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位客人,可是,新上任的方城县县令陈老爷?”
    看那人样子,明显在县衙中地位不高。
    何方就皱了下眉头——怎么说也应该是县丞带着一应人等赶来迎接吧?
    这人自己倒也认的,名叫庞正,不过是方城县县衙一个不入流的典史罢了,名声最是不显的,方城县那么大一个衙门,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人来?
    到了这般时候,便是陈清和也意识到不对——这情形明显是记着自己到任这事呢,可派了这么一号人来,又想说什么?向自己示威吗?
    只是这庞正明显瞧着是颇为胆小怕事的样子,陈清和倒也不欲吓他,便点了点头:
    “是我。”
    庞正人虽胆小怕事,却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这会儿看出县令大人不虞,顿时有些无措,忙忙的就要跪倒:
    “方城县典史庞正见过大人——”
    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庞正并非不知道自己这次来委实是个苦差事。
    实在是上一任县令郑大人也好,并现在的县丞崔同也罢,甚而县衙中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方城府守备田青海的人。
    本来郑大人被撤职查办后,大家还以为崔同说不好也会跟着倒霉,却不料竟传出崔同被田大人保了下来不说,还要做县令的消息。
    大家就私下里议论,说是田大人已然上了奏本,大力推荐崔同,说不好过不久,就会有任命下来。
    眼瞅着崔同一日日越发得意,却不料前几天就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下来——
    方城县县令已是定了的,是一个在官场上没有任何根基的叫陈清和的举人。
    崔同气的当即就躺倒了,一直到昨儿个,才又起身,却是径直去了守备府。便是今儿个,明明一直在府衙里转悠,可眼瞧着陈大人就要到了的时候却忽然做了轿子离开,说是有公务要去讨守备大人示下,只县衙众人谁心里不是明镜似的,明摆着,是要给这位陈大人难看啊。
    可崔同走了,总还得有人来接不是?余下众人唯恐得罪崔同——
    谁心里不清楚,这科考是一回事,做官又是另一回事。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那陈清和不过一个区区举人罢了,又没有什么后台,如何比得过深受田大人青睐的崔同?
    甚而绝大多数人都认定,那位将要到任的陈大人怕是根本坐不稳县令的位子,凭着崔同在方城府的如鱼得水,即便这一会儿失利,孰胜孰败还不好分说,甚而大多人都以为崔同的赢面更大些,毕竟,田大人可是掌握着方城府的兵权,便是知府大人也不敢撄其锋芒。
    竟是谁都不愿趟这个浑水,听说要去接新县令,全都借故避开,到得最后,这桩苦差事竟是又落在了自己头上。
    想想却又觉得和这位陈大人颇有些同病相怜——
    自己不也是因为没有根基,才入得县衙这么些年来,始终不得重用,平日衙门里但凡有些好处的就轮不到自己,这样得罪人的苦活累活就推给自己了。
    这般想着,施礼倒施的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只行了一半,却被陈清和拦住:
    “这里不是见礼的地方,你前面带路,咱们去县衙吧。路上你再跟我说说县衙里的具体情形。”
    心里却是明镜似的——怪道古人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方城县县令虽然说出去好听,可一看就不好当啊,这还没进方城府呢,倒好,就有人要给自己下马威了。
    “是。”庞正擦了把汗,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却是落后一步,亦步亦趋跟在陈清和身侧。
    一行人约走了盏茶时间,便来至方城县衙门。许是因着方城府的建制颇高,即便是知县衙门,也远比寻常县衙更壮阔些。
    而紧邻着县衙的,便是知县的人的府邸。也是一套极为阔大的宅院,占地颇广,后面还有一个颇大的花园,又引来活水到院子里,瞧着倒也是曲径通幽,颇为雅致的一个所在。
    庞正做事倒也尽心尽力,瞧见陈家行李颇多,忙张罗着说去县衙喊些差人来帮忙。
    看他这般热心,家里东西又确然多了些,陈清和也就允了。
    哪想到庞正去了都有半个时辰了,车上的行李也卸的差不多了,依旧不见庞正回返。
    “静文你带人把东西归置一番,我到县衙去瞧瞧。”陈清和倒也没有急躁——虽然这方城府自己眼下还是一摸瞎,只是再如何,自己也是一县之首。任他们魑魅魍魉上蹿下跳,可不管做什么事,却始终越不过自己这个县令去。
    “爹,我和你一起——”陈毓从行李堆中探出头来,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你一个小娃娃,不在家歇着,非要追着我去县衙做什么?”陈清和抽了抽嘴角,只是虽如此说,到底没有坚持不让陈毓去。
    父子两人带着何方,溜溜达达的往方城县衙而去。
    刚一脚跨进衙门,迎面便听见一个衙役呵斥道:
    “县丞大人正在训话呢,你们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伴着衙役的声音,还有一个更加高亢的男子声音响起:
    “……庞正你好歹也是一个典史,衙门中事务繁多,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你跑哪儿溜达去了?咱们这些做官的,吃官家的俸禄,便要时刻想着为国尽忠,可别镇日里只想着一些歪门邪道……”
    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男子,正大喇喇坐在椅子上,而他的前面,正站着被训的面红耳赤的庞正。而庞正的后面还齐刷刷站着两排衙役。
    放着正事不干,意即去接自己一家是杂事了?
    陈毓玩味着那人的话,越发觉得有意思。
    倒是庞正,察觉到动静,往陈清和一行人这边溜了一眼,一下认了出来——
    即便是土人也有三分泥性子,庞正这会儿是真的恼了。明明去接县令大人是县丞的应有之义,这崔同却拍拍屁股就走了,把他的差使押给了自己。
    自己不过是觉得那样太过简慢,就想着带些差役过去,倒好,竟是碰触了这位崔县丞的逆鳞了,竟是把自己拦下来,当着众人的面,训了这么久——
    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令得那些人不敢再亲近新来的县太爷吗?
    只是凭什么扁也是你,圆也是你?合着我庞正就只能当个被人搓扁捏圆的货色?
    越想越恼,竟是忽然直起身子来,转身冲着那正试图阻拦陈清和的衙役道:
    “程贵你做什么?县太爷的路也敢挡,真是活腻味了不成?”
    ☆、第49章 道路之争
    崔同正训的有劲,不提防庞正忽然转过身去,一时有些错愕,顿时沉了脸道:
    “庞正你好大的胆子,这就是对上官的态度——”
    说了一半却忽然顿住,方才庞正说什么,新任县令大人到了?
    那程贵也吓得面色如土——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本想着反正散衙后也是无事,给新任县太爷留下个好印象也是好的,哪想到还没走呢,就被崔县丞逮了个正着,被孙子似的训了这么久不说,竟然又倒霉催的冲撞了县太爷了!
    吓得再也站不住,忙跪下见礼:
    “程贵见过大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那两排衙役本来愣着呢,看程贵如此,一时反应过来,也跟着齐齐跪倒:
    “见过大人——”
    庞正则直接起了身,小跑着来至陈清和面前大声道:
    “庞正见过陈大人——”
    现场顿时就剩下崔同一人,还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一时间尴尬无比。
    虽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只得站起来,却是不愿落了下风,上下打量陈清和一番,装模作样道:
    “恕在下眼拙,不知这位是——”
    口中虽这样说着,却并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一双眼睛也是盯着陈清和,明显是想要陈清和主动和自己寒暄的模样。甚而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若然陈清和上前责问,为何拦着不让差人去陈家帮忙,自己如何拿公器私用这一条给他难看……
    哪知陈清和别说回答他的话了,竟是正眼都没忘崔同的方向瞧一眼,自顾自走了过去:
    “都这个时辰了,便是饭时也早过了,又是大热的天,大家也辛苦了。其他人都散了吧,庞正,你跟我过来就行——”
    庞正应了一声忙跟上去,至于其他衙役,早被拿捏的一身汗——自己等人也就是些小卒子罢了,庞典史叫去帮县太爷抬一下行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想当年崔县丞到任时,县丞夫人一会儿嫌弃自家花园太过杂乱,一会儿嫌弃院墙不够高,可是足足让兄弟们去他家白做了数日苦工。
    这会儿却是连帮县令大人抬下行李的小事都要管,也真是够了。
    只是虽心里不满,却也明白,他们上位者打机锋,自己这些小卒子绝没有掺和进来的道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真是这些大仙斗起法来,说不好伤筋动骨的倒成了自己。
    没瞧见刚才就饿着肚子被没头没脑的骂了一顿吗!既然大人发话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赶紧躲开。
    这般想着,不由对陈清和颇多了几分感激,觉得这位新任县令当真通情达理的紧,应答的声音也就格外整齐些。
    竟是呼啦啦就全都跑的没影了。
    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陈清和一行外,就剩下无所适从一脸尴尬站在原处的崔同一个。
    崔同着实没有想到,明明是官场菜鸟的陈清和手段竟然如此老辣,无所适从之下,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不知道对方身份也就罢了,这会儿明知道对方是新上任的县令,要是还死扛着不上前拜见,明显于理不合。
    崔同再如何呕得要死,也不敢就这么公然跟顶头上司打擂台。也是到了这会儿,崔同才明白,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本以为背靠着守备府这棵大树,再加上这方城县衙也是自己下功夫经营了数年的地方,到时候上有田青海的支持,下有众人的拥护,保管陈清和即便到任,也是空有县令的职位,却没有县令的实权,想要做什么事就只能靠着自己。
    而等寻到由头,想要取而代之,自然是易如反掌。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哪里知道那陈清和外表瞧着儒雅,内里竟是这般奸猾——即便自己没有自报家门,看身上的服饰也能瞧出级别来,陈清和却愣是就能当不知道,自顾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更出乎意料的还有庞正并一众差人的态度,须知往日里,即便是上一任县令在时,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也是恭敬的紧。甚而前些时日,还纷纷围着自己打转,争着表忠心,倒好,新县令一来,就敢当着自己的面公然跑去抱大腿了。
    尤其是庞正这个窝囊废!
    太过恼火,崔同气的喘气都有些粗,却终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得在陈清和一行从自己面前走过时,不甘不愿的弯腰行礼:
    “卑职见过大人——”
    陈清和站住脚,却并没有像对庞正那般免于行礼,而是皱了下眉头:
    “你是——”
    相较于崔同之前询问的语气,无疑更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味儿道。
    崔同一张脸益发火辣辣的——这分明就是自己方才的做派才是。只是陈清和敢丝毫不给自己脸面的拂袖而去,自己却不行,心里的火气却委实压不下去,索性把行了一半的礼省了,直起腰来不咸不淡的道:
    “在下方城县县丞崔同——”
    陈清和却似是全然看不出崔同的怒火,神情并没有多少波动,便是说话的语调也一如方才对着庞正时的模样:
    “都这般时辰了还要处理公务,崔县丞辛苦了,以后县衙事务还要你我齐心,才不负朝廷所托。只是天都这般时辰了,崔县丞即便如何勤于政务,也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明明陈清和话里话外并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却偏是让崔同听了只觉如芒在背——就不信陈清和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些什么。却偏要如此说,明显是当众给自己没脸的意思。
    却偏又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呆站了片刻,只得含恨而去——
    先让你狂些时日,看谁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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