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都坐吧。”大长公主声音里充满了威仪,老国公似不在意起身坐到左下首第一,国公爷和世子也是心中不安,谁能料到临出门时被老国公喊住,一起结伴过来。
    众人各怀心事,多了三个人,屋里反倒静寂无声,只有小珍娘对着父亲咿呀学语,不时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世子温笑轻声安慰女儿一句,偏头偷瞧祖父母,无法形容的别扭。他们因何结怨,他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儿,也能猜出祖父的来意,八成是为了柳家表妹和弟弟的婚事。真是无异于往祖母心上捅刀子,可世子也明白祖父心里也插着把尖刀长达四十余年,久得钢刃长到肉里无法拔除。
    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尚坤回府,他进屋扑地跪下,利落干脆请安:“孙儿请祖父、祖母安好,儿子见过父亲和母亲。”
    “快起来,快起来。”大长公主见到宝贝孙儿脸笑成一朵花,连声命起。
    尚坤笑着扑到祖母身边,任由她的手在他头脸上摩挲,笑嘻嘻抓起一把荔枝连壳扔到嘴里咀嚼。
    定国公猛使眼色,又被母亲凌厉的眼神警告,他陪着笑偷瞄父亲一眼。
    全程被人无视,老国公眉也不抬一下,清一清喉咙沉声开口:“我今天来,借着全家都在,只为两件事。头一件,我的父亲,你们的祖父、曾祖父,当年战死沙场,至今未找回尸骨,宗祠中只留有他的衣冠冢。惟今只愿早日请回他的灵骨,回归尚氏。”
    众人心中一凛,不用父亲提醒,尚坤起身站到父亲和兄长身后垂听。
    四十余年前的那场败仗,当时的定国公命丧疆场,尚氏全族上下数百人也全把命留在边城的黄沙中。
    老国公只记得,消息传回京中,母亲和两个妹妹当夜悬梁自尽,族中寡弱自裁者十之七|八。尚氏为朝廷卖命数代,胜迹无数,当真立下汗马功劳,只一次败绩,全家张惶如丧家之犬,束手任由天家治罪。
    与天争无力,他惟有恨自己,恨自己鲜衣怒马,挥霍大好时光。继痛失父母双亲和嫡亲胞妹后,他又推掉和表妹的婚约,怀着誓死之心领着残兵弱将出征。
    功成名就,尚氏洗刷耻辱,老国公却无一刻能安宁,悔恨他当日反应太慢,没能及时救下母亲和妹妹,也挂念魂不能归家的父亲,愧疚是他负了表妹。
    “第二件”,相比儿孙,老国公要平静得多,缓缓道来:“坤儿的婚事不能再拖延,择个日子把他和嫣然的婚事先定下,三年后再完婚。”
    不等尚坤暴起,晋阳大长公主已是勃然大怒,拍着扶手呵道:“柳氏胆敢进大长公主府一步,就是她的死期。她若不信,不妨去打听那边府里湖里埋着何人。”
    记不清隔了多久,当时独子还是个少年郎,老国公身边养着一个丽人,有五分像他的表妹。虽明知他不会招那个婢女侍寢,大长公主年轻气盛,命人将那名婢女沉入湖中。
    事隔多年,她仍能记得他当时的神情,铁青着脸,眸中淬着杀意。割袍断义,至此檀郎舍金屋,孤衾一夜寒。
    旧事重提,老国公面罩铁霜,咬牙吐出:“我在一日,嫣然死要当尚门柳氏。我若不在,有尚氏宗族出面,劝公主歇了这条心。”说完甩袖离去。
    老国公当年在京中号称第一公子,风头直超东宫太子,把天家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何等骄傲。他要孙儿完成他未成的心愿,娶像足了昔年未婚妻的柳嫣然,就像是他与表妹的婚约尚在。
    定国公左右为难。唤一声“阿娘”,见她点头,夺门去追父亲。
    晋阳大长公主一脸颓废,陡然松下挺着的肩膀,闭目轻叹:“你们都回罢。”
    静安长公主依依不舍狠看次子两眼,温顺地带着长子一家三口离去,惟留下尚坤赖皮样哄着大长公主:“祖母,咱不管他说什么。您放心,孙儿不会娶柳家的女儿,要不孙儿派个人去除了她。”
    晋阳大长公主摆手,望着远处喃喃道:“你祖父心里住着魔,死了这一个,他会寻出另一个长得像柳氏的女子塞给你。”
    “平安奴,”大长公主怜爱得抚着孙儿的脸,左看右看,“你长得十足像他,京里人都说随了本宫的性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你可知道,他当年比你还要硬气五分。”
    为了祖母,尚坤强抑心底的怒火,想尽法子哄她高兴。晋阳大长公主听着孙儿的话转怒为喜,支肘昏昏欲睡。
    长廊下云尚仪回府求见,见情形不妙,同两个有头脸的内侍女官轻声交谈。细微的说话声传到屋内,尚坤听到一句:“带来罗家女郎,只有等公主心情好了再见。”
    第26章 月夜朦胧
    “祖母”
    晋阳大长公主迷迷瞪瞪快要睡着,被孙儿轻轻摇醒,故意佯怒没好声气道,“又来做什么,还嫌气我不够。”
    尚坤涎着脸皮,跟猴一样趴在祖母肩头,讨好道:“孙儿向你引荐个人,保准祖母见了心喜。”
    “哦”,晋阳大长公主兴趣盎然,倾身追问道:“是哪家的女郎?你真要是瞧中,祖母到宫中求封圣旨,让你那没脸的祖父再给你胡乱塞人。”
    尚坤不快地抖抖眉毛,冲着外面喊道:“云尚仪,把阿圆领进来。”
    大长公主一脸纳闷,目不转睛盯着拱门上悬挂着的珠帘,透过一串串波光流转的珍珠,影影绰绰走近一个陌生的女孩儿,袅娜若风。等侍女们掀起珠帘,那女孩儿姣好的面容愈来愈近,她反倒盯着孙儿端详他的神色。
    尚坤懒洋洋斜靠在祖母身边,手里搂着一个金丝玉枕,唇角带笑。盯着那只小老鼠浑身汗毛都快竖起来,他终于笑出声,两步奔到忆君身边,拽过她推到祖母眼前,戏问道:“祖母,你瞧着她好不好?”
    “她是谁呀?”没人的时候,大长公主也很促狭。
    “阿圆”,尚坤将忆君再往前推一步,带着笑腔,“不是你令云尚仪把人接到府里,如今倒要装不知道。”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伸手拉忆君过去细瞧。如果她没看走眼的话,这个女孩明显带着病弱的美,肤色过于白净欠一丝血色,一捏小胳膊也是瘦瘦弱弱,倒真符合原先打听来的消息——罗家女郎自小病着,身体好转也才两三年。
    忆君跟个木偶似的让人推来搡去,从青峰岭回来,家门没来得及进,在罗家大门外被一个自称是大长公主府管事的中年美妇截住。那人自称云尚仪,子君也是认得的,说话客气,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婉拒了罗大婶的盛情相请,带着她来到大长公主府。
    一路同车而行,云尚仪对她是打量了又打量,就差长副透视眼睛看到衣服底下,交待等见了大长公主一定要小心回话。又问了许多在青峰岭的点滴,事无巨细,进了公主府大门才停下话头。
    忆君就不明白了,她是怎么沾惹上尚家,甩都甩不掉。现在不能自欺欺人武英侯对她不感兴趣,他再是钻石王老五,忆君没一点儿心思给别人做妾,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大长公主拉着她瞧不够,身后尚坤双手握着她的腰肢,手下用力捏痛了她,忆君本就心里不忿,回首瞪向身后的人。这一瞧,吓得她又缩回脖子,那人眼底渗出寒意,就一张面皮笑着。
    大长公主拉着忆君细细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忆君也只简略答道:“回大长公主的话,罗氏女今年十五,故去的父亲取名为忆君,又娘亲拿阿圆唤民女。”
    大长公主微颔首,目光越过世间罕见的瞬紫环,松开拉着忆君的手,后倾身子歪在枕上,略犀利的眼神上下审视。瞧得出来,她不太满意忆君,当着孙儿的面不愿多说罢了。
    “祖母,你可是瞧够了?孙儿带着阿圆回屋去了。”尚坤的话透着难以言传的暧昧,忆君听得浑身毛骨悚然,握在她腰上的大手愈发用力,她快痛得喊出来。
    一个侍妾,尚家又不靠她生孩子,也不必带出去充门面,身子弱点也无妨。大长公主想通这一点,哈哈笑道:“去罢,别耽误本宫抱曾孙。”
    他们祖孙旁若无人开着顽笑,全当忆君是透明人不存在。
    尚坤的笑意更加张扬,听在忆君耳中万分剌耳。她还没有机会向大长公主福身告退,整个人已被尚坤拉着出了珠帘,向屋外奔去,身后传来大长公主失控的笑声。
    “侯爷,请放手。”忆君轻声抗议,她几乎被尚坤带飞在空中,胃里翻江倒海,幸好只在早上吃了一点东西,早消化得无影无踪,若不然非要吐在当场。
    白起堂外正檐长数丈、宽丈许,一人和抱的朱红漆柱分向两边延伸,两溜排着几十个听候的女官和侍女们,另外还有几位穿着不俗的女孩新奇地张望,就想瞧一眼今天带回府中的人。
    离开大长公主的视线,尚坤驻足在檐外玉阶下,随着惯性忆君差点扑到他的后背。一股无名的火窜上心头,无缘无故,她变成别人的玩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人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全都是一副玩你是看得起你的高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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