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城盯着他看了许久,瞧见他虽然忧心却始终坚持的眼神,无所谓道:“随你。”又对外面的永宁道:“把人带走,回去后去查查她的底,若是没问题的话,就放到芳华殿里随便安排个事,反正不缺这点吃的。”
    “走吧。”
    回去的这一路上,顾倾城都没再与八皇子说话,甚至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她的表情始终都是平静淡然的,让八皇子猜不出她的喜怒,是以一路上心情都十分的忐忑。
    ——
    顾倾城事先给八皇子安排好了伺候的人,他们从纤羽阁回来时候,这些人早已候在芳华殿门口。
    “把人带去收拾干净再带过来见我。”顾倾城扶着永宁的手下了步辇,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余下的人恭敬的应下,待顾倾城走后,便有一个内侍上前来对八皇子说了句“殿下,奴才得罪了”之后,弯下腰来将他抱起,一行人进了芳华殿的大门,朝着与顾倾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顾倾城领着人回到自己的寝宫内,这才松了口气。她不喜欢在冬日里出门,厚厚的衣裳总能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若是穿得少了,先不说会不会被冻得生病,首先丫鬟们便会拦着不让她出门。
    脱下狐裘,换下厚厚的袄裙,从内间出来的时候,柳绿已经沏好了热茶,待她坐下后奉上。
    顾倾城抿了一口茶后,便拿起了一旁的话本翻看,等她差不多快翻完一个故事的时候,宫人才将八皇子领了过来。
    “娘娘,八皇子带到了。”
    她闻言,抬起头去看。
    少年枯黄的头发用白玉发带规规矩矩的束起,肤色有些蜡黄,但好在五官生得极好,穿了一件玄色的夹袄,仅有领口袖口处用金线勾边,其余再无绣迹,踏着一双绣云纹的靴子。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顾倾城点点头,“抱他过来。”
    内侍依言将八皇子抱过来放到顾倾城身边,行过礼之后便退下了。
    “你们也下去吧。”顾倾城抬眼去看柳红柳绿,二人闻言躬身行礼,领着余下伺候的人一道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顾倾城与八皇子。
    顾倾城又捡起方才没能看完的的话本继续看,不曾理会八皇子。
    八皇子因为之前的事情,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情如何,也不敢贸然开口。瞧着顾倾城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话本上,他渐渐胆子大了一些,偷偷抬眼看她。
    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曾经一度瞒着母亲悄悄跑出纤羽阁,仗着记性好四处乱跑,没多久便将周遭的地形摸熟了。他渐渐不再满足于只在那一小片地方玩耍,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跑。
    那时西宫里得宠的妃嫔有好几位,俱是姿容上乘才艺出众者,他远远见过许多次,那时便觉得惊为天人。如今想来,他那时只是被她们的盛装打扮背后所代表的富贵权势所惊艳,再加上又有了顾倾城作对比,只觉得不过尔尔。
    这个女人是他至今为止见过最为漂亮的人,五官没有一处不精致绝美,仿佛出自名家笔下,精心刻画之作,拥有人让人颠倒痴迷的魅力。他就这么看得痴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顾倾城早已翻完了手中的话本,拿起旁边放着的点心,也不吃,只是单纯的拿在手里把玩。等到瞧见八皇子回过神来了,才将点心丢回碟子里。
    “看什么,看得入神了?”顾倾城问道。
    八皇子瞬间就有些无措,只觉得耳朵一下子有些热,忙低下头去,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没、没看什么。”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些难以让人信服,于是又顺口问道:“你看完书了吗?”
    这简直是废话,顾倾城手中的话本早被扔到一边去了。
    “嗯,看完了。”然而顾倾城却没有与他计较这些。“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的声音淡淡的,却不容置疑。
    八皇子依言抬起头去看她。
    “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记得看着我。你低下头去的话,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心虚或者害怕什么,我不喜欢懦弱的孩子。”顾倾城的声音淡淡的,“我不会过问你的从前是怎样的,我只管你的以后,从你踏入这芳华殿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这里的第二个主子,你有权利使唤这里除了我身边的人以外的任何一个下人。”
    顾倾城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因为那个小丫头的事生气了,这会儿是刻意在冷落你?”
    八皇子犹豫了片刻,原本是想否认的,但看着顾倾城仿佛了然一切的眼睛,却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最终还是点了头。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因为一早便把自己定位在了逗趣的玩物的位置上,所以才会觉得他的行为会触怒了顾倾城,而顾倾城在那之后不再与他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的表现,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顾倾城见他真的点头了,不由得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从你踏出纤羽阁那一刻开始,就与那个地方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而从你踏入芳华殿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这里的第二个主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而生自己孩子的气呢?”
    在顾倾城眼里,冬梅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尽管她与八皇子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但他却是她决定要纳入羽翼之下的人,其分量绝不是随便一个人能比的。她不与他说话,不过是个性使然,她素来性子淡然,如非必要,她几乎不与人交谈,是以来到这晋国皇宫近十年的时间,却几乎没有朋友。
    “你与其他人不同,不必费心猜我的心思,无论有什么疑惑都可以直接问我。”顾倾城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庄才人有没有与你说过我的身份?”
    八皇子摇头。
    顾倾城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庄才人竟然没与他说这些,但也只是片刻而已,她的情绪便恢复正常,她也不会去猜庄才人的心思,这样的小事,对方不说,她自己说也就好了,“我叫顾倾城,宫里人大多称呼我为顾淑妃,大约是这宫里最得宠的妃嫔吧。”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有些感慨,“所以,你以后在人前不必谨言慎行,无论捅了多大的篓子我都可以给你担着。”
    这后宫之中大约也就只有顾倾城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了,即便尊贵如皇后,因为她需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也不敢放下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我给予你的一切,都是需要回报的。只是我如今什么都不缺,所以你暂时只需要听话就好了。”顾倾城从来都不是一味付出的人。
    八皇子听了她这一番话,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道理了,想要什么必须先付出一定的代价,可是如今他得到了这么多,所需要付出的东西却微不足道。
    听话。
    多简单的一个词。即便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同样需要遵守这一点,听母亲的话,听那些宫女内侍的话。这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
    皇上将八皇子过继到顾淑妃名下的事,第二天便在后宫之中挂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初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八皇子是谁,还是有人联想到顾淑妃最近去了西宫纤羽阁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从一出生就不被待见直至今日都没有名字的倒霉孩子。当然,没有谁敢明面上说八皇子是倒霉孩子,不仅因为他身上有着晋国皇室的血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如今已经过继到顾倾城名下。这后宫之中,基本上没人敢触顾倾城的霉头。
    也有人暗地里觉得顾倾城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仗着皇上宠了她多年,就什么事都敢干,要知道那孩子可是背着克死了太后的名声,而皇上又是重孝道的人。多少人暗地里幸灾乐祸,觉得顾倾城这一次要栽了。却忘了,当初太后才仙逝,第二年开春皇上便将顾倾城纳入后宫。
    第二日下了早朝之后,宋鸿逸便来了芳华殿。
    顾倾城与八皇子正在用午膳。她向来不待见宋鸿逸,只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对方。倒是八皇子,呆滞了片刻之后,忙起身行礼。只是因为这些年来没有人教过他礼仪,是以动作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
    宋鸿逸见了,当即便皱起了眉头。
    顾倾城就不高兴了,“你皱什么眉,他不会是因为以前没学过,而我又没来得及教他。”
    宋鸿逸懒得与顾倾城争执,说了句“平身”之后便不再关注他,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你差人请朕过来有什么事?”他问道。
    顾倾城便直接道出了她的目的,“你从前是怎么想的我不关心,但他如今已经是我的孩子了,那么该有的就一样不能少。他不能只有八皇子一个称呼,还要有一个名字。”
    宋鸿逸的眉头再度皱起,刚想说什么,便被顾倾城打断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想过这个问题,还好我也没把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你也别临时随便想个字来敷衍我,他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宋承鄞。至于上玉牒的事,我希望能尽快办好。”
    宋鸿逸闻言,叹了口气。他早该清楚顾倾城的性子,说一不二,决不妥协,而他又离不开这个女人,
    也没什么能威胁她的存在。偏偏这个女人太知进退,总是恰好踏在他的底线之上,从不越一步。
    “朕知道了。”宋鸿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见顾倾城那副淡然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有一口恶气憋着,需要发泄,于是凑近了身体,一手捏起顾倾城的下巴,力道之重,瞬间便将她那处的肌肤掐得青紫,“顾倾城,你最好祈祷别有把柄落在我手里的一天,不然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他留下这句威胁的话,便拂袖而去。
    顾倾城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巾,使劲擦着方才被宋鸿逸碰过的下巴,全然不顾那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青紫之色,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过了许久,她才扔下手中的丝巾,转过头来看八皇子,“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宋承鄞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叫你平安。”
    ☆、第9章
    八皇子刚懂事的时候,还不知道的名字代表什么,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他才知道,原来没有名字,就代表皇上厌恶他甚至也许根本不承认他的身份,所以尽管同样顶着皇子的头衔,别人可以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而他却只能住在破败偏远的院子里,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连伺候的宫人都比他过得好。
    他从前一直期待着,皇上某一天会想起他的存在,而后赐给他一个名字。从此那些宫女内侍不再敢欺负他们母子俩,吃饱穿暖不在话下。只是,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他也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在这个过程里,他也渐渐懂事,知道有些事只能想想,永远不会实现。
    然而,这一刻,从前遥不可及的梦想瞬息之间变成了现实。
    在他已经不再去想了的时候,却有个人给予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宋承鄞。
    瘦弱的少年呆呆的看着那个端坐在桌旁的女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而被看着的顾倾城却是神色恹恹,她近来胃口本就极差,这会儿被宋鸿逸这么一膈应,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同宋承鄞说过话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开,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只是还没等她站起身来,便听得一声响,坐在她旁边的宋承鄞已经不见了人影。
    顾倾城侧身去看,果然,宋承鄞整个人都摔倒在地上了,却还挣扎着似乎想往她这边爬。
    顾倾城便觉得有些好笑,站起身来弯下腰去将他扶了起来,“这是在做什么?”
    谁料这个却是借势扑倒在她怀中,一手瘦弱的手臂紧紧揽住她的脖子,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顾倾城觉得有些莫名,刚想开口问话,却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顺着颈侧的肌肤滑入衣服内。
    宋承鄞点头,依旧揽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顾倾城叹了口气,也随他去了。
    竟然……哭了吗?
    顾倾城神情有些怔然,片刻才恢复正常,原本到嘴边的话也都消散了,她伸手轻抚他的背部,“别哭了。”显然她不会安慰人,声音淡然依旧,却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
    午膳的时间被拉长了许多。直到宋承鄞终于体力不支不得不放开手的时候,顾倾城才唤了人进来将膳食撤了下去,又叫人把宋承鄞带下去收拾干净。她自己也折去了浴房。之前被宋鸿逸碰过之后恶心感不是一条丝巾就能擦去的,再加上后来宋承鄞埋头在她颈侧哭泣,滑落的泪珠也让她觉得不舒服。
    顾倾城在浴池里睡着了。
    她又梦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是一片辽阔的海滩,晴空万里无云,海浪卷着鱼虾贝壳涌上岸来,又悄然退去。
    她看到一群穿得有伤风化的人在海滩上嬉戏玩耍,男女老幼皆有,全然不顾及男女之大防。她穿着入浴时的那身白色对襟长裙走在这些人中间,他们看不见她,她自己却能感觉到海砂摩挲着脚掌那种真实的触觉。
    她拢着衣襟,有些失神的望着来往的人群,那些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笑容,让她觉得无比的熟悉。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女孩的对话声,让她回过神来。
    “晚晚,你要走了吗?”
    “嗯。”
    “怎么不多留两天?”
    “阿泽说他父母从国外回来了,说要带我回去见他们。”
    “哇哦,你们居然来真的!而且还要去见父母!”
    “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与其到时候找一个不认识的结婚,我宁愿那个人是他,起码彼此熟悉。”
    她觉得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莫名的熟悉,她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到两个女孩远去的身影,她提着裙角想要追上去,然而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原来越来,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之内。
    梦境戛然而止,顾倾城惊醒过来。
    白玉浴池中的水已经有些微凉了,她回想起之前的梦境,一时之间有些怅然。无名的荒岛,辽阔的海滩,在这两个地方她能真真切切的接触到梦境里的世界,尽管她每次想要探究说话之人的样貌之时,总是会被无形的存在所阻拦……
    “娘娘,可是要起身了?”许是听到了她方才弄出的动静,门外传来柳绿的声音。
    “嗯。”顾倾城淡淡回应道。
    柳红柳绿捧着衣服推门而入,将东西放下之后,拿起洁白柔软的布巾替顾倾城擦干了身上的水珠,而后一人替她更衣,一人拿起新的布巾替她绞干头发。这般忙活了许久之后,才收拾妥当了,柳绿又给顾倾城披上了一件火红的狐裘,这才回了寝宫。
    宋承鄞一早便被人抱了过去,此刻正靠坐在软榻上。
    顾倾城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不经意的问道:“可曾识字?”
    她收养这个孩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从向宋鸿逸提出到如今事情落定也不过两日的时间,她只来得及吩咐人连夜赶工替他做出了几身衣裳以及收拾出一间院子给他,至于他的过往,却是没时间让人去详查,是以只知道一些大致的消息,更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宋承鄞摇头,声音有些低落,“不曾。”他的母亲庄才人只是宫女出生,又不曾得宠,本身的学识不足以教他,也没有能力将他送进国子监。
    顾倾城也只是问一下而已,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得到了答案,她便吩咐一旁伺候的柳绿去叫人将书案搬过来,又磨了墨铺了纸之后,她便将宋承鄞抱到身前,捉住他的右手,将吸饱了墨汁的狼毫交到他手中,之后又纠正了他执笔的姿势,才自后方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握笔在纸上书写。
    柳绿曾是书香世家的女子,于书法上也小有所成,她曾见过顾倾城的字,别具一格自成一派,明显不属于她所知道的任何流派。如今瞧着顾倾城手把手的教小主子写字,愣是将那风格独特的字体给写得扭曲变形,叫她都有些不忍心看了,默默转过头去。
    宋承鄞虽然不曾识字,却也分辨得出纸上字体的好坏,只觉得脸上发热,不经意间瞧见一旁柳绿的动作,更是羞愧不已,他伸过空闲的那只手去捉住顾倾城的手,“算,算了吧……”
    顾倾城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继续。”
    宋承鄞见她这般不容置喙的态度,忽然就想起了她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听话。他便不再去管别人的看法,咬着牙继续。
    许久之后,顾倾城觉得有些乏了,这才松开手。宋承鄞体弱,更是早已无力,顾倾城的手才松开,他便连着手中的狼毫一道摔在书案上,溅起墨汁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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