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了许多杂事,尚坤不大放心雁塞的驻军,打算派尚家军过去,自己身边的亲卫们也需要一个升迁的机会,这回他挑中了曲四郎,先把人唤来简单吩咐几句,命令等雪停了带兵去雁塞。
    郎君存着好意提拔,曲四郎却有些不大情愿,提出想着郎君过完新年再去雁塞。
    “你要陪我过新年?阿圆的醋水能淹了凉州城。”
    尚坤难得和下属开玩笑,在空白任文上写下调令递到曲四郎手里,收起笑意叮咛道,“你最稳妥,守在雁塞不只是为你立功劳,更紧要替我把好大门。将来肯定要出征大战,我再派你做送死的急先锋,能活下来领犒赏是你小子命大,没命享福也别怨自己运道不好。”
    军中先锋最容易抢功劳也是最危险,掉脑袋就是瞬间的事。低等无背景的军官想出人头地,打破头争抢先锋之位。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则,非亲信不用非年青强壮不点。
    曲四郎晓得郎君的性情,半膝跪地接下调令,声音洪亮保证,“属下一定不负郎君重托。”
    “去罢,小心行事,遇事多用脑子,该杀时不必手软,可杀可不杀时缓一步多想一会儿。”
    抛下对手下的叮嘱,尚坤大步走向后宅,老远望着阿圆窗前亮着一盏烛火,照亮他脚下的路,怎会让她陪着他下地狱。
    人生得意,做快意恩仇的事,即使死去也要带着阿圆登仙阶,赏琼楼玉宇,领渺渺仙峰,消遥自在。神佛也怕强硬的人儿,看会会赶他下地府。
    第109章 凉州酷寒
    来凉州的第一个冬天那种寒冷剌骨的滋味绝对让忆君记忆犹新,在她有记忆的二十余年,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严寒。
    院里滴水成冰,厨房里送来的热水等拎到正屋已经半凉,窗棂上结满厚厚一层冰,人坐在火前后心却是冰凉。
    尚坤埋怨节度使府宅的房屋太破旧,四处漏着风,他来凉州城已经到九月,也没有想到天气会如此反常,忙着治下府州的大大小杂事脱不开身。早知这样,命人在那时候修葺屋子还能来得及,现在只有让阿圆吃点苦头,忍过这个冬天,明年说什么也要翻新府里的正院。
    节度使府里都冷得受不住,更不提寻常的平姓家,路有冻死冻伤的人无数,马场和牧场里今冬出生的小马驹、小牛犊也多半没能成活。地硬的一撅头下去能砸出声响,成堆死尸顺意扔在哪个小山洼里等着来年来春再掩埋。
    尚坤用忆君的名义在凉州城里开粥铺施舍,早起五尺阔的大铁锅消化雪水,熬上满满一大锅稀粥,不到半刻钟被蜂拥而上的饥民一抢而光。
    第一次施粥时,忆君象征性地和尚坤舀出头三碗,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眼里冒着绿光只盯着粥碗,看得她触目惊心,回去央求尚坤再多开几个粥棚。
    “河西府存粮不多,凉州和甘州各开一个粥棚,每日施两次,一个冬季就要耗掉库粮一半,还有营中一帮军士等着吃饭,哪一头都不能舍下。”
    尚坤只说出一半,军中那头才是重点。护卫营里有一小半是收编来的俘虏、流寇、还有带着突厥血统的混血儿,好吃好喝供着还能维持平静,一旦缺衣少穿,这帮军士很有哗变的可能。
    军中不稳,何来谈治民?!
    而且大雪路难行,从关中运粮也要等到年后,这个冬季对尚坤和河西几府犹为艰难。
    “我那千亩地打下来的粮食都运来吧。”
    忆君一下子觉得自己很土豪,上千亩良田哇!寻常百姓一家有十来亩地都能排得上是殷实人家,这还是大长公主挥手赏给一个侍妾的份额,谁知道她老人家攒下多少私财留给尚坤。
    见阿圆眼珠滴溜滴溜转,尚坤亲吻她的嘴角问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放心罢,祖母的好东西到时候全留给你。京郊的私产别院,洛阳那边的大宅子,还有良田,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一应堆到你屋子。”
    忆君听出他话里的挪揄意思,不满道,“你想拿那些东西砸死我呀?堆一屋子,你怎么不说效仿汉武帝给我建个金砖玉瓦的房子,到了饭点上些玉白菜金馒头,看看就饱了,哪还用五谷杂粮。”
    尚坤搂着她大笑,陪不是道,“我的阿圆最不稀罕那些死物,千亩良田的收成如数捐出来施给受灾的人。都是我想岔了,祖母将来留私产咱们一应不接,恁她给了别人。”
    “少拿一点,你都不要大长公主肯定会生气。”忆君变成了财迷,巴在尚坤身上出主意。
    尚坤笑得肚子疼,连日困扰在心头的烦心事全抛到脑后,直说晋阳大长公主若是知道忆君这么盘算她,非要恼怒成羞。
    说要金要银全是顽笑话,忆君贴在他的肚皮上碎语,“别的我都没瞧到眼里,只想向大长公主讨一样宝贝,求她把宝贝金孙送给我。”
    “给你”,尚坤捧起她的小脸亲吻,呢语,“早都是你的人,不用祖母开口相送,我自个跑到阿圆的口袋里。”
    忆君才说完把口袋扎紧不让他跑掉,两人粘乎了一会儿,那人起身却要出城去。她扯住他的衣袍不让走,耍赖说自己不舒服。
    尚坤既是得意又有些无奈,轻轻扳开她手指,“乖,我要去肃北营里巡视,七|八日都不得回来。你在家关住府门,任何人都不要见。”
    忆君悻悻松开手,她不能耽误他的正事,她眼中的落寂逃不过尚坤的细心观察,走出去的人又折返回来,轻轻把她揽入怀中,说些细碎的话。
    “我这回去带上子君,以后就让他长留在肃北营里。你也别急,男儿要建功立业不吃苦头哪行。在家不许生闷气,闲着无事给祖母和阿娘各写一封信,写好后夹在邸报里送到京中去。”
    子君一早说起他要去营中历练,忆君也不惊奇。卢娘子比尚坤还要忙,罗家乔迁新居时,亲自带着人送贺礼,吃了罗大婶的闭门羹,此后再忙得没见人影。
    子君也是不慌不忙,真还有打算长久等着卢娘子,无论罗大婶说好话或责骂,他心意不改,摆出一副非卢娘子不娶的架势。
    见儿子铁了心,罗大婶哭过闹过全都不奏效,娘儿俩同居一府闹得像仇人似的,或许子君离开一段时间倒会好。
    “那我该写什么?”忆君不会讨好两位公主,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先问一下尚坤的意思。
    尚坤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想把人吸到眼中,微微笑了,“随你,按自己的心意去信,太过刻意祖母也不喜,她老人家最爱天然率性。你是我的阿圆,装成别人倒叫祖母倒胃口。”
    哦,忆君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下,坚持送他到府门口,看着那人戴上铠甲骑上马远去,这才挪动微僵的腿回屋子。真按尚坤说的提笔给两位公主写信,太雅繁琐的文式她都不会,用简单的大白话絮叨凉州城的风俗、一路上的见闻,还有说些尚坤的趣事。
    不知不觉到了掌灯时分,阿苒带着人进屋,轻轻放下一个托盘在圆桌上。熟悉的药味吸入鼻中,忆君微皱了下眉头,轻轻吹着信纸上的墨迹。
    “夫人,先用了这碗药,再吃晚饭。”府医特意叮嘱过这回的药饭前用,阿苒已经端起来捧到忆君眼前。
    浅白瓷碗里黑褐色的汤水闻着就让人恶心,忆君瞥了一眼,摆手道:“撤了罢,我不想用,也叫人先停下煎药,什么时候想喝了我再吩咐重煎。”
    阿苒端着药碗迟迟没有放下的意思,苦口婆心劝道,“夫人,良药苦口,你一定要喝。这些药全是出京前宫里的御医和咱们府里大夫商议过后开的方子,服够半年方能见效,已吃了三个月,若是停下,前头的苦药可是白吃了。”
    阿苒说的忆君也都明白,长年累月早晚药不离口,她也是忍耐到极限,觉得这样的日子永没有出头之时,还不如停了药自在几天。
    “撤了罢,郎君一早喊着不让我喝,全是我一意孤行坚持喝到现在。也不见好,到冬天还是这么怕冷,前几天阿娘搬新宅时我都病着,没法亲自去贺喜。卢家阿姐请了好几回,约我上她家喝茶,也不敢去,就怕被冻着,回来又要病一场。”
    忆君抱膝坐到椅上,盯着荧荧烛火幽幽说话,她真的是有些气馁。工匠坊里赶制的机弩也在停工中,一是因为天冷,工匠们干活不利索,二是因为她身子弱无法时时过去和工匠商榷。
    见夫人执意不喝,阿苒轻微叹一口气,端起装药碗的托盘走到屋外,想着郎君不在,夫人也不会有多好的胃口,吩咐厨房只送来瓦罐炖的羊肉和胡萝卜,再有新烙的白饼几张,备一碗羊奶酪和果子酿的酒。
    外面闹饥荒,府里的用度大大缩减,尚坤的忆君平日只四菜一汤,下人们填饱肚子就成了。
    尚坤不在家,忆君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头晕发困,屋里炭味也太冲,想跳脚骂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没事干拿着火钳子拔拉熏炉里的银丝炭。亏得出京时大长公主心疼孙儿,命人多备了几车上好的银丝炭,若不然忆君也要和府里的侍婢们烧寻常的木炭和石碳。
    炭盆味道大,往往熏得侍婢们天亮时头晕恶心,天太冷她们不敢开窗户,熄了炭盆屋里又冰冷剌骨。大长公主府养的娇花们更是叫苦连天,有几个脑袋灵光,见走不通尚坤的路,托人求情下话寻到忆君处,自甘降身份到她屋里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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