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霉女婿说起来和沈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女婿姓刘,是诚意伯的二弟的儿子,诚意伯三弟的长女刘氏是瞻园的三夫人,和沈今竹的二姑姑沈佩兰是妯娌关系。可是听说崔打婿打归打,对女婿的学问帮助颇大啊,崔打婿当年是探花郎,就是因为有了这位探花郎岳父的严格管教和举荐,这位崔打婿才会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听说刘家很感激这位亲家,崔刘两家来往亲密,如今怎么会反目成仇,要淹死崔氏生的女儿呢?
    妇人呜咽哭道:“我家老爷正是崔打婿!呜呜,我可怜的小姐啊,当初嫁到刘家,刘姑爷发誓一辈子对小姐好,房里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侍妾,我们小姐还当真了,怀了两个孩子都不幸没了,好容易生下一个女婴,无意中听姑爷和婆婆的对话,说刘家有洗女三代的说法,每一代的第一个女儿都要淹死献祭,才能永葆刘家的富贵。我的老天爷啊,堂堂诚意伯府,文成公刘基的后代,居然把一个破道士的话当真了,淹死这个无辜的女婴啊!”
    ☆、第94章 除宿敌孙女救祖母,说心愿沈老太进京
    沈今竹坐在车辕子上,听马车里的妇人哭诉,也觉得忿忿不平,想当年文成公是唯一以文官封爵的开国大臣,这男人在庙堂之上有无作为,要看是否愿意献出长女的生命为代价?真是荒谬啊!文成公眼看着一帮助太【祖爷打下大明江山的功臣大将们死了大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临死前定下遗嘱,说刘家三代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入仕为官,不议论政事,是为了避祸,留下子孙姓名,待他日东山再起。
    文成公有先见之明,□□爷搞死了一大批功臣,后来建文帝削藩王时将站错队的开国功臣又搞死一批,到后来大明仅存家里金书铁卷写着“开国辅运推诚”的勋贵不超过十个,文成公就是其中之一。况且文成公只是说不准参加科举,又没说不准读书,文成公的家学渊源流传下去,三辈人埋头读书,厚积厚发,才有现在诚意伯府一门两进士,而且都做到了三品以上的高官位置——不对,好像自从五年前诚意伯太夫人去世后,致仕回家守孝三年的二老爷和三老爷现在都没有做官,已经在家等候两年了,京城都没有传来两位起复的消息。
    莫非就是这个原因,刺激刘家想起什么破游方道士“洗女三代”的叮嘱?想到刘家已经有两代的长女都被无辜淹死,沈今竹心头涌过一丝寒意,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按照大明的律法,做父母的弄死孩子,或者公婆打死儿媳,都是免罪的,法律默认儿媳和子女属于私有财产,可以随意打死,不用承担责任。
    当然了,从人情上讲,弄死无辜的孩子和儿媳会受到舆论和良心的谴责,但有人就是不在乎,照样对这两种弱势群体伸出罪恶之手。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就是有些人是邪恶的,他们就是能将论理和道德踩在脚底下,漠视生命。
    马车晃晃悠悠行走在石板路上了,车里女婴的哭声渐渐没有了,沈今竹心头一紧,问道:“这孩子怎么不哭了?”
    妇人说道:“被颠的睡了,小相公不用担心。”
    沈今竹这才放心下来,那妇人心疼的看着怀里的婴儿,哭道:“瞧这张可爱的脸,肥嘟嘟的,眉眼长的真像小姐啊,姑爷怎么下得了手?男人就是善变,上个月还指天指地发誓一辈子对娘俩好,转眼说翻脸就翻脸,无论小姐如何请求,甚至拖着产后虚弱的身躯跪地求姑爷,姑爷硬着心肠看都不看小姐一眼,抢了孩子就走,要不是我把这孩子救出来,恐怕这会子早就——唉。”
    马车到了文昌巷崔府,这是妇人是崔氏的陪房,所以看门的认识她,见她狼狈的样子,顿时吓一跳,忙将妇人请进去了,不等崔家的人表示感谢,询问名姓,沈今竹就调转了马车往火瓦巷而去,算起来她和诚意伯刘家还是远房亲戚,还是隐姓埋名比较好。而且现在她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要做——把酸秀才赶出金陵城!
    暗想方才已经试探过了,酸秀才是只身一人单住,事不宜迟,赶紧将这个隐患解决掉,家里才能重获安宁。
    火瓦巷依旧平静,石板路上的血迹依然在,不过一双耳朵已经消失,看来是回去搬救兵去了,沈今竹猛敲酸秀才租居的家门,许久都没有人应答,难道出门了?还是龟缩在家里不敢出来?
    沈今竹是个最不喜欢被动的干等的人,瞧见四处无人,干脆摸出一个细铁丝做溜门开锁的营生来,这一招还是干爹汪福海教给她的呢。
    门锁很快被撬开了,沈今竹进了屋子,合上门,进屋寻找酸秀才,屋前屋后都找遍了,连炉灶和床底下都翻过,均不见此人,看来是真不在家,出门去了,那去了那里呢?
    沈今竹很快在书桌的废纸篓下面找到几个纸团,其中有一张简易的手绘地图,地图上表明鸡鸣寺的地方,用红色的朱砂笔画了一个圈圈,格外醒目。
    沈今竹想起今早茶馆店小二说的话,祖母突然把幺子沈三爷出宗,改姓崔,继承了亡夫的香火,沈家一家老小这几天全都在鸡鸣寺给祖父烧香祈福,难道这个酸秀才去鸡鸣寺找祖母他们去了?
    不好!得赶紧阻止他,哪怕是打晕了塞进马车也行啊!沈今竹打定了主意,驱车往鸡鸣寺方向而去。
    傍晚时分,沈老太太在千佛殿打坐念经,其实她根本不信佛,也没有其他的信仰,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念的很是虔诚,为故去许久的亡夫祈福。
    沈老太太闺名叫做沈梅,父亲是卖油郎二代,母亲是嫁妆丰厚、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父亲就是靠着母亲的嫁妆起家,先是做游商,而后在扬州做了盐商,据说最辉煌的时候十户人家吃的盐,就有一户是沈家的,便有了“十盐一沈”的说法。
    父亲和母亲毕生只有沈梅一人,父亲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终身不二色,为了庞大家业将来不改姓他人,也是觉得女儿性子刚强,不是那种贤妻良母、甘愿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女子,便决定给沈梅招赘婿,先是看中了一个面目清秀的落魄秀才,然后秀才三年后却发现真爱,和一个青楼头牌好上了,头牌挺着肚子跑到沈家门口叫姐姐,沈梅大怒,将秀才赶出家门,和头牌一起连撵出了金陵城,并威胁说他们若敢再踏入金陵半步,便要留下他们的性命。
    秀才和头牌回到了他的老家蜀地,再也没有在金陵城出现过,沈梅火速招了第二个赘婿成婚,然后游历夫妻两个出去游历天下,直到两年后才带着刚会走路的长子回金陵城——这是金陵城普遍流传的说法,只有沈老太太才明白,真相并非如此。
    沈梅之所以次月就再招赘婿,并在婚后不久和崔姓赘婿远走天涯,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秀才的孩子!为了掩人耳目,并给肚子的孩子一个名分,沈梅与父亲看中了家中的崔掌柜,和崔掌柜密谈一夜后,沈家当月就办了酒席,重新招夫,沈梅看着还没有隆起的肚子,心想等快要临盆的时候就去郊外的庄子里生产,等孩子过了周岁再抱到金陵城办周岁宴,反正一岁的孩子和一岁两个月的孩子相差不大,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生的孩子,要好好保护他。
    可就沈梅肚皮刚刚隆起时,不要脸的前夫居然偷偷从蜀地回来了,还无耻的说他知错了,他已经和那个青楼女子恩断义绝,崔掌柜不过是个小伙计,他是个有功名的秀才,见沈梅肚皮隆起,顿时眼睛发亮,说道:
    “这其实我的孩子吧,哪有那么巧,刚成亲就有孕的——对,就是这样!你已经有孕了,为人掩人耳目,所以才会那么快又招赘婿对不对?这是我的儿子啊!儿子啊,爹爹来看你了,以后爹娘会好好疼你。梅儿,我们盼望了三年的孩子已经在你肚子里了,我弃了那贱妇、你也休了崔掌柜吧,我们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夫妻俩也不能分开对不对?”
    言罢,秀才前夫扑过来就要摸沈梅的肚皮,沈梅觉得恶心,忙避开了,秀才前夫还要去摸,嘴里说什么破镜重圆的瞎话,幸亏沈梅从小就练过防身功夫的,挺着微凸的肚子都避让过去,大声斥骂,这秀才前夫脸皮忒厚,步步紧逼,将沈梅逼到一颗大树下,沈梅心头一横,拿出防身的匕首叫道:“还不快滚!我以前就说过,你们这对狗男女以后休要踏进金陵城半步!否则就留下性命来,你不要逼我动手!”
    “我是孩子的父亲!你才不敢把我怎么样!”秀才前夫哈哈大笑:“难道以后你要对儿子说,你亲手杀了他的父亲吗?梅儿,不要闹了,我回去给岳父大人磕头认错,从此不再去那烟花之地,只在家陪你和儿子好不好?”
    言罢,秀才前夫又上来拉扯,沈梅目光一冷,将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前夫当场毙命!
    这才是血淋淋的真相,前夫这种贪婪无耻之人若还在世上,必会祸害我的儿子,破坏我的家庭,后招的赘婿崔掌柜比起他要好千倍万倍!
    千佛殿里,回忆起了往事,沈梅心里的怨恨滔天,手里敲着木鱼的节奏也渐渐急促起来了。那时她杀了前夫,鲜血满地,前夫瞪大眼睛,死不瞑目,死相很是可怖,她有些惊慌失措,是崔掌柜闻讯赶来,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掩盖住喷溅到衣裙上的血迹,要她赶紧离开这里,一切都交由他处理。
    等到半夜,崔掌柜回来了,说已经将前夫尸体火化,戳骨扬灰,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前夫回来祸害孩子了。后来为了散心,也为了掩人耳目,夫妻俩个出门游历,在外面生下长子沈仁卓,崔掌柜对长子视为己出,很是疼爱,后来和她生下次子沈仁宵、长女沈咏兰、次女沈佩兰和幺儿沈仁民,家庭和睦,家族事业蒸蒸日上。
    长子和次子都表现出了读书的天赋,沈梅和崔掌柜夫妻为了儿女的前途,决定急流勇退,助孩子们读书,长子中举后去了吏部选官,开始仕途。而次子考取了南直隶解元,次年中进士,成为江南闻名的才子,将沈家从商户变成了官宦人家,转换了门庭。
    再后来崔掌柜病逝,没过几年长子在抗击倭寇时英勇殉国,先帝爷特地下旨封赏了沈家,连两个卖油郎祖父和父亲都追封了官身,但是由于崔掌柜是赘婿,便没有得到任何的追封,这也一直都是沈老太太的心结,觉得自己是五品诰命夫人,而九泉之下的丈夫一直都是白身,将来在地府相见,岂不尴尬?
    人越是老迈、精力越不如以前、就越容易想这些身后事,都说昼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沈老太太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崔掌柜面黄肌瘦,说没有香火供养,他在阴间过的很是艰难,老太太说不会啊,逢年过节生辰忌日我和你的儿女们都给你烧纸钱元宝焚香拜祭,还去寺庙捐香油钱,你怎么会没有香火供养呢?
    崔掌柜哭诉说,那是捎给沈老太爷的,我在阴间改了本姓,姓崔了,香火供养不到我这里,然后沈老太太从梦中惊醒,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她,特地去金陵第一古刹鸡鸣寺找方丈大师说了自己的梦境,那方丈说父精母血,姓名是父母赐给后代的,天生注定,不能抛弃,哪怕是成了赘婿改了姓名,也只是阳间的称呼,到了阴司自然会改成了本姓,反正你们有三个儿子,不如将幺子改姓父姓,继承崔家的香火,地下的老太爷就不会因为无人供奉香火而饿的面黄肌瘦了。
    沈老太太听信了方丈大师的话,径直去八府塘拂柳山庄找幺儿沈三爷商议此事,沈三爷笑道:“改就改吧,反正我这又不是过继给别家,改了崔姓,我还是您和爹爹的儿子,也还是哥哥姐姐们的三弟。”
    沈老太太说道:“改了崔姓,你就不是沈三爷,改叫崔大爷了,你的儿女也都姓崔,改名换姓关系重大,要摆酒邀请亲朋好友做见证的,你以后开宗立派,要单独修建祠堂,供奉你父亲。这事还是先和你岳父打声招呼吧。”
    沈三爷的妻子姓何,和怀义的妻子何氏是同族出了五服的姐妹,何氏家族从元朝开始就是巨贾,如今怀义夫人何氏的娘家是金陵鱼行的行首,而沈三夫人何氏的父亲是扬州盐商的独生女儿,花银子捐了个员外郎的官身,号称何大员外。
    沈三爷写信去扬州,将母亲的打算说了,请了岳父何大员外来金陵一叙。这何大员外风尘仆仆赶来金陵,当着沈老太太的面点头同意女婿改姓,不过他也有个请求,“……亲家也知道,我此生只有一女,十里红妆嫁给了你的幺儿,如今我年事已高,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唯恐将来——唉,说老实话,我是希望把家产全都留给女儿和外孙们,可是何家宗族那边不会同意的,我是想把一个外孙跟着我姓何,将来继承家业,承袭香火,亲家放心,只是改姓而已,外孙还是留在金陵和女儿女婿一起住,将来等我百年之后,有个摔盆举哀、烧香供奉的人就行了。”
    将心比心,沈老太太很理解何大员外的想法,都是害怕死后无人供奉香火,何大员外的要求不算过分;为了父亲百年之后走的安心,沈三夫人何氏当然也同意,沈三爷更是忙不迭的答应了——儿子还是他的儿子,况且改姓的儿子白得一份庞大的家产,肥水不流外人田,何乐而不为?
    一时谈妥了此时,选了何氏生的幺子改姓何,等过几年孩子大些再摆酒宣布此事。身后事有了着落,何大员外心情大好,还打趣的说道:“亲家,其实我这个好女婿不仅要改姓,连名字也要改,他叫做沈仁民,改了崔姓,就叫做崔仁民,谐音就是催人命啊!”
    “哦?啊!”沈老太太这才意识到不对,乐不可支的笑了许久,说道:“亲家向来视他为亲子,不如你亲自给他改个名字吧。”
    何大员外读书不多,想了想,说道:“女婿品行良好,就叫做崔仁德吧。”
    沈老太太雷厉风行,择了吉日摆酒设宴,宣布此事,崭新出炉的崔大爷重修了家谱、修建了祠堂,继承了崔家的香火。从此以后,沈三爷就叫做崔大爷了,不过乌衣巷里头的人叫惯了三爷,家人的称呼还是没变的。
    大事已毕,沈老太太果然梦见亡夫红光满面的来找她道谢,说在地府过的很舒服,高兴的在梦中笑出声了,次日一早便率领着全家去了鸡鸣寺烧香还愿,祈福念经,给寺里捐了一大笔香油,直夸赞方丈说的话灵验。
    沈老太太在千佛殿诵经完毕,正欲回到禅房吃晚饭休息,一个小沙弥匆匆跑过来赛给她一个纸条,又撒腿跑了,沈老太太觉得诧异,到无人僻静处展开纸条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老太太回到禅房吃过斋饭,天色已黑,借口今日念经累了,要早点休息,沈韵竹等人忙伺候她梳洗躺下,众人出了卧室,不一会,沈老太太睁开眼睛,满眼精光,那里有半点疲态!
    沈老太太换上一身僧袍,脖子上套着一串佛珠,花白的头发全都塞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僧帽里,穿着僧鞋,从窗户里翻出去,在夜色的掩映下瞧瞧出了院门,乍眼看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僧人。
    沈老太太出了禅院门,还弯弯绕绕走出了寺院,出了山门,一直到了鸡鸣山山腰的放生池边,这里原本有个放生台的,六年前盂兰盆会惨案,两千金陵百姓丧生于此,为了祭奠枉死的百姓,鸡鸣寺废除了放生台,在这里和放生池附近种下了两千颗松柏,四季常青,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松柏林,就是松柏长的太慢,六年过去了,松柏才齐肩高。
    放生池旁的松柏林,一个穿着陈旧、有些微皱的宝蓝色步步高升团花直裰、头戴黑色方巾,儒生模样的人负手而立,老僧人打扮的沈老太太慢慢走过去,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的下落?”今晚小沙弥塞给她的纸条上就写着一句话,说若想知道她前夫的下落,今晚就来鸡鸣寺外的放生池叙话。
    沈老太太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说过秀才前夫的名字了,前夫去了那里,只有她和死去的夫婿最清楚,如今怎么有人突然提起前夫?难道当年事泄了不成?那也不怕,反正已经将前夫戳骨扬灰了,死无对证!
    站在放生池边的人猛地转过身来,借着淡淡的月光,沈老太太看清了来者的面容,顿时受惊的犯了病!倒不是中风晕倒,而是蓦地分不出现实、过去和幻觉了,她瞪大眼睛,喃喃自语后退说道:“怎么是你?我不是把你和那贱人赶出金陵城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老太太犯了痴病,居然将相貌气质酷似前夫的酸秀才当成前夫本人了,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
    她挺着微凸的肚皮,无耻前夫来寻求复合的时候。
    酸秀才还以为沈老太太害怕,以为见过鬼了呢?便呵呵冷笑道:“不准叫我的祖母是贱人!正因为你不贤良,容不下我祖母,不准我祖父纳妾,他们才被迫离开金陵富贵之地,去了蜀地。我祖母说过,父亲落草不久,祖父为了生计,四处在外游商,遇到了歹人打劫,再也没有回来。祖母说我长的最像祖父了,我身上穿的正是以前祖父的旧衣服,你害怕了是不是?我不远从蜀地而来,是为了投亲,论理,我也算是父亲的庶子,我知道你不愿意认下我,肯定会千方百计赶我走。”
    “你以为我想委委屈屈寄人篱下在你们沈家吗?我堂堂一个读书人,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我们做个交易吧,你给我一笔足够安生立命、这辈子吃喝不愁的银子,我就离开金陵回到蜀地,再也不踏入乌衣巷半步——谁都知道你们沈家家底厚,十万两银子不算多吧。”
    沈老太太此时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没听清酸秀才在说什么,但是最后几句敲诈勒索的话还是听懂了,“你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贪婪无耻,别说十万两银子,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你从那里来就滚那里去,看在三年夫妻情分上,我放你一马。”
    “呸!谁和你这个老婆子是夫妻!”酸秀才并不知道沈老太太有病,他大声咒骂道:“你这个老愚妇!老嫉妇!若不是你将我祖父祖母赶出家门,祖父如何会无故失踪,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祖母被迫给了他人做妾,一辈子委委屈屈不得善终;我父亲作为他人养子,过的和奴仆差不多的生活;我千辛万苦考中了秀才,却家徒四壁,连赴成都秋闱赶考的费用都是筹借而来,秋闱落榜回到老家,被催债的人堵在家门口,连铁锅菜刀都抢走抵债了。凭什么都是父亲的后代,我的大伯堂兄弟们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我却要在贫病中苦捱日子!”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后日此时就在这里交给我,否则我就上门投亲,好好的闹一场,让金陵城看看你这个老嫉妇的嘴脸!”
    沈老太太冷冷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知道你的贪婪无耻的禀性,等你把十万银子挥霍一空,还是会来金陵继续敲诈勒索我,你还是死心吧,我还是那句话——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个铜钱!”
    对方的态度如此坚决,酸秀才顿时陷入了绝望,他是将祖屋祖田都卖了,才凑了银子还清债务,剩下的做了盘缠来金陵城投亲的,等于是破釜沉舟,没想到沈老太太会如此不贤,不仅拒绝认下他这个庶子,而且还不肯给银子作为补偿。
    绝望之下,酸秀才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胆子,快步冲过去叫道:“快把银子给我!你这个老嫉妇!否则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看你的子女如何做人!”
    看着酸秀才面目狰狞的模样,此时此刻的场景和过去开始融合,沈老太太年纪虽大,因常年打拳锻炼身体,行动还是很灵活的,她侧身躲避,顺手将脖子上佛珠串拿下来,缠在酸秀才脖子上,双臂交叉,猛地收紧了珠串,勒得酸秀才伸着舌头,身体直往后打挺,双手拨拉着像蛇一样缠着自己脖子的佛珠,双腿不停的蹬踹着地上的泥土,脸颊呈现猪肝色。
    无论酸秀才如何挣扎,沈老太太的勒着佛珠的双手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有继续收紧的趋势,她的目光直愣愣的看着酸秀才似曾相识的面孔,喃喃低声道:“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家族、伤害我的孩子们。明明已经杀了你,为何你还会回来?不过没关系,我杀了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你化身为厉鬼回来找我索命,我也不怕你!为了家人和孩子们,我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何惧你一个厉鬼,呵呵。”
    酸秀才的眼神越来越模糊,挣扎也越来越无力,在鬼门关徘徊之时,他回光返照似的双手用力拽着脖子上的佛珠串,那穿着小粒佛珠的绳子终于断了!
    哗啦啦!佛珠脱落了一地,沈老太太双手乍然脱力,没站稳,顿时仰面倒地,僧帽脱到了一边,露出一头苍白的头发,昏迷不醒。
    死里逃生的酸秀才劫后余生,捂着火辣辣疼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看见地上倒地不起的沈老太太,新仇加旧恨,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就要往老人花白的头上砸去!
    就在这里,刺啦一声从身后传来一声鞭响,一条马鞭从身后袭来,恰好缠住了他的脖子并往后拖拽,脖子再次被勒,酸秀才不得不弃了石块,捂着脖子想要将马鞭扯开——可是这一次,他的对手是沈今竹。
    ……半盏茶之后,酸秀才身体僵直、舌头都伸到脖子上去了,已然死的透透的了,沈今竹才松开了马鞭,往祖母那边跑去,其实匕【首割【喉就能迅速结束战斗,但是场面会太过血腥,不好毁尸灭迹,像在巴达维亚对付恶魔科恩时,她才敢用这个法子。
    沈老太太脸色有些灰败,后脑苍白的头发干干的没有血迹,应该是没有撞击到石块等尖锐东西,呼吸很平稳,也没有肢体抽动、口吐白沫等中风的症状,老人家甚至在沈今竹呼唤祖母时睁开眼睛无意识的看了她几眼,又像是十分困倦似的闭上了眼睛。
    月黑风高,放生池附近四顾无人,加上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明显是暴亡的僵直尸体,沈今竹不敢呼喊救命——祖母的双手手掌和虎口处有明显的勒痕呢!这不是告诉别人祖母是杀人凶手嘛!幸亏这松树林低矮,她赶着马车到了半山腰,隔着老远就看见放生池边有两个黑影在缠斗,或许是祖孙之间心有灵犀,她赶紧停了马车往这边赶来,结果就看见一个老僧模样的人仰面倒地,僧帽脱落,一头白发散出来,虽说三年没见,祖母老态更盛当年,可是她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挂念的祖母。
    怎么办?是先将尸体掩埋在此,还是干脆弃尸荒野?带着祖母先走?
    弃尸荒野好像不妥当,因为这个酸秀才哪怕是一脸可怖的死相,也和二堂哥沈义然有相似之处呢……
    正思忖着,从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她好像是被人包饺子了,来不及多想了,沈今竹咬牙背着昏迷的祖母就往外冲。
    刷刷刷!四周全是宝剑出鞘的声音,沈今竹看着流淌着寒光的兵器正是绣春刀的模样,赶紧叫道:“汪福海汪千户是我的干爹,请你们带我见他。”
    类似“我爸是xx”的话语之所以屡屡出现,是因为这句话真的真的很好用。
    约过了半个时辰,沈今竹就在鸡鸣寺里和阔别三年的干爹汪福海重逢了。三年前汪福海在临安长公主府严重失职,差点将大皇子置于险境,被降职为千户,后来海宁城一战护驾有功,功过相抵,保住了千户位置,他推荐了心腹钱坤钱千户为锦衣卫同知。
    钱千户不负所望,在查广州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贪腐走私案和福建官场贪腐走私案中表现优秀,尤其是将韦春的家产全部抄没出来献给了庆丰帝,得了皇上亲眼,顺水推舟封了钱坤为金陵锦衣卫同知。
    这钱坤知恩图报,对汪福海这位一手招募提拔他的上司照顾有佳,所以汪福海虽然官场失意,日子过的还算逍遥。他一对麒麟儿去年秋闱都考中武举人,若不是半途杀出曹核这匹黑马,夺去了南直隶解元的光环,恐怕汪福海的笑容会更灿烂些。
    但是汪福海也知足了,因为他的义子李鱼夺得了秋闱解元,人不能太贪心,将文武解元都收入囊中。李鱼新婚后并没有去京城赶考参加春闱,他的目标是连中三元,打算磨练几年再赴春闱,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汪福海的一对麒麟儿在李鱼婚礼之后就启程赶往京城参加武进士的选拔,这段时间正好是武进士的考试时候,他和汪夫人干脆就住在鸡鸣寺了,整天烧香诵经求佛祖保佑两个儿子都能高中。夫妻两个相信鸡鸣寺的佛祖最灵验,因为六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求佛祖把被掳走的长子还回来,佛祖果然就把汪禄麒送到他们夫妻身边了。
    汪福海夫妻来此暂住,锦衣卫当然严加保护,六年前的盂兰盆会惨案太深刻了,鸡鸣山山半腰的放生池附近是巡视的重点,那里松树低矮,沈老太太、酸秀才、沈今竹三人闹出的动静不算小,被锦衣卫抓了个现行。
    老实说,汪福海三年前在海宁城血战之后,也到了悬崖处搜寻沈今竹,觉得活的希望很渺茫,如今看见沈今竹活碰乱跳的回来了——虽然是带着一条人命来的,百感交集之时,沈今竹见面对着干爹行了跪拜大礼,汪福海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只得扶了她起来,叠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今竹瞥了瞥外头,汪福海看出她所想,冷笑道:“锦衣卫做事你还不放心嘛?保管毁尸灭迹,清理的一丝灰都没有。”
    或许是宿命,几十年前沈老太太夫妻一刀结果了前夫,将其毁尸灭迹;几十年后前夫后人寻来,依旧是酸腐、人品卑劣的秀才,最终被孙女沈今竹勒死,依旧毁尸灭迹,命运在祖孙间轮回,从始点走到终点,居然都是一样。
    干爹办事,沈今竹是放心的,她只是担心昏迷不醒的祖母,看见祖母这个样子,她有些近乡情怯,不敢弄醒祖母相认——大夫早就说过,最忌讳大喜大悲,今晚的刺激已经够了。
    沈老太太的病情早就不是秘密了,汪福海叹道:“那就先不要相认吧,我把老太太先悄悄送回去,想办法提醒你们沈家给老太太找大夫。”
    “什么法子?”沈今竹问道。
    快到半夜时,香客们居住的禅院有一间着火了,值夜的小沙弥赶紧敲响了铜锣到处示警,众香客纷纷醒来呼亲唤友跑到安全处,沈韵竹被丫鬟叫醒,赶紧去里间扶祖母起床,可是她发现怎么叫都叫不醒祖母了!最后是刚刚出宗的沈三爷将老母亲背了出去。
    酸秀才的尸体就在禅院的大火中烧成了无人认领的焦尸,被草草埋进乱葬岗了去了。
    到了安全的禅院,连夜请医问药,沈老太太在清晨时分悠悠转醒,觉得手脚酸麻,浑身没有力气似的,一看子女孙辈都守在身边,顿时老泪纵横,哭了好一阵子,才对儿孙们说道:“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很可怕的梦,梦到一个坏人要杀我,我跑啊跑啊,跑到了山半腰的放生池松柏林里,那个怀人不肯放过我,还要拿石头砸我,我就——我就用佛珠缠着坏人的脖子用力勒。”
    沈老太太已经半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罕见的凶光,众儿孙看了都有些害怕,沈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喃喃说道:“坏人都快要死了,可就在这时候佛珠突然断了,珠串洒了一地,落在我的脚面上,我没站稳,往后倒下去,那坏人又拾起石头要砸我的头,我全身都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等死。”
    沈韵竹开解道:“祖母,昨晚大火,您被梦魇住了不能动,故梦中会有此变故,您放心,我们都陪着您呢,那里来的什么坏人。”
    沈老太太一边说着话,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她缓慢的举起手晃了晃,还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还没讲完呢,你不明白的,那个坏人——是个心思坏透得烂肚肠的人啊!”
    沈三爷说道:“母亲,那坏人是谁?您告诉我,我定揍的他满地找牙。”
    沈老太太环视着儿孙们,大房这些孩子,只有正在京城参加春闱的二孙子沈义然和前夫的脸有些相似,幸好其他人都不像。回忆往事,是历历在目,这个秘密是必须带进棺材的,不然会家宅不宁,留下祸患。
    老太太摇头道:“我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是平生见过最坏的恶人,比戏文里头的秦桧还坏,那坏人要杀我,就在这时,你们的四妹妹突然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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