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三叔的后面,刚出了爷爷的卧室,就看见萧老道把那戏班子的人都带了过来。这边已经开始有人在摆桌子了。院子里临时起的灶台也点着了火,煎炒烹炸已经忙开了。
    我走到爷爷身边说道“不是说后半夜唱完了回来再上酒席吗?怎么现在就摆上了?”爷爷说道“听你萧爷爷说的,唱完鬼戏不能耽误,回来卸了妆马上就要睡觉,这是规矩。”说完走到灶台那儿又开始忙起来。
    我找了一圈的孙胖子,最后在已经落座的戏伶堆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给一个花旦看手相,“小妹妹,看你的手相克夫啊,不过也不是不能化解,你找一个……”没等孙胖子说完,我已经将他拖了起来,说“她找谁也不能找你,你克妻!”
    孙胖子撇了撇嘴说“难得这么一个机会,可惜了。”
    那边萧老道溜溜达达走了过来,“小辣子,还有个岔头和你说一下,昨晚上(实际是今天凌晨)忘了告诉你了,戏班子在船上唱夜戏只能上九个人,今晚上三出戏你和孙同志要串几个龙套,别那么看我,我也得上,到时候跟在我后面就行了。”
    没办法了,已经到这一步了,龙套也就龙套了。
    吃饱喝足之后,县里出了两辆面包车,将萧老道和戏班老板还有我们十来个人送到了河边。爷爷和三叔不能跟着来,我只能问萧老道“老萧,不是说要把戏船周围五里地封了吗?”
    萧老道嘿嘿笑了一阵,说“都整好了,五里地之内,谁都进不来。”
    我点了点头问“现在还有民兵吗?”萧老道摇了摇头说“不是民兵,他们不好用,都是熟人,不好意思管。是熊跋带人把路封了。”
    我真是有点出乎意料了,惊讶地问“这封建迷信的事儿熊所长也管?你们还能指使他?”
    “我们指使不动他,就说是你让他干的。”萧老道一脸无赖地说道。
    这出鬼戏就可以正式开始开锣了,没想到直到七点多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这些戏伶还是没有开戏的意思。
    在天黑之前,我们一行人到了戏船上,按规矩坐到了船舱里。一直到晚上十点多,这些人就逐渐忙碌起来,扮行头的扮行头,勾脸的勾脸,戏班老板也很难得地穿上了戏服,还在脸上勾了脸,看扮相是一个老生。
    “两位领导,你们也扮上?”戏班老板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水彩。
    孙胖子看着他脸上油腻腻的,脖子就是一缩,问道“我们是龙套,还要画脸?”
    戏班老板说道“没办法,唱夜戏的规矩就是这样,戏班出九个人,剩下的就要由事主家属来顶上。没事的,两位领导,夜戏我们大成班唱了也有几回了,只要规矩做足了,就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事。”
    趁老板给孙胖子勾脸的空当,我向老板说道“看老板你昨晚的路数挺熟的,你们唱戏的还懂这个?”
    戏班老板边给孙胖子勾脸边说道“也不是所有唱戏的都懂。领导你也知道,什么夜戏阴戏鬼戏的,还不就是给死人唱戏?也就是说夜戏好听一点,换汤不换药。唱这种戏大部分的戏班都不会接,嫌晦气。不过接了夜戏,就要懂规矩,这套规矩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只要按规矩来,就出不了事。
    “不过接夜戏的班子也少,也就是我们贪图那点钱。我们大成班也是以唱阳戏为主,就算接了夜戏,也就是我们哥们儿九个接,那些人只管唱阳戏。再过几年,我们九个人要是少了一个两个的,这接夜戏的营生在我们大成班就算是绝根了。”
    很快,孙胖子的脸勾好了,班主又转到了我的脸上,他手上动着,嘴里也不闲着,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话说回来,你们别看夜戏说着挺邪乎的,我们哥几个也唱过好几次了,连个鬼毛都没看见。好了,沈领导,你的脸也勾好了。”
    我和孙胖子照着镜子一看,我们哥俩的脸色就像是从面缸里爬出来的一样,两腮还被班主打上了腮红,看样子和戏台上的小番、老军也差不了多远。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戏班老板带着我们从船舱里出来,还是先烧黄纸,烧完黄纸后,又带着演员们拜了四方,对着河面上的空气念念有词,至于说的是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终于到了半夜十二点,班主从船舱里抱出一个录音机,按下按键,正是京剧《四郎探母》的前奏。我马上明白过来,戏班只能出九个人,没有琴师等人的位置,就只好放录音凑凑数了,没事的演员回到船舱,班主自己扮演杨四郎,站在戏台上唱了起来。
    班主唱第一句的时候,河面上又下起了昨晚那种阴雾,雾气越来越浓,不过好像除了我、孙胖子和萧老道三人之外,再没有人能看见那种雾气。
    这时,班主在台上唱道“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得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最后一句唱得一绝,声音响彻云霄。
    班主“番”字还没唱完,阴雾中有人突然大喊一声“好!”班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来真的了?戏班班主瘫在戏台上,浑身抖成了一团。他是夜戏唱多终遇鬼了。
    这时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船舱距离戏台也就是四五米远近,就这样,已经看不清戏班老板的状况了。船舱里本来等待上台的戏伶们,这时脸色也全白了,别说上台了,就连这船舱也出不去了。
    我握住了枪柄,想冲出去把戏班老板抢回来,没想到被孙胖子一把拦住,说“再等会儿,就喊了一声,看看情况再说。”
    我还没等说话,就听见上面戏台上“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扔到了戏台上。这只是第一响,紧接着,船舱顶上噼里啪啦就像下了一场冰雹。有几个拳头大小的物件滚落到船舱入口处,我捡起来,是个黄澄澄的金元宝,掂量了一下,起码有一斤。
    上面的元宝雨下了能有将近一分钟才停住。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就听见上面戏台上的戏班班主颤颤巍巍喊了一句“大成班谢赏!”
    我和孙胖子前后脚冲出了船舱,这时外面的雾气小了很多,就见上面整个戏台连同甲板上,散落着上百个大小不一的金银元宝。戏班老板已经脱下了戏袍,正龇牙咧嘴往戏袍里塞元宝(后来才知道,刚才有十来个元宝打在他身上,还好已经护住了要害)。
    “你们都死人啊!上来谢赏啊!”戏班老板看见我和孙胖子上来,脸色一变,对着船舱里自己的人吼道。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已经六十多不到七十的萧老道,他也已经脱了道袍,上来之后就一个劲儿地往道袍里划拉元宝,和戏班老板不同,萧老道一言不发,而且只拣黄的,不要白的。
    “再不上来就没有了!”戏班老板瞪着萧老道,眼睛差点瞪出血来,他都这么喊了,船舱下面才有几个胆大的露出了头。
    看见成百个金银元宝,那些唱戏的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有样学样,纷纷学着他们老板和萧老道的样子,脱下戏服往里面装元宝。很快,戏台和甲板上的元宝被打扫一空。
    除了我和孙胖子之外,船上面每个人提着一个装满元宝的包袱(萧老道的包袱不是最大,却是最沉的)。他们好像都忘了今晚来到船上的目的。
    就在这时,一个唱小花脸的武丑没有站稳,身子一晃,人倒在了船上。还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戏船猛地一晃,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摔倒在甲板上。萧老道最先明白过来,大喊道“接着唱啊!”戏班老板也反应过来,连喊带骂将众戏伶撵回船舱,随后哆哆嗦嗦地将录音机的磁带倒到刚才的位置,端了个架子重新唱了起来。
    可再唱就不是味儿了,可能是因为从惊吓到惊喜的跨度太快,戏班老板已经完全没有了唱戏的状态。荒腔走板不说,有的地方甚至连戏词都连不上了。忘词的地方他含含糊糊对付过去了。他这么干,真是对应一句老话了——你糊弄鬼呢?
    事实证明,鬼是不好糊弄的。开始,戏班老板刚走调时,戏船也就是轻微晃动几下,想不到越是这样,唱戏的越害怕,后来直接把词忘了。就在戏班老板含含糊糊唱完,以为糊弄过去的时候,河面上无风起浪,整个戏船开始左摇右摆,晃个不停。这还不算,本来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浓雾又冒了出来,这次别说雾里晃动的人影了,就算他们脸上的眉目鼻眼儿,我都看出六七成了。
    戏班老板颤颤巍巍地拜了个四方仪,还想说点什么。他还没张口,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种惊悚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在你耳边磨牙,又像是用类似刀尖一样尖利的物体,在玻璃表面上一道一道划着。
    戏班老板看不见阴雾和雾中人,但是那种声音,他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极度惊恐的戏班老板想往船舱里面跑,跑了没有几步,整个人突然倒吊着浮在了半空中。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的一只脚牢牢抓住,将他提在了空中。
    不出去不行了,我拔出手枪,从船舱中跳了出来,对着戏班老板上方雾气最浓的部位就是一枪。中枪的位置响起一声尖厉的惨叫。雾气顿时黯淡了下来,戏班老板也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这时,孙胖子也跑了出来,对着几个雾气相对较浓的位置就是几枪。随着他的枪声,又响起几声惨叫。等枪声停止时,雾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船身的抖动也停止了。
    再看戏班老板,他正躺在甲板上吐着白沫。孙胖子过去看了一下,他只是惊吓过度,晕厥过去。
    孙胖子哼了一声,说“看你还敢不敢唱鬼戏,要钱不要命。”
    船上的人已经吓破胆了,今晚的经历应该够他们几个月消化的。有点意外的是,那个萧老道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我开枪之后,他就一直不错眼神地盯着我手里的手枪。
    嗯?这老萧是什么意思?看他的架势,好像之前就见过这样的手枪。就在我们这些人准备下船的时候,岸边上闪出两道手电筒光亮,“沈处长,孙厅长,刚才是不是有人开枪了?你们那儿没事吧?”
    说话的是乡派出所所长熊跋,他身后跟着的是我们村长,由于听见枪声,不知我们这儿出了什么事,加上跑得太急,熊所长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他高大的身躯被一件湿漉漉的警服包裹着,看着有些可笑。
    第四十七章 戏散
    我说道“没事儿,刚才孙厅长的枪走火了,放心,没伤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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