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多相信雷蒙德已经看见了此时正在他手中燃烧着的羊皮卷轴。
    因为在几秒之后,雷蒙德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似的迈开步伐快步向着他这边走进——
    他大概会发火。
    毕竟是重要的委托书。
    看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快速靠近,兰多却破天荒地真正感觉到了恐惧与窒息,他紧绷着脸稍稍后退一步,然而却没来得及躲过那瞬间将他笼罩起来的阴影,接近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见“啪”地一声伴随着手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嘶”了一声猛地一抖扔开了那即将燃烧完毕的羊皮卷轴,同时听见雷蒙德威严的声音响起——
    “你脑子是不是坏了?没事干在书房烧火玩,嗯?”
    猛地回过神来,兰多猛地抬起头想要从男人发飙,然而在这之前他的注意力却迅速被手上的疼痛吸引了去——他狠狠地皱着眉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食指指尖已经立刻冒出一个灼烧过后会出现的水泡,俗话说十指连心,那尖锐的疼痛感直接压制过了被雷蒙德揍了一巴掌的手背……
    “还知道疼?蠢货。”
    在兰多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隔着一张桌子男人已经顺手将他的爪子抓了过去,隔着白色手套的丝绒布,对方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他觉得烫手——他下意识地想要甩开他,却没想到后者反而因为他的挣扎将他的手拽的更紧了些,雷蒙德压低声音道:“别动。”
    “……”
    兰多眨眨眼,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一把摁在了书房那柔软的沙发上,笼罩着他的阴影撤走,没等他松一口气没一会儿男人又提着个药箱回来了,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来一管不知道干嘛用的膏药,用牙齿将自己的手套拽下来,他直接上手给兰多在他手指尖的水泡上涂抹了厚厚一层膏药,那透明的药膏异常清凉,兰多立刻感觉到手指尖那灼热得让人抓心挠肺的疼痛感得到了舒缓,兰多长吁出一口气,垂下眼:“你怎么回来了?”
    “这两天小心别碰到水,否则伤口更严重你别哭着叫妈妈——办完事就回来了,我还在商会跟那群老头子过夜?”雷蒙德收起那药膏,头也不抬地问,“你不是睡觉,跑来书房做什么?梦游?”
    “来看看。”兰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撇开脑袋,先回答了雷蒙德的问题,而后顿了顿这才继续道,“然后就看见了你和克里斯汀飞女王的委托协议书。”
    啪。
    医药箱被扣起来的声音。
    这么一下轻响,却仿佛是什么重锤重重地砸在兰多的心上,他稍稍抿起唇,正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然而却没想到身边的男人只是顺手将那医药箱拎起来,问:“哦,然后呢?”
    兰多:“……………………”
    兰多默默地将拧开的脑袋转了回来。
    剧情的发展平静得好像有点超出大纲。
    在他的想象里,眼前的家伙至少应该露出瞬间被揭穿的惶恐或者心虚才对——然而看看那双湛蓝色的透明,里面有着无比理所当然的平静以及疑惑……难道,他已经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了?
    沉默了几秒,在那双越发显得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兰多深呼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说:“我看见了委托书上,女王陛下要求你找回利维坦号,并且说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选择毁掉它或者让它永远不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雷蒙德,就是这样对吗?所以你才肆无忌惮地想要弄死迪尔,因为没有迪尔,就永远不可能根据‘人鱼的咏叹调’的线索寻找到利维坦雕像,没有利维坦雕像,我们就永远地找不到利维坦号,而你,雷蒙德大副,你也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完成女王的委托,功成名就,对吗?”
    兰多一口气讲话说完,说完后他狠狠地闭上了嘴,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用那微微泛红的眼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就像随时准备将他生吞活剥。
    而意外的是雷蒙德并没有做出太大反应。
    事实上在数落对方罪行的过程中,兰多一直盯着雷蒙德的脸,于是他也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张英俊的脸从最初的疑惑到释然到最后变得似乎看上去有些危险,而当他用带着怨气和愤怒的语气越说越激动,最终在说完之后苍白着脸死死地瞪着雷蒙德时,对方却始终沉默。
    “回答!”
    兰多受不了地抬起脚踹了雷蒙德一脚,示意他别装死赶紧吱声。
    站在沙发边的男人顺手放下了手中的药箱,低下头与黑发年轻人对视了片刻,良久,只看见席兹号大副那张英俊的脸上危险的信号终于达到了顶点,此时,男人勾起唇角露出一点点白牙,展示了一个大概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才会有的微笑——
    “啊,我就说你准备憋到什么时候……现在终于说出来了,从迪尔挑拨离间开始你就一直在惦记着这件事,对不对?”
    第四十五章 虽然你父亲临终前让我照顾你,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有义务做你梦中的意淫对象。
    “……”
    对个屁。
    脑子里就剩下了“嗡嗡”的声音,兰多的后背已经紧紧地贴在了身后的沙发上,他干瞪着一双黑色的瞳眸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理直气壮,而此时此刻雷蒙德的脸都快贴到了他的脸上,距离这么近,近到他几乎可以看见后者脸上的细小绒毛的距离,他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听见他胸腔之下那犹如擂鼓般的心跳并对此加以嘲笑……
    好在他并没有。
    只不过他的态度也并没有多好——想象中作为被逮个正着的背叛者应该有的反应没有一样出现在他的脸上,席兹号的大副就这样挑着眉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直到兰多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猛地坐直了身体伸出手推开雷蒙德:“是的!我一早上就在琢磨这件事呢,关于我们席兹号的大副违背老船长遗愿擅自叛离的事情——被抓包你就哭着道歉就好了,凶什么凶!”
    雷蒙德顺势站直了身体,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黑发年轻人,那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模样,真的像极了一只恼羞成怒炸毛的猴子。
    “我声音还没你嚷嚷的一半高,你居然反过来说我凶?”雷蒙德用戏谑的语气反问,“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也想问还有没有天理了,我老爸对你哪里不好你这么对他?你还有没有良心了?我老爸从小拉扯你长大成人对你比亲儿子还亲——对,这点身为他亲儿子的我最有发言权了,我他妈待遇还没你好!”兰多说到一半没发现自己仰着头这么跟男人说话很没气势,索性蹭地站起来直接站在了沙发上,这样原本比雷蒙德矮上小半个脑袋的他就成功地比雷蒙德高了一个头,他插着腰俯视男人,激动地继续道,“你居然背叛他!背叛我!背叛席——唔唔唔!”
    黑发年轻人话还没说完就被猛地捂上嘴的大手打断!
    他微微瞪大眼伸出手试图将雷蒙德的手拿开,然而对方的力道显然不是他可以抗衡的,于是在完全劣势的情况下被人拦腰一把从沙发上拖了下来,等兰多在地面上站稳,雷蒙德这才松开了他的手,在黑发年轻人愤怒的瞪视中用四平八稳的嗓音缓缓:“家丑不可外扬,要嚷嚷关上窗户再嚷嚷。”
    “你他妈还知道这是家丑!”
    “我是说关于你的智商低下这件事。”
    “……”
    “谁说我背叛老船长了?”
    “我老爸让你去找利维坦号,你却因为克里斯汀飞女王的命令准备杀了唯一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利维坦号的人!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么轻易的倒戈了,金山银山?你吃了我家几十年的大米——”
    “委托书不是让你给烧了么?”雷蒙德微微眯起眼,“你觉得如果我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能把那东西堂而皇之地放在你能找得到的地方?我以另外一个身份在莫拉号上和你同床共枕大半个月你也没发现我是谁,光凭这点智商你还指望自己能识破我什么阴谋诡计?”
    “你还有脸提这个!还我小白!”
    “我就是小白。”
    “你不是!”
    “别任性,少爷。”雷蒙德揉了揉被大嗓门嚷嚷得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父亲的遗愿就是寻找到利维坦号,而克里斯汀飞女王只是担心这艘船落入别的国家会引起更大的纷争甚至是战争才有意寻找——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如果席兹号的船队找到了这艘船,除非在极为紧迫的战争情况下,否则我们可以将它扣下来不交予西尔顿皇家海军,将它隐姓埋名据为己有。”
    “喔,”兰多点点头,“我不信。”
    “你知道,其实你信不信对整件事情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兰多胸膛剧烈起伏了下,“那你怎么解释你坑了迪尔甚至想要要他命这件事?”
    “他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活着么?”雷蒙德顺口答道,答完之后又猛地一顿,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兰多一眼,“怎么,你到底是你因为出于私下的感情才想要他活着,还是真的像是你嘴巴上说的那样是为了利维坦号?”
    “当然是因为利维坦号!”兰多抓狂,“莫拉号上他怎么对我呼来喝去你也看见了,我有病啊我对他有什么……私下的感情!”
    “真难说。”雷蒙德语气微妙地说,“我也对你呼来喝去,结果你还不是因为看见一张莫名其妙的委托书大吃飞醋……”
    雷蒙德话说到一半,满意地用余光瞥见黑发年轻人原本一张气到苍白的脸这会儿由白转红变成了煮熟的虾米……虽然在几秒后,这个反应迟钝的家伙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大吃飞醋”这个说法的严重抗议,但是很显然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晚了,毕竟垃圾桶里的羊皮卷轴灰烬就是他的罪证。
    雷蒙德将这个已经一晚上外加一个上午没睡觉的家伙打发回了睡房,后者几乎是脑袋沾到了枕头就立刻安静了下来,站在床边的男人替他拉好了被子正准备离开,然而还没等他转身突然便感觉到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他转过身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那个明明困得眼睛都挣不开还要拽着他袖子的家伙,微微眯起眼道:“你已经不是小宝宝了,我拒绝为你说任何床头故事……或者是摇篮曲。”
    “小白就没那么凶。”
    “如果你当时提出唱摇篮曲这种要求,哪怕是小白也会狠狠的拒绝你的。”
    “真是不温柔,活该一辈子讨不到老婆。”兰多打了个呵欠,用疲倦满满的声音说,“我就是突然想到,迪尔活下来全靠他自己努力扑腾,跟你让他活下来没有半毛钱关系吧?否则你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把他抓进大牢里……”
    兰多话语未落,便感觉到身边的床塌陷下去了一大半,他稍稍睁开眼,看见原本准备离开的人这会儿顺势在他的枕头边坐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袖子从他的手中拯救回来,雷蒙德半靠在床边,一边整理被拽乱的袖子一边道:“昨天晚上某个只忙着嘤嘤嘤嚷嚷着自己想爸爸以及哭诉我怎么不来救他的家伙大概并没有注意到,那只可恶的仓鼠从栏杆里爬出去的时候,并不是空着手去的。”
    “你说的人是谁啊?”兰多问。
    然后脑门上挨了一巴掌。
    他缩了缩脖子将被子拉高了些,同时听见雷蒙德继续道:“那只肥仓鼠离开的时候,脖子上挂着的是装着迪尔血液的容器,这两天是月圆夜你还记得么?你以为迪尔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来西尔顿,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带走‘人鱼的咏叹调’,他只需要让它发挥功效,知道‘利维坦雕像’的下落就可以了——”
    兰多张大了嘴,“啊啊”了两声表达了自己的震惊:“然后呢?”
    “我原本准备等到他当天晚上拿到线索后,第二天吊死他。”雷蒙德垂下眼,面无表情道,“谁知道他失败了,于是他现在还活蹦乱跳地在牢房里蹲着,看来要让‘人鱼的咏叹调’‘开口说话’,必须要新鲜的巴布鲁斯岛屿后裔血液才可以,今晚是本旬最后一个月圆夜,错过了今晚就要再等下个月了。”
    兰多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而且是他眼睁睁看着整件事情发生的情况下:他搞不好是个睁眼瞎。
    “今晚迪尔肯定会有所行动,”雷蒙德再次拍了拍他的额头,“所以少废话快睡,今晚还要干活。”
    ……
    大概是过于疲惫的关系,兰多在睡着之后其实睡得并不踏实,相反的,他做了一个复杂而坑长的梦。
    梦中有漫天遍野的星火,熊熊的烈焰几乎将夜晚的天空都染成了一片灼热的红……茂密的森林参天大树在烈焰的吞噬下被烧成灰烬,宏伟古老的庙宇门前雕像轰然坍塌,而兰多就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他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耳边是人群杂乱的声音,有女人,有男人,还有老人和小孩,他们似乎在奔走,在呼喊,在祈求着什么,那些人操着兰多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耐着性子努力辨认那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却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只听懂了一个词语——
    利坦(litan)。
    在一些异教文化中,确实会出现将利维坦缩写为“利坦”的情况。
    这是……当年的巴布鲁斯岛屿?心中诧异,因为听见了关键词,黑发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往那火焰中央看去,而眼前除却一片燃烧的烈焰,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火光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正当他想要放弃对这个梦境的探究时,突然之间,他突然感觉到从火墙的另一边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他飞快地转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火墙之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被火焰扭曲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
    然而哪怕是这样的情况,兰多却轻而易举地认出这个人是他所熟悉的——
    “雷蒙德?”
    不确定地将那个名字从嘴边唤出,兰多微微瞪大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然而就在他万分地困惑为什么雷蒙德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个梦境里,那个身影在逐渐地靠近,而当他越来越近,兰多意识到自己似乎认错了人,那个人并不是雷蒙德,直到他穿越火墙跳跃到安全的空地上,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兰多的耳边响起,黑发年轻人定眼一看,这才发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是他年轻时代的老爸,雷萨丁巴塞罗罗。
    他身上披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脸上被烟熏得黑黢黢的,头发被烧焦了一大半发出焦臭的味儿,然而他却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在来到安全的地方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体,看向自己的怀中——
    顺着他的目光,兰多这才发现,在雷萨丁巴塞罗罗的怀中居然抱着一名婴儿!
    烈焰之下,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周围发生了什么糟糕的灾难,婴儿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安静地睡着,而此时此刻他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自己,他从睡梦中醒来蹬着脚“咯咯”笑了起来,那眯成了月半弯的双眼睁开,湛蓝而透彻的瞳眸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
    兰多微微皱起眉。
    ……
    “兰多?”
    “兰多巴塞罗罗,起床。”
    “天黑了,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我数三声就揍人了,三——”
    啪!
    耳边传来越发不耐烦的声音与梦中婴儿的笑声混在一起,最后,婴儿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弱只剩下了某个魔音穿耳的催命咒,梦境中的一切变得模糊,面颊上被人拍来拍去的疼痛倒是清晰立体起来,当兰多终于忍无可忍地猛地睁开眼睛顺便拍开在他脸上作威作福的大手,后者发出一声嫌弃的声音,拿开了自己的手:“刚才收到消息,迪尔已经从大牢里‘凭空消失’了。”
    说话的语气中不无讽刺。
    很显然这样的“凭空消失”是在他雷蒙德大副刻意的安排下才会出现的情况。
    “什么时候你已经位高权重到可以操控西尔顿皇家监狱了?”在雷蒙德以冷笑作为回答的刻薄回应中,兰多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接过男人万般嫌弃扔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睡意朦胧的脸,稍稍清醒一些后在地上站稳,结果一抬头,却发现男人正盯着自己的脸——
    “看什么?”兰多莫名其妙。
    “你刚才做梦了?”雷蒙德迟疑了下,问,“梦见什么了?”
    兰多:“……怎么了?”
    也不知道脑子里出现了什么画面,雷蒙德看上去不是很愉快地抿抿唇:“你梦里叫我的名字。”
    “…………………………”居然还有这种事,“然后呢?”
    “你梦见什么了?”
    兰多舌尖动了动,几乎就要直接将梦境的内容告诉雷蒙德,然而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话到嘴边又没能说出口,最后只是胡言乱语道:“梦见你哭着跟我道歉不应该这样怠慢我,然后将席兹号的主权交回了我的手上并叫我巴塞罗罗船长——呃,顺便问一句,我还是可以等到这样的梦境成为现实的一天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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