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城的精绝分析,童浩根的脸色一寸一寸变白,到最后整个肩膀塌了下来,脸上一片哀色。其实不是他伪装的不够好,最起码刚才骗过了我眼睛,但他遇上的人是高城,小至一个微妙的眼神、一个动作,都没逃过那双敏锐的眼睛。
    童浩根沉默良久,刚要开口,这时高城的手机响了,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微蹙起眉,心道高城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但他接过听后,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变得极其微妙,是因为我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脸上,才没错过。
    放下电话时高城却是看向我,眼神怪异,顿了片刻才道:“先回市区。”
    隐约有不祥的预感,想问却又碍于童浩根在旁。回程路上我与童浩根坐在后座,中间隔开了距离,是高城示意的。如此我可密切留意童浩根,并且他身上并无戾气,安全上但可以放心。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心中藏了秘密。
    其实秘密并不是一件好事,藏得太深,人会被那压跨,理该是五十岁左右的年龄,而他却更像一个藏没已久的迟暮老人,额头的深皱,头发的花白,脸上的黑斑。
    第91章 红妆潋滟
    静默中,我留意到高城时而透过后视镜目光飘过来,有时与他眼神对上,总觉得那里面含了深意,但又看不透情绪。
    突然童浩根沙哑着声询问:“刚才你们说……去监狱见小涵是什么意思?”
    心头一沉,高城在如此说时我也很吃惊,他在意指着什么很明确。可是小童……怎么会?但听他在前座回:“不用去了。”童浩根露出茫然神色,我心头起了疑。
    等半小时后,我们都明白了高城那句“不用去了”涵义。
    小童死了。
    地点——我的画廊。
    当高城的车向熟悉的方向行驶时,我就觉得纳闷,这时不该是把童浩根带回警局录详细的口供吗?到路口,远远听到警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时我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因为警车停泊的位置,正是我画廊的门口,而我的画廊已经被拉起了警线,门前围堵了看热闹的人群。下车后,就看到徐江伦了,他肃着脸走过来,看向我时眼底一片担忧。
    我怔怔问:“发生了什么事?”
    徐江伦暗了眸,似口涩难言地道:“夏竹,你有个心理准备,小童她……”
    是身旁的童浩根先夺声而问:“小涵怎么了?”徐江伦移转视线微讶地看着他,这时我也无暇去介绍,径直往自己画廊走。在人群前被刑警拦住,徐江伦走过来道:“她是画廊的老板,让她进去。”
    几乎一迈入,我就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当看到躺在地上娇小的身体时,我感觉自己身体发麻,脚再迈不动。一只手从后环在我肩膀上,木木地侧转视线,看着高城清俊平静的脸,讷讷而问:“是不是在回来前你就知道了?”他没有回答,黑眸沉定地看着我,没有担忧,也没有安抚,但就是我那已经慌了的心神渐渐平敛下来。
    再转头去看那躺在画廊最里边位置的身影时,已经淡去了悲意。记得高城曾说过,当事情已然发生,悲伤的、难过的以及其余的情绪只会影响你的判断,真正想为对方做点什么,只有冷静地将情绪抽离开来。
    我走过去,目光敛过旁里站着的人,大约就是法医陈以及痕检员等一干刑警,张继也在列。他看向我身旁的高城道:“现场未动,暂定死者为腕部割脉流血而亡,桌上有封遗书。”
    视线划转,小童穿了一件白色的纱裙,深寒的冬天她并没有穿打底裤,就光裸着双腿,长长的睫羽覆盖,唇上点了口红,神色安宁。她的右手腕上有一条狰狞的伤口,血迹已经凝固,身下流了一大摊血迹。假如忽略那些鲜红的颜色,会觉得她只是睡着了。然而在血的映衬下,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白纱裙上的血就像是染上的画,凄美、绝艳。
    闭上眼,我要画影!我要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
    是的,自杀!小童有多热爱画画,两年里我看得十分清楚,那分炙热是生在她骨子里的,甚至可以用疯狂来说,所以在生命结束的霎那,她将自己变成了最美也是最后一幅画。
    眼睛阖闭良久,我沮丧地睁眼,心仍然不够静,无法承影。闭上眼脑中全是小童白裙染血,神态安然的一幕,怎么都挥不去。我到底还是无法摒弃心中杂念,因为这个人是小童,两年里唯一可算与我交集最深的人。
    高城淡淡地扫过画廊一圈后,就道:“你们开始吧。”
    于是众刑警都开始忙碌,我凝立在跟前,听着法医陈低蔼陈述:“尸体面部和眼肌呈现僵硬,身体还未完全僵化,前身与背部都未见尸斑,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凌晨的四点到五点之间。右手腕上伤口为利刃划破,刀口划过痕迹为自内向外,血液凝结程度判断大约是在三点半左右划开手腕,血流了大约半小时,死者逐渐窒息死亡。”
    张继听完后提出疑问:“有没有可能是他杀?一般人都以右手为主,割脉在左腕,划过痕迹为自外向内。”法医陈手上顿了顿答:“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法医的职责是还原死者尸体身上的讯息,她无从判断案件过程。
    但是我知道,低眸凝向自己垂在两侧的双手。我们都是画画的,握上画笔后就不会分左右,有时以右为主,左为辅;但有时画的角度与呈现方式需要左手去临摹,故而左右两手的灵活程度不相上下。另外,张继提出一般人割脉应该是自外向内,但对于画者来说,没有所谓惯性的习惯,只存在线条的美感。
    这时高城突然道:“看看遗书吧,写给谁的?”
    张继冷眸扫来,落在高城脸上,“写给你的。”我心中吃了一惊,刚听到说有遗书,心觉要么是写给她家人,要么就可能是写给我的,因为她选择了在画廊结束生命,怎么也没想到是写给高城的。
    转看高城的神色倒是未见惊异,只淡淡说:“痕检过了拿来我看。”
    高城快速览过信纸后,就把它递给了我。敛目字迹熟悉,但却令我意外,字里行间表述的竟是对高城的恋慕之情。
    与其说是遗书,还不如说是一封带了悲伤的表白信,只在末尾处小童留笔说:城哥,我其实一早就明白,你是我企望不及的人,但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向你靠近。曾幻想穿上白色纱裙站在你身侧,用画笔勾勒,想着就觉得心头甜如蜜。可这愿望没法实现了,我仅能让自己白纱挽地,红妆潋滟,完成最后一幅生命之画。
    我转眸去看小童,心底升起沉痛,白纱挽地,红妆潋滟……她的红妆是血。
    噪杂声从外传来,粗砺的嗓音中带惊悸:“让我进去,小涵,小涵,你是不是在里面?”
    张继横眉怒问:“是谁在外面?”
    我说:“让他进来吧,他是童子涵的父亲。”
    童浩根在迈入门槛那刻,就如一尊石像般定在了原地,瞪圆了双眼直直看向离他还远的小童。看着他抖如筛子般的肩膀,我心头涌出不忍。直到有人去搬动小童的尸体时,童浩根才发出一声哀嚎,踉踉跄跄地冲过去嘶喊:“小涵!”下一秒砰的一声,他人就栽在了小童的尸身前,哀痛、绝望、悲泣。
    没有人再去移动小童,刑警们也都放下了手里的事,一致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眼神或许淡漠,那是因为他们看到的悲伤太多了,但仍尊重这刻一位中年男人失女之痛的悲鸣。
    男人的哀哭不像女人,在极痛之后,就只见童浩根哭得老泪纵横,却不再呼天抢地哀鸣。等他情绪渐渐低落下来时,张继才下令:“带死者回去做更详细的检查。”
    童浩根闻言抬头,惊惶悲急地问:“你们要干什么?不行!我不同意,小涵已经死了,不能再任由你们拿去解剖。”他说完就急扑在小童身上,用身体遮挡掩护住。
    但张继不为所动,沉令刑警将之拉开,眼看小童被白布覆盖移往抬尸架上,童浩根忽然挣脱刑警冲向我,在那一刻并未及防,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可当高城挡身在前乒的一声脆响落地时,动机立明!一把裁纸刀!
    这把刀自然不是小童自杀割腕的那把,但我仍能一眼看出那是用来画作完成后割图用的,因为我为怕手被割伤,与小童特意在一头贴上了白色胶布。不知童浩根何时拿到那把裁纸刀的,而他竟欲挥向我?
    这些都在其次,关键在于裁纸刀的白色胶布上刻了三个字:lk。
    别人的脸色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瞬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三字标记始终都像一只藏在阴暗中的手伸在那,让众人所见,但怎么就查不出那只手究竟是谁的。若在之前我还能旁观,但现在事情发生到了我身上。于是,接下来我很荣幸地成为了嫌疑人之一被“请”入警局。
    这期间高城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甚至当徐江伦过来带我走时,他连看我一眼都没。坐在警车里,徐江伦在旁劝慰道:“只是走个程序,别担心。”
    我默点了下头。本身这一趟就避免不了,画廊是我的,小童自杀在了里面,无论如何我都会被带到警局做笔录。
    有幸再次面对张继,他一贯的寒面令人慑缩。例行几个问题后,他就单刀直入:“凌晨三点到四点你在哪?”我顿了顿诚实答:“凤凰山。”
    “在昨天夜里到凌晨三点你又在哪?”
    还是那个答案:“凤凰山。”
    “有无时间证人?”
    “有,楚高城。”
    “你们去凤凰山干什么?”
    我微默了下,决定不隐瞒:“怀疑童子琪父亲童浩根没死,去寻找他的墓碑。偏巧找到了另一块叫童子瑶的女孩墓碑,她轮廓与童子涵有几分想象,刚好昨天是忌日,于是高城提议在山上守坟等人。后果真等来其父童浩根。”隐去了落景寒与曲心画挖坟查尸的那段,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还是拎得清的。
    第92章 三把裁纸刀
    张继在纸上写了几字后又问:“你们离开警局时是昨天上午九点不到,出现是今天早上7点十五分,这期间你们全都在凤凰山上没离开过?”
    我听着他话意好似仍在质疑,可事实上我们一整天加上一宿都是在凤凰山上度过的。
    在我肯定地点头后,张继转换了问题:“导致童子涵死亡的凶器以及童浩根手执的裁纸刀是你画廊里的吗?”
    我答:“是的。”
    “画廊一共有几把这样的裁纸刀?用来派何用处?”
    “三把。都是裁画纸用的。”
    “既然是裁画纸只要用一把不就行了,为何要购置三把?”
    我平静地答:“每个画者都会有专属于自己的一套工具,大到画架画本,小到画笔与裁纸刀,我跟小童都会分开使用,并且会十分爱护自己的工具。所以一人一把裁纸刀外,多余一把是用来处理一些信件与资料的。”
    “那哪一把是你的?有记号吗?”
    问题终于到了这处,心里很通透张继所有问题的铺垫都是等在这。
    沉默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想撒谎:“小童割腕的那把是我的。”原本其实我并没留意裁纸刀这件事,当时情绪完全沉浸在小童身上,是童浩根突然欲对我不利,被高城打落裁纸刀时,我才骤然意识到。
    小童自杀割腕,却是用的我的裁纸刀,真本身就不合理!
    正自冥思着,突的一声拍响,我被吓了一跳,抬起眸就见张继森寒地盯着我:“你说错了,不是童子涵割腕,而是她被人割断右手腕动脉,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你!”
    感谢高城曾对我的训练,让我在这刻面对酷警队长张继时,可以神色不动,而且心绪平静无惧,我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小童是自杀的。”
    “自杀?是不是又有一套你所谓画者的说辞?”
    我选择沉默,心知这时即使讲出我与小童作画的手法也说服不了眼前固执的张继了。他也没再问下去,收起笔录本起身,冷意寒沉地居高临下看着我:“是与不是,等证据出来了见分晓。在我这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犯了罪,一律不会放过。”
    看着他冷沉离去的身影,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宣战,而是在对高城。从昨天上午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我们因为身处凤凰山,而又没与警方报备,故而相信不止是我,就连高城也被列入了嫌疑人行列。不过对他我并不担心,他要解除自己嫌疑分分钟的事。
    果然,半小时后审讯室门被外面推开,高城神色若定地走进来。他身后并无刑警阻拦,径直走到我身前,俯眸看了我几秒后道:“真没用,又被那面瘫张给欺负了。”
    ……张继知道高城给他起了个这么个外号吗?面瘫张!不过仔细想觉得还是贴切的。自打第一次照面起,我就看他一直是冷言肃色,面对嫌疑人时更冷酷无情。
    我仰着头问:“事情如何了?”
    他左右看了下,又低凝了我的椅子,最后两手一撑,双脚腾空,竟往桌上一坐。我在旁看了只挑了下眉,并未少见多怪,本来他行事就不按常理来。
    等他安定后,我用询疑的眼神看着他。但他却并不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兀自想着什么。我蹙起眉,有些急躁,事不关己可高高挂起,现在烧到自家门口,我再次被当成嫌疑人坐在审讯室,更主要的是……死的那个人是小童。
    所以迟迟不见高城开口时,我忍不住再次询问:“关于小童的死,到底情形如何了?”
    他转眸看向我,不答反问:“你先说说对这事的看法。”
    知道他的习惯,总喜欢听完我的判断后再做反驳或者补充,但同时也表示他有心想谈了。所以我略一沉吟就开口:“起初我看到小童的……尸体时,”我顿了顿,脑中难免回想起那画面,就觉心头钝痛,沉定了下再继续:“从那刀口划过的痕迹以及白纱血染潋滟如画判断,觉得是自杀。因为只有是她本人划下的刀口,才会像作一幅画般追求完美,甚至我可以肯定小童在临死前那刻,她将白纱裙当成画纸,将血作画笔,临摹最后一幅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小童对画的追求达到了一种疯狂的境界,就连死亡也能诠释为画。
    高城问:“那后来呢?你又改观了?”
    我摇头,“不,并没有改变观点。只是我想不通一件事:画廊一共三把裁纸刀,一把是我用,一把小童用,还有一把公用不作为画作工具。我们在对画画的追求上,就像弹乐器的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吉他或者琴,而作画的工具一定是单独而唯一的,类似某种精神洁癖。所以假如小童自杀割腕,要在最后临摹一幅画时,她一定是用她自己的裁纸刀,可偏偏用得是我的。这是极大的不合理之处,想不通小童为什么会如此做?”
    “有无可能她认错了裁纸刀?”
    “不可能!我们的裁纸刀分放在不同位置,各有作画的工具箱,而且买来时为区分开裁纸刀上的贴纸特意做了记号。我的刀上贴纸是最宽的,其次是那把公用刀具,小童的最窄。”
    高城笑了:“既然是以贴纸为区分,那么就可以人为将记号调换。假如你是以此为评断,证词有等于无,说些有意义的论证吧。”
    我敛眉想了下,“从刀刃的切口可辨认。我与小童下刀裁纸的手法不一致,刃口会有浅微痕迹。只要让我细看过,一定能辨得出来。”
    高城突然抬头,扬声道:“听到没?把证物拿过来。”我有些呆怔地循着他视线去看,这才发现在顶角处有一个监控探头。视线恍然回到高城脸上,几秒过后我顿悟过来,“你是来审我的?”看到他走进来,总想是事情解决了,我也脱了嫌疑,可没想到他面对我的身份竟是与张继一般,我依然是嫌疑人,而他是审判官。
    高城低敛的眸定视着我,淡淡道:“由我审比被别人审要好,相信我。”
    我是相信他,可是……“在小童死亡的时间,我们不是在凤凰山吗?你不就是我时间证人?为什么还要审问我这些?”
    “我与你的关系被列为互不能成对方时间证人,除非有第三个证人在场。”
    从他的眼神中我得到领悟,原本别说第三证人就是第四证人都有,但落景寒与曲心画两人出现在山头的目的是不能为外道的。扯出来的话,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很快三把裁纸刀分装在三个塑胶袋里,由徐江伦送了进来。高城一声低令:“出去把门关上。”徐江伦只得将证物放在桌上,等走到门边时他又回头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没出声,但我读出他意思来,不由浅笑。
    别怕,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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