子,以后也许不会好起来了,但最坏也就是这样了,无论你以后选择忘记她重新开始,还是像我一样这一生都已经准备好不再接受,我和你的母亲都会支持你的选择,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你也可以不那么做,没有人会责怪你。”
    婚姻只是绝大多数人选择的路,也可以不那么做,每一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结婚未必幸福,不结婚未必悲哀,只要是他最想要的选择,他就一定会尊重自己的孩子。
    “谢谢爸,这件事……”荆楚犹豫了一下,“不要告诉妈,她让我照顾她,可我没有做到。”
    “好,不告诉她。”荆秦还是非常了解自己的前妻的,荆楚的母亲白香雪从小养尊处优,生活在温室里,一生中唯一的波折就是嫁给了他,幸好两个人虽然并不相爱,却相敬如宾,始终是好朋友,他也没有让她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白香雪情感丰富,如果听说自己的儿子遭遇这样的痛苦,恐怕会比荆楚更伤心难过。
    他们父子心照不宣得一直在保护她,这也是为什么在这样的事情上,荆楚会选择和父亲说,而不是和他平时更亲近的母亲。
    “妈还好吗?”荆楚强打起精神,转移了话题。
    荆秦也以一种轻松一点儿的语调回答:“很好,她今天又约会去了。”
    “对方可靠吗?”荆楚不免有些担心,他的妈妈是那种在古典名著里会在雨夜有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来敲门,和她说“和我走吧”她就会跟着他浪迹天涯的那种女人,她总是能够吸引男人的眼光,也极富有浪漫情怀。
    荆楚还小的时候她曾经爱上过一个油画家,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她偶然看到他的画作就被他吸引,两人迅速陷入爱河。
    那时她和荆秦说:“老秦,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们离婚吧。”
    荆秦欣然同意,并且祝贺她:“恭喜你,希望你幸福。”
    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完的时候,那个画家就爱上了另外一个模特,出生市井,粗俗,泼辣,但是才十**岁,每一寸肌肤都是年轻的,画家爱慕她新鲜的**,把白香雪抛诸脑后。
    所以一个月后,她和荆秦说:“老秦,我失恋了。”
    荆秦就说:“没有关系,他没有眼光,你会遇见更值得你爱的人。”
    因此婚也没有离成,但她的恋爱仍在继续,因为一直在追寻爱情,白香雪看起来始终年轻,性格宛如少女。
    荆楚小时候也觉得非常奇怪,自己的家庭好像与众不同,但是无论是白香雪还是荆秦,都是非常合格的父母,他们疼爱他,教导他,他们并不相爱,但家庭的气氛始终和谐,父母宛如旧友,关系十分要好,荆秦始终支持妻子,无论她爱上的是什么人,他都祝福她,并且告诉她永远不必有后顾之忧。
    所以白香雪每次坠入爱河就第一时间喜气洋洋告诉他:“老秦,我恋爱了!”
    失恋了就跑回家和他哭诉:“老秦,我又失恋了。”
    三十年过去了,荆楚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淡定,长大以后就开始和荆秦一块儿操心这一次白香雪的恋爱对象靠不靠谱。
    白香雪的爱情磕磕碰碰,但始终有所爱,相比之下,荆秦的私生活寡淡得过分,除了工作,他的私人时间就是带孩子、看书、听白香雪讲自己的感情生活,害得白香雪经常抱怨:“老秦,你是性冷淡吗?”
    “老秦,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老秦,你的秘书居然是男的?”
    “老秦,你到底有没有感情生活啊!”
    荆秦任她吐槽,我自巍然不动,直到他四十一岁那一年,有一天的晚饭时间,他说:“阿雪,我想离婚了。”
    白香雪简直比他还激动,差点就喜极而泣了:“真的吗?太好了,我好高兴!恭喜你,不过是男的女的?”
    “阿青你认识吗?”
    白香雪的表情一下子就裂了:“楚青青?”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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