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压根不能理解耶律璟对嫂子萧玉音的深情,刚开始只觉得这是因为耶律璟需要萧家的襄助,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这兄长早就因为萧玉音而傻了。
    “皇兄,皇嫂咱们派人找,就算是翻遍整个大草原,也能将她找出来,用不着你亲自去找。拿下燕云十六州,还需要皇兄亲自来坐镇,万不能丢下战事不管,就为了寻皇嫂,耽误了正事怎么办?”
    耶律璟此刻哪里还听得了劝,直恨不得指着耶律德光的鼻子让他滚出去,忍了又忍才将急怒压下,“你皇嫂向来待你不错,怎的她出了事,你就能拦着我不去找她呢?”
    耶律德光都快要疯了,只觉得兄长不可理喻,就为了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更何况萧玉音可从来不是什么温顺的性子,但凡兄长多瞧两眼宫里美貌可人的宫女,她都要竖起眉毛骂人了。
    失了这样霸道的皇后,不是正好娶个温顺和气的进来吗?
    以后想要多少女人,还不能得?
    怎么兄长就是想不明白呢?!
    萧珙在帐外,听得耶律德光跟耶律璟大声争执,兄弟俩吵的急赤白脸,差点打起来,最后耶律璟一掀帐子怒气冲冲的出来了,“我已决意带十万兵回上京城去,剩下的人交给你,战场上的事情你看着办。”
    “皇兄——”
    耶律德光追出来,耶律璟已经大步朝前去了,身后跟着的萧珙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意味。
    萧珙儿女众多,但唯独萧成龙与萧玉音跟耶律璟关系最为亲密。前者已经战死,后者……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就算是萧成龙活着,也及不上萧玉音在耶律璟心里的重量。因此,无论如何这个女儿都要找回来,不容有失。
    而耶律德光阻止耶律璟回去找萧玉音,这多多少少让萧珙心里不痛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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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十,夏家与何家两队人马终于进了儒州城。
    如今燕王正苦守在此,朝廷粮草早已经不再按时发放,派来的援军也还在路上,大齐军苦苦支撑,听得来报,有夏家粮队前来送军粮,燕王便皱起了眉头。
    他房里有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整整五千人的兵牌,那是前锋营与斥候营的人离开时自身上解下来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没想过能回来!
    最上面,是夏景行与赵六的兵牌。
    这是大齐每个将士的身份凭证,将来战亡了,便将这兵牌送到兵部,核实战亡情况,再经由兵部发还战亡者家人手中。
    夏家军粮,难道会是夏景行家里来人?
    他亲自去城门口迎接。战乱之际,能自筹了军粮送至前线,此等高义足令三军铭记。
    验过了路引,城门大开,长长的军粮以及棉服队伍缓缓入城,邬成道打头,身后跟着镖师与趟子手,护卫着粮车。见到了燕王,他便下马行礼。
    “夏家是洛阳城的夏家吗?”
    “殿下有先见之明,正是洛阳城种芍药花的夏家。夏家父女散尽家财,筹得粮队,由夏家少东亲自押着前来。夏家少东在路上受了凉,此刻还在后面马车上。”
    “夏家……少东?”
    燕王还当他听错了。夏家少东可不就是夏景行的媳妇儿吗?
    他跟随自己来到幽州,一别两年多,没想到妻子千里送粮,丈夫却在辽国草原上,生死难测。燕王忽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沉甸甸的,似被什么重重的压着一般。
    夏家父女高义,而他……也许要让夏芍药失望而归了。
    夏芍药的马车到了燕王驾前,保兴掀了马车帘子,夏芍药下得马车,见到燕王神色便忐忑了起来,上前见过了礼,又将粮草数目帐册递了过去,“这是此次夏家所筹军粮,麻烦殿下派人点算。”
    “夏少东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歇息?”燕王接了帐册,转手交给了身边近卫。
    夏芍药的心忽的便沉到了谷底。
    燕王面上笑意勉强,虽将她谢了又谢,道她此次送来的军粮解了眼前燃眉之急,但却绝口不曾提夏景行的近况。
    她忽的咳嗽了起来,路上着了风寒,原本就发着热,这会儿再忍耐不住,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如急雨而下,重重敲在燕王心上,似要咳出五脏六腑一般。
    身后紧跟着的马车上跳下一个衣冠华丽的年青男子来,眉目俊朗,到得近前与燕王见礼。
    他递上了帐册,自我介绍是洛阳何家,自筹了五万两银子的棉服助边关将士度过寒冬,只是路上走的慢了些,这才到了开年才送了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有些担忧的窥着咳的厉害的夏芍药,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递了过去,“我这里还有些前儿在路上农户家里寻来的猪苦胆,让人熬成了汁子,夏少东先喝一口压一压?”越往燕云十六州走,环境越艰苦,百姓的日子也越难过。
    夏芍药接了过来,打开抿了一口,咳嗽总算是压了下去,这才抬起头来,因为咳嗽,眼圈都有些红了,倒有些楚楚之意,只气势上却半点不弱:“多谢何公子!”路上得何大郎诸多照顾,倒让她对这人有了新的认识。
    再去瞧燕王,目光里便藏了探究之意。
    燕王对上这样的目光,心里更难受了。
    当初送燕王妃走的时候,她就是这种目光,暗藏了担心却又努力故作坚强,还握着他的手道:“夫君,我在长安城等着你!”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广袤无垠的漠北草原上,夜晚的天空如当头罩下的黑色晶石,深不可测,其上布满触手可及的星子,黑暗冷澈高远却在呼吸之间,就连两步之内的面目都瞧不清楚。
    萧玉音被反绑着双手,马上坐的久了,便觉得这双手臂也已经不属于自己。
    与她同骑的齐人高大健壮,她若是乖乖坐着,还肯让她坐直了身子,若是闹腾起来,便将她如一袋栗米一般垂挂在马背上,不出一里地她便会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有时候,她都要佩服这帮齐人了,连个地图也没有,全凭着本能,竟然也能一路从漠北草原跑到漠南,而且坚定的绕开大部落,碰上出来放牧的百姓,或者不足千人的小部落,他们便上前去彻底消灭,带够五日吃食,其余牛羊畜生以及食物毡帐通通放火烧光……
    如果不是清楚他们的身份,萧玉音恐怕都要以为这帮人是草原上的流寇惯犯,作案手法老练,残忍暴*虐,杀人果决,毫无人性。
    萧玉音年轻的时候也追随着耶律璟征战,虽然不曾亲自上阵搏杀,可断肢残骸没见少。那时候只想着尽快结束战争,待得耶律璟大位坐稳,这一切都会结束。部落内斗,稚子女人都能留得性命,连同牛羊马匹被当作战利品给战胜的一方带回去。
    但这帮齐人只要出手,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稚子老人都不放过。
    萧玉音这些年安稳日子过惯了,也许上了年纪,心也渐渐变的柔软了,看到百姓将死之时恐惧惊惶的眼神,稚子无辜的哭喊,心里便开始不忍,等到这帮人停下休息进食,她终于忍不住去跟夏景行交涉,“你们只是想将我带走,何必要在草原上犯杀孽呢?连老人小孩也不放过,于心何忍?难道你们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
    年轻的齐人将军啃着抢来的烧的半生不熟的羊肉,深深瞧了她一眼,目光之中饱含着嘲弄之意,“我们现在做的还比不上耶律德光跟耶律璟在我大齐国土上做的十分之一。辽国倾四十万兵力在燕云十六州作恶,我们兄弟这才几个人?!”他皱眉咽下最后一口带着血丝的羊肉,大约是口感不好这才勉强自己硬吞下去。垂目去瞧自己粗砺有力的双手,笑容忽的绽开在脸上,生满了冻疮的脸上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辽人野心勃勃,非以杀止杀不足以浇熄耶律璟的狼子野心!”
    萧玉音竟无言以对。
    好多次,她回头看那些被齐人屠戮一空的部落,部落上空青烟袅袅,想象着在遥远的燕云十六州,辽人大破齐国各州,将齐国男女青壮押回辽国做俘虏,将老人稚子灭口,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约这些齐人兵士亲眼目睹同胞残死,心情便如同如今的她一般,痛心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吧。待到寻得机会,便要辽人血债血偿。但漠北草原上的死于齐兵手下的牧民百姓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自己的死亡与遥远的燕云十六州齐国普通百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做不到视若无睹,却又救不了这些小部落的百姓,许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这些普通百姓在自己面前倒下,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孩子蹲守在大人的尸体旁恐惧的大哭,被齐人毫不犹豫的挥刀砍下……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一个瞬间身首分离,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无分老幼,不分男女。在死亡面前,一切的外在身份都是假的。包括她在草原上高贵无匹的皇后的身份,全是假的。
    萧玉音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被捆绑着塞了嘴坐在马背上颠簸,晚上睁眼看着草原上的天空由明转暗,彩霞满天被黑暗吞被,再由漫长的黑夜一点点透出光来,最后是太阳将整个草原整个世界都染上瑰丽的光辉,白日的杀戮仿佛只是一个不醒的噩梦,冗长而重复,奔跑、掠夺、杀戮……漫无边际,只有黑沉沉的夜才是安宁的,真实的世界。
    赵六悄悄的观察了她许久,最后与夏景行商量:“辽后不会是被吓傻了吧?怎么最近吃也吃不下,当初也是个丰腴妇人,如今都快瘦成一把柴了。最开始还会啰嗦两句,劝咱们不要杀老人孩子,最近却整日都不说一句话,精神恍惚,她不会死在草原上吧?”
    夏景行在他背上戳了一指,见他全无反应,便知道他这是背上的伤好了,又开始闲操心了。当初离开乌丸山,赵六烧的就跟块火炭一般,险些以为他活不下去了。没想到这家伙捱过了一夜又一夜,虽然原本就瘦的身体又掉了一层肉,但总算是又开始活蹦乱跳了。其后还带着他们在草原上四处游荡,好多次绕过辽人的搜捕,有惊无险的在他国做着流寇的勾当,且有越做越熟手的趋势。
    “能做到辽后的位子,你觉得她会想不开活不下去吗?”
    赵六想想自己得到的辽后个人信息,据说这也是位凶悍坚强的女人,觉得自己纯属想多了。也许人家就是安逸日子过惯了,突然之间被他们掳了来,过不惯这种马背上颠簸的日子吧。
    “她大约是对本国百姓落到咱们大齐百姓一样的下场,被咱们如剖瓜切菜一般的砍杀,有些接受不了现实吧。没事儿,等再过两三个月大概就麻木了。”
    赵六嘿嘿一乐:“反正咱们如果活不下去,也有个辽国皇后陪葬,也算不亏了。”
    夏景行淡然一笑:“死不了的!咱们以前苦守在关内,辽人大兵压境,只知应敌。我如今瞧着这漠北草原上倒可放开与辽人大战。”
    他们一路走来,将漠北与漠南草原山形地貌都摸了个透,二人时不时议论这些地方如何用兵,才能有效扼制南侵。
    萧玉音起先只注意到了他们的杀戮,到了漠南之后,听得这二人在互相印证一路之上走过的草原山形地貌,夏景行随手拿个枯树,将山川河流随手画来,全无差错,始觉骇然心惊。
    数百年间,汉人与辽人之间的战争多是辽人攻击,而汉人据关而守,改朝换代都从未改变过这种打法。
    燕云十六州战线极长,齐人这才出动了两三千人,就闹的草原上鸡犬不宁,若是出动两三万人呢?
    萧玉音不敢想。
    她不敢再想下去,夏景行却毫不避讳她,特意当着她的面儿与赵六讨论:“六哥,你说咱们大齐还有关口天险可守,就算是辽人攻城掠地,也是一座城池连着一座城池,辽人就算攻占也得费一番功夫。可辽人部落全是毡帐,聚群而居,逐水草而迁徙,也就上京国都还有个城池,其余部落我瞧着倒极为好攻,烧杀抢掠,倒比攻城掠地来的容易的多。以往辽人不是喜欢打秋草嘛,以后咱们也往辽人地盘上打秋草,怎么样?!”
    萧玉音瞬间面色惨白,她见多了各部落的混战厮杀,以及齐人屠刀下的辽国普通牧民,若是这齐人将领以后真用此招深入草原,果如他所说,辽国并无天险城池可守,那当真令人防不胜防。以后恐怕战局就会颠倒,并非大齐防备辽人,而是辽国防备齐人了。
    赵六兴奋的拍了两下夏景行的肩:“哈哈哈哈这招不错,草原虽大可难不倒我老赵!”
    萧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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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玉音担忧辽国未来的时候,辽帝耶律璟却发了疯的带着十万兵丁星夜兼程,赶回了上京城,见到满目疮痍的延昌宫,顿时火冒三丈,召了守将乌察前来。
    乌察自知道皇后失踪之日起,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他头顶就像悬着一把大刀一般,只等着可汗回来之后,便会落下来。
    延昌宫被烧毁,可以重新建造,但是皇后失踪,千头万绪,至今寻不到一点线索。他思来想去,唯有将此事推了给乌丸山上的流寇。
    面见耶律璟的时候,虽然乌察的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但他还是忍着背上的汗湿,谎话编的十分顺溜,“……那伙匪人劫走了皇后,又烧了延昌宫,当时臣不知道皇后失踪,回头一想也只有这伙歹人才敢这般胆大妄为不怕死……”
    耶律璟怒火涛天,见他一味推脱,却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更加震怒,当即下令将乌察拖下去关起来。
    乌察腿一软便朝后坐了下去,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还有希望!只要可汗不是当时下令将他拖出去斩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皇后能够回来,他就有活命的希望!
    耶律璟丢下燕云十六州的军务,回兵上京城,召集城中留守人员,连夜审问,越审越绝望,茫茫草原,又要让他去哪里寻人?!
    第二日开始,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往漠北漠南漠西而去,开始在草原上进行撒网式的搜索。
    辽国草原绵延千里,沙地戈壁,草原山脉,河流湖泊,十万辽兵撒出去,便如游鱼入海,激不起半点浪花,若非靠着鹰隼联系,三队人马都要失去互相的影踪。
    直搜了两个月,除了前往漠北漠南的军队发现几十处被烧的部落,却连萧玉音的半点影子也没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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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耶律璟的绝望,夏芍药这两个月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路上的时候,她还能骗骗自己,也许丈夫受伤了,正在军中养伤,又或者在战场上还未下来,但真等她到了儒州,交完了军粮,隔日再去求见燕王,便被挡在了儒州府衙大门口。
    守门的军士知道她便是定远将军的妻子,千里送粮,解决了目下军中缺粮的困境,对她倒是格外的客气尊重,只仍是挡着不肯让她进去,“夏夫人,殿下有紧急军务要处理,正刻与其余将军们在商议。”
    夏芍药心里着急,便在衙门口不肯走,抱着手炉转圈圈。
    燕云十六州的冬日要比洛阳冷上许多,她身上裹的极厚,却仍是冷的不行,踩着衙门口的积雪愣是走来走去等了三个时辰,从早晨等到了下午。守卫实在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劝她:“夏少东,殿下真的在忙,他如今有空,小的一定为您回禀,要不您先回去吧?”
    夏芍药万般无奈,好言好语打听,“小哥可知道我家夫君的消息?他到底在哪里?是死是活总有个话儿吧?!”
    守卫摇摇头,歉然道:“小的真不知道!”前锋营与斥候营每次执行任务燕王亲自下达,不止寻常兵士不知道,就算是别的将军也未必知道。
    夏芍药从怀里掏出了个荷包,里面塞着二两银子,硬往他手里塞,“给小哥添杯茶钱,小哥行行好,就告诉我吧?!”
    守卫慌不迭往外推,“小的真的不知道定远将军的去向,银子小的真不能收,有夫人送来的粮,营中兄弟们都感念夫人的恩德,若是小的再收了夫人的银子,那小的还是人吗?”
    夏芍药见这守卫果然不知道,并非有意搪塞,只能怏怏而回。到得下处,正碰见何大郎回来,身后的长随还抱着厚厚一沓皮子,见到她还招呼一声:“夏少东,这儒州城里的皮子可真是便宜,不给家人带些回去?”
    “大公子这是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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