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心不甘,却到底没敌过席卷而来的疲乏感觉,眼帘缓缓合上,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醒来了,然而无尽的黑暗中却忽然亮起一道光芒,仿佛在为指引前进的方向。他不知疲倦的追逐着那道光芒,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微光忽然停住了,悬浮在半空中不断膨胀变大,发出的光芒也变得刺目耀眼,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同时抬手挡在眼前,许久之后才试探着睁眼。
    谁知眼前却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行宫拔步床上垂下的明黄帷幔。
    饶是他一向镇定,也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胸前,触及到的是光滑平整的肌肤,根本就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伤口。
    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却碰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他疑惑着转过头去看,便看见一个容颜倾城的女子平躺在他身边,胸前的衣裳早已被浸染得血红,鲜血却依旧止不住的流。那伤口的的位置,是如此的熟悉。
    ……
    宋鸿逸回过神来,便与一双眼神平静无波的眸子对上。竟是顾倾城醒来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说话的声音嘶哑。
    宋鸿逸一时没缓过神来,脱口答道,“辰时。”
    顾倾城闻言,微微皱眉,“你怎么没去上朝?”
    宋鸿逸这才缓过神来,直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笑道,“顾倾城,你与其关心朕上不上朝,不如先想想等会儿要怎么跟朕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朕告诉你,你就是想死,也得经过朕的同意才行!”
    顾倾城这会儿才醒过来,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也不知怎么的,听了这话,脑中忽然就冒出一句以前从未听过的话来,并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
    ☆、第12章
    顾倾城这话一出口,不仅她自己,就是宋鸿逸也愣住了。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
    虽然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但单从字面上来看,这就是不是什么好话。宋鸿逸怎么也想不到,顾倾城会是这样的反应。
    而顾倾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在此之前她明明没有听过这句话,方才却能脱口而出,如今想来竟然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联想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太医也与她说过,人不会做毫无根据的梦。梦中所见的一切,或是心心念念之所想,或是潜意识里所恐惧的,多多少少都会与现实有一些关联的。而她最近所梦见的世界,却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
    顾倾城忽然开始怀疑,她真的是陈国人吗?她遗失的那段记忆,会不会与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关?
    宋鸿逸见顾倾城骂过他之后,竟然发起呆来,一时之间只觉得怒不可遏,俯下|身去伸手掐上她的脖子,然而还未触碰到她颈侧的肌肤,手却僵住了。
    他险些又忘了,她如今还是重病方醒,虚弱得连说话都吃力。
    宋鸿逸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悻悻然,见顾倾城依旧还在发呆,便不着痕迹的将手收回,并直起身子来,淡淡问道,“你是要自己跟朕坦白整件事的因果,还是要朕自己去查?”
    顾倾城这才回过神来,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表情可以称得上是云淡风轻,“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不想刚才过继的孩子没两天就死,仅此而已。”
    宋鸿逸听了她的解释,直接给气得笑了出来,“顾倾城,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用这样的理由来敷衍我!”
    顾倾城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不然呢?”
    宋鸿逸一时语塞,还真就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她次这近乎诡异的行为。但输人不输阵,更何况这人还是顾倾城。他收起嘴角的冷笑,神色肃然,“顾倾城,朕这辈子都不会相信你所说的任何话。”他说罢,便拂袖离去。
    却被顾倾城叫住,“你等等。”
    宋鸿逸停下步伐,转过身去看她,“你还想说什么?”
    顾倾城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我要去感业寺上香。”
    她说的是“要去”而非“想去”,是以这句话,不是征询他的意见,而只是告诉他结果。宋鸿逸忽然就有些后悔,当初答应给她那块可以自由进出皇宫的腰牌了。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顾倾城不甚在意的回,“不知道。”
    宋鸿逸闻言,冷笑道,“朕给你七天的时间,到时候你要是不回来,就别怪朕拿你身边的人发泄怒火。”
    顾倾城沉默了片刻才应下,“我知道了。”
    宋鸿逸临走又叮嘱了一句,“还有,自己长点心,别死在外面了。到时候朕不仅不会帮你收尸,还会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死无全尸!”他说罢便离开了,这一次顾倾城没有再叫住他。只是临到门边,他却听得顾倾城淡淡的声音传来。
    ——“感谢祝福。不过你放心,你都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会死呢。”
    宋鸿逸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寝宫大门。只是心情不免郁郁。每次与顾倾城争执,都是这般结果。这个女人听不进任何话,无论好话坏话,甜言蜜语也好,威胁恐吓也罢,她始终都不曾放在心上,依旧故我。像是一圈打在了棉花上,纵使有再大的力气也是枉然,根本无从施展。
    ——
    宋鸿逸走后没多久,李太医才姗姗迟来。人年纪大了,不免有些腿脚不灵便,若不是为了家中的不肖子孙,他早该告老还乡了。
    李太医喘着粗气,踏进了顾倾城的寝宫,只见顾倾城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柳红随侍一旁。若非见着她脸色确实是苍白吓人,他都忍不住怀疑皇上那般急切的叫他过来,不过是小题大做罢了。
    “臣见过淑妃娘娘。”李太医想要给顾倾城行礼,却被一旁的柳绿扶住。
    “李太医不必多礼。”顾倾城转头看过来,“劳烦您老匆匆赶来了。本宫今日只是略有不适,哪知陛下关心则乱,将您老给请了过来,叫本宫愧疚不已。”她说到这儿,转过头去看身边的柳红,“去库房里挑几件东西作为赔礼,给李太医送过去。”
    “奴婢这便去。”柳红领命退了下去。
    顾倾城又看向柳绿,“去叫永宁安排人送李太医回去。”
    站在一旁的李太医见顾倾城这番轻描淡写的安排,只得心下苦笑。他在太医院供职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伺候过两人帝王,后宫之中得宠的妃嫔不知见了多少,唯有眼前这人最是特殊。入宫至今近十年的时间,也仅是前几日睡得不安稳才请了一次御医,容颜也一如旧时绝色倾城,正常的生老病死似乎不曾在她身上流转。
    “臣谢过淑妃娘娘。”李太医知晓她是不愿意让别人替她号脉,便识趣的退下了。
    柳红柳绿将顾倾城交代的事办妥之后,便匆匆赶回来。两人站在她床前,俱是松了一口气。
    “娘娘,你可是吓死奴婢了!”柳绿没忍住抱怨道。
    一向沉稳的柳红这次也是给吓得不轻,点了头表示同意柳绿的说法。
    顾倾城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无事,本宫自有分寸。你们去收拾一下东西,午后便出宫去。”
    两人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出、出宫去?”
    顾倾城点头,“本宫要去感业寺祈福,已经知会过陛下了。这一去会在宫外待七天左右。”
    柳红柳绿扭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眼中都是掩不住的惊讶。她们用了许久才接受这个消息,之后便一脸欢喜的表情。柳红转身出去寝宫去招了两个宫女来帮着一起收拾东西。柳绿则是留在一旁伺候着。
    “娘娘,今早出了个事。”过了一会儿,柳绿忽然想起来还有事要说。
    顾倾城转过头去看她,“出了何事?”
    柳绿略微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从永宁手中接过的那封以绣帕写成的血书,仔细摊开后,呈到顾倾城面前,“今日一早,西宫纤羽阁那边的一个宫女悄悄跑来芳华殿,说是庄才人去了。”
    顾倾城闻言,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而后自然的从柳绿手中接过那方绣帕,仔细看过之后,沉默了片刻,才道,“倒是个聪明的女人。这次原本没打算再带别人出去的,罢了,等下你去崇文轩将承鄞带过来,一道带出宫去,让他去感业寺给庄才人祈福吧。本宫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忽然又听到这个名字,虽说顾倾城已经醒了过来,柳绿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舒服,却没有表现出来,恭敬的应下了。
    ☆、第13章
    待柳红将出宫要带的东西准备好了,回到顾倾城身边伺候着之后,柳绿才去了崇文轩。
    她走过小桥流水,迎面吹拂而来的风里带着梅花凌冽的幽香。穿过垂花门,由崇文轩伺候的下人领路,沿着抄手游廊进到正院,在书房里找到宋承鄞的时候,他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端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册书。
    许是看得太入迷了,竟是不曾察觉到柳绿的到来。
    “奴婢柳绿见过殿下。”柳绿规矩的站在门外行礼。
    宋鸿逸闻言回过头来,神色平静道,“进来吧。”
    柳绿点头,步入书房内,待走近了,视线无意中落到宋承鄞手上,才发现他竟是将书册拿反了。她心中方才因为念及他勤奋才升起的一点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她恭敬的站在宋承鄞身旁,微微躬着身子,“奴婢是听娘娘的吩咐,过来帮殿下收拾东西的。”
    宋承鄞身体一僵,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她……不要我了吗?”
    宋承鄞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在柳绿意料之中的,因为她方才刻意把那话说得模棱两口,就是为了让他误解那话的意思。
    柳绿将头压得更低了,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恭敬,而是她在掩饰自己得眼神。她还记得上次,这个孩子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她不愿与这样一个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孩子对视。她眼帘低垂看着自己的鞋尖,回道,“殿下何来这样的想法?娘娘将你视为己出,珍之重之,疼爱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呢。殿下可是对奴婢方才所说的话产生了误解?”
    宋承鄞不答,算是默认了。
    柳绿又继续道,“娘娘叫奴婢来帮殿下收拾东西,是因为娘娘午时之后将要出宫去感业寺祈福,会带着殿下一同前往。”
    宋承鄞闻言,暗自咬紧了牙关,深深看了柳绿一眼之后,才平静道,“你是故意的。”
    她的意图还是被他察觉到了。柳绿对此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就接受了。她同样回以沉默,算是默认。
    宋承鄞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你抬起头来看我!”
    柳绿依言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殿下有何吩咐?”
    宋承鄞死死盯着她,“我之前以为你只是不喜欢我,今日却发现你其实是恨我的,为什么?”
    之前柳绿虽然心中不喜欢这个孩子,却不会有半分怠慢于他,因为这是顾倾城的吩咐。然而自第一天教导过他,回去之后却见到顾倾城昏迷不醒的样子时,心中的不喜就一点点曾长,经过庄才人的事后,就变成了厌恨。
    她刚才的那番话,与其说是刻意戏弄宋承鄞,不如说她是想试探他的反应更为贴切一些,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是以不愿意再掩饰心中的厌恨,直接表露出来。
    “殿下问我为什么?”柳绿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来,“娘娘为了殿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殿下在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一切的时候,却是想也不想的,因为一句话就怀疑她的真心。奴婢替娘娘觉得不值!”
    宋承鄞想辩解,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自己清楚,纵使有千种理由,但是他不信任任何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宋承鄞紧咬着唇沉默不语,柳绿却是又提醒了一句,“殿下,请别忘了,你如今已经欠下了娘娘一条命。”
    宋承觉得柳绿所说的事,与他的理解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但她的话仔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对的,他便点了头,回道,“我会永远记得。”
    柳绿收起讽刺的笑意,变回一贯的恭敬淡然的神情,朝宋承鄞福身行礼之后,便退出书房招来崇文轩的宫女,一道去给宋承鄞收拾东西。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柳绿便将宋承鄞的东西收拾妥当了,带着他回了芳华殿。
    顾倾城一早便准备好了,等柳绿带着宋承鄞来后,便直接上了轿辇,出了芳华殿的大门,绕过小花园,从皇城的西南门出了皇宫,换上一早让人准备好的普通马车,直往京城郊外的感业寺而去。
    在换乘马车的时候,宋承鄞才看见顾倾城脸色苍白如雪,身形也消瘦了几分,只觉得心中有些难受。
    马车行过朱雀大街,出了城门之后,因路面不甚平整车内也微微有些颠簸,顾倾城枕着车壁有些不适的伸手揉了揉眉心。宋承鄞犹豫了片刻之后,起身坐到她身后,半跪起来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母、母妃你可是生病了?”
    顾倾城不太习惯这般被人触碰,却也没拒绝他的好意,索性闭上眼睛,淡淡道,“称呼一事,不必急于一时。本宫已经好多了,多谢鄞儿关心。”
    听得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且还是这般亲昵的叫法,宋承鄞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脸热,手上的动作僵滞了一下,才继续按揉的动作,只是方才的问题却是一瞬间被抛开了。
    此后一路上两人都不曾再说一句话。在暮□□临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感业寺。
    感业寺深得晋国皇室尊崇,这些年来不断扩建,已是颇具规模。且曾得先帝供奉,地位更是如日中天。这些年来香火鼎盛,从五湖四海赶来的香客数之不尽。
    感业寺建于半山之上,有九九八十一层沿山而上。除了皇家之人以外,大多时候,便是朝中重臣家眷的马车轿子也会在山下止步,为向佛祖昭显诚心,亲自走完这八十一层阶梯。
    顾倾城今日出宫来,除宋鸿逸外,便只有芳华殿中的众人知晓。出了皇宫之后又换上了普通的马车,是以只得在山下下车。
    从马车上下来之前,顾倾城先唤了柳绿进来替她重新梳过妆,将头上的珠翠统统收了起来,只支了两只白玉簪子,戴一副指甲盖大小的珍珠耳环,又罩了一件普通的织锦外袍,披上一件毛色有些驳杂的狐裘披风,最后取出一方纯白色的面纱将半张脸遮上之后,她才让柳红柳绿将她扶下了马车。
    顾倾城等着宋承鄞换完装也下了马车跟在她身边后,才扶着柳绿的手一步步踏上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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