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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了,切莫因急生躁!”易上闲剑眉一凛,即刻冷下声音低低呵斥道,“她是族长——又待如何?我何时曾说过定会出手相救?”
    从枕慌忙垂下脑袋,战战兢兢道:“老前辈……”
    “……你也先出去罢。”袍袖一挥,易上闲漠然背过身去,朝着薛岚因躺平的方向扬了扬下颌,道,“我还有话,与他单独谈谈。”
    第115章 师父是我枕边人
    素白的纸屏风随着从枕离去的动静一开一合彻底闭了个严实。这会子偌大一间屋内, 便只剩下易上闲与薛岚因两人。
    易上闲不说话, 薛岚因亦不曾主动开口。彼此无言片晌,薛岚因讷讷动了动嘴唇,想问问晏欺状况究竟如何, 不巧由易上闲抢在了前头, 率先发声问道:“……你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薛岚因抬眼看他,灰败的面色里不带一丝半缕昔日的光彩。
    “活剑天生体态强健,伤口愈合再生的能力更是异于常人。”易上闲负手立定在他身后,眼底流动的情绪始终晦暗不明, “所以当年遣魂咒勉力留你残魂一缕,才能在原本肉身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保你日渐修复如初。”
    “……与此同时, 它给施咒者所带来的消耗也是毁灭性的。”
    薛岚因终于忍不住了,稍稍侧头朝向他道:“那我师父……”
    “他吊着命想方设法给你换来的一次重生,你到底只将自己的性命……视作随时可抛可弃之物。”易上闲猝然抬高音量,声虽平稳如旧, 但语态不乏鄙夷轻蔑之意, “薛岚因,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根本不明事理?”
    薛岚因眸色微颤, 不由自主地道:“我……”
    “时至今日,遣魂咒所碾压粉碎的大部分记忆过往,约莫于你脑中已全然恢复成形。”易上闲转过身去,并未再回眼看他,“你们活剑族人, 生来本是自取灭亡的一条贱命。往日那些个不该记起的是非与否,你要恨也好,要疯也好,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愿意找死,我绝不出手阻拦。”
    顿了一顿,易上闲似还想再强调些什么。片刻之余,终只是哂笑一声,带了些嘲讽意味地道:“反正你们师徒两个,迟早要将自己生生作死的,与我也没太大干系。”
    言尽于此,他竟一时再无话可讲。心头万千的思绪,在一眼撞见面前半死不活的木头人那一刻,便无端沉底蒙上了一层浅灰。
    薛岚因像是一条丧家丧主的死狗,老半天趴伏在木榻与墙面隔成的死角里端,看似认真听着易上闲在他旁边说话,却久久没再张口做出任何回应。
    过不多时,连易上闲也推开纸屏风走了出去。哗啦一声与世隔绝的脆响,薛岚因便这么一人躺在多重结界环绕的矮木榻上,满脑子紊乱的思绪碾得七零八落。
    过往的记忆实在是多而庞杂,有些东西再追溯得久远一些,他甚至没法记得一丝不漏。但有两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当中,自始至终都在映照得愈发清晰鲜明。
    一个是十七岁时候的少年晏欺,另一个便是被他整整遗忘了十六年之久的血脉至亲。
    一个人的存在……究竟要低微到一种什么程度,才至于最终遭受如此残暴狠戾的对待,都无人忆及曾经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呢?
    薛岚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但当年那些刻骨锥心的怒与痛,以及血液迸发时的悲怨与狂暴,放到现在来看的话,反而平白罩上了一层接过一层的迷茫。
    如易上闲所言,他该是恨的。可他现在反像是一个被硬套上一圈记忆的假人,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虚的,至于该动手做些什么,他根本没力气去想。
    薛岚因缓缓翻了个身,沉重的铁锁叩击在身下单薄的木榻板上,说不出的一串压抑闷响。
    他刚闭上眼睛,前方的纸屏风偏又是一阵揩过风的一开一合。这一回,是那方才唤程避的青年又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
    “喝药吧。”程避道,“喝完了我也好去歇着。”
    薛岚因没搭理他,拧着眉头又是一个翻身,像条锅里炸烂的咸鱼。
    程避自然不是个温柔的主儿,三两步踏上前去,捏着他的鼻子就将药碗抵着唇缝里灌。薛岚因一个翻腾没能挣开,硬让他倒得满脸都是热烫的药汁儿,汩汩沿着侧脸淌落下来,尽是一股难以言说的草腥味道。
    好不容易一碗药汤喂得完了,薛岚因一条狗命也给生生剜去了大半,程避就从兜里掏出一块抹布给他擦嘴,边擦还边道:“你倔什么?我师父救你回来,你倒摆起架子来了?”
    薛岚因整个人被捆在铁锁结界里,一时动弹不能,便也只能由着程避对他胡作非为。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口口声声唤易上闲一句师父,正说明他并不是长行居里的普通家奴。
    既然不是普通家奴,那对晏欺眼下的状况,多多少少得有一分了解。
    因而薛岚因识相不再偏执,倒是难得温温缓缓开了道嗓子,问他:“你是……易上闲的徒弟?”
    程避面无表情道:“关你什么事?”
    薛岚因眼里没什么光,只涩声道:“行行好,问你打听个人。”
    程避冷道:“你又要问你师父的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
    “不,你一定见过的。”薛岚因伸了伸手,试图与他努力比划些什么,“他大概比我矮那么一些。很瘦一个人,不怎么爱说话,脾气也和你师父一样冲……”
    “不认识。”程避摇了摇头,仍是道,“整个长行居里,就数我师父最难说话,还有谁能与他顶撞的?”
    薛岚因忽然就有些颓了,再往下深究,他该越发说不清楚了。好在这个时候,程避脑袋灵光了一回,及时向他补充道:“……我来长行居不过数月有余,这里的一事一物,我也大多是不熟悉的。你要问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人,长行居里每日来往的流客不断,比你高比你矮的更是数不胜数……如何能寻得你想找的那个人?”
    薛岚因经他这么一问,倒是醒过神来了。仔细思忖一番,复又再次开口道:“他带着伤的,伤得不轻,约莫到了走不动路的程度。”
    “啊……”
    程避眼睛一眨,倏而变了音调道:“我想起来了!”
    薛岚因立马从榻上坐直了腰身,连连追着问道:“他……他在哪里?”
    但见那程避又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蹙了眉心,压着嗓子道:“噢……我师父不让说。”
    这一下,薛岚因连冲上去打他的心都有了。无奈行动受限,便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说情道:“你便当是做了件好事,同我说说吧,他在哪儿?现在情况如何了?”
    程避道:“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这副模样,还想着去找他?”
    薛岚因是个聪明的,并不打算同他较劲。脑筋提溜一转,又变着法儿套他话道:“不……我不去找他,只是纯粹担心罢了。你好歹透露两句,叫我心里也好安生一些。”
    程避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古怪。薛岚因瞧他,顶像是易上闲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虽说来长行居的时间并不算久,已将他师父平日为人处世的精气神都给习了大半去了,怎么看着,都越像是块冥顽不灵的小石头。
    小石头碰上老石头,丰埃剑主门下成了堆的石头精,一个比一个生得又臭又硬。
    好一段时间过去,程避将手里的药碗轻轻搁下,讷讷转头问他:“……那是你师父?”
    薛岚因一看有戏,整双眼睛都像是燃了把大火,顿时亮得明动透彻:“他怎么样了?”
    程避斜眼看他,不知怎的,油然生出几分可怜的心思。片晌摆了摆手,声线平静地道:“半月前,我师父确是带回来一个昏睡的年轻人,但他当时屏退了在场所有家奴和外客,几乎不许任何人前去瞧见。我远远在边上瞥过一眼,还被师父狠狠呵斥了一遭……再往后,也就没任何机会见着了。”
    薛岚因听得微微发愣,心里却是一阵一阵揪得生疼:“你师父没说……人最后送哪里去了么?”
    “没。”程避木然道,“我师父什么脾气,你不清楚么?”
    薛岚因眸色发紧,边摇头,边伸手摆弄起腕间的锁链:“不成,我、我得去问问他……”
    “喂!”程避浑身一震,当下抓过他的肩臂,又急又怒道,“你不想活了么!”
    话未说完,薛岚因已然蛮力触及房屋边缘的封锁结界,只听尖锐一声轻响,即刻又像被电打一般,痉挛着歪了回去,堪堪倒在木榻上,疼得倒抽好几口凉气。
    程避就站在一旁看他,像在看疯子一样,嘴角抽搐着道:“你这又是何必?结界是人定的,铁锁也是专程用来压制你一人——再怎么逃都没有用的。”
    薛岚因又不吭声了,心如死灰地将头埋回榻上,那样子,倒真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死狗了。
    程避追随易上闲数月,师徒二人性子也是一致寡淡的,倒鲜少遇到这般状况。如今见得头一个像薛岚因这样的,不禁觉得心酸又好奇,故而弯下腰去,仔细瞧着薛岚因道:“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为了师父,命都不要了吗?”
    薛岚因蜷了蜷身子,只觉这会子乏得厉害:“等你师父不见那一天,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我不太懂。”程避道,“是人总会独立的,哪有一辈子依靠师父的?”
    薛岚因侧了侧脖子,眯眼看他。片刻过后,不晓得又想起了什么,倏而意味深长地道:“你当然不懂,我的师父和你的……不一样。”
    程避闻言,果然有些上钩了:“有什么不一样?”
    薛岚因扬眉道:“你想知道?”
    “嗯。”
    薛岚因冲他勾了勾手,明锐沉黑一双桃花眼,彼时曲成一道慑人心魄的弧度:“你过来,我同你讲讲。”
    程避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去。偏在耳廓对上薛岚因侧颊的一瞬之间,木榻上那人骤一折腰,腾坐而起,右手食中二指迅捷并拢一线,啪的一声正中程避前胸一道大穴。
    程避浑身一滞,还待说些什么,四肢已经僵了,渐渐麻得无力动作。薛岚因再一闪身,左手顺势成风,径直劈向他后颈毫无防备的昏睡要穴,继而稍稍偏头,带了三分笑意在他耳边低道:
    “我师父,那可是与我日夜相伴的枕边人啊……”
    程避双目圆睁,登时骇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半句话没能冲出喉咙,人已朝侧面狠狠一歪,扑通一声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6章 师父死了————————没有,骗你的
    石头到底是块石头, 论起机灵来, 真没一人能是薛岚因的对手。
    这厮有心要走,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挡不住。
    程避这么一倒,相当于是拴狗的链子又给白白削去了一道。薛岚因费力折身过去, 扬臂抬手凝聚修为于一点, 正朝着程避手脚上方划开一道清晰有力的直线,不过眨眼一瞬,周遭四面结界陡然随之扭曲松动,天翻地覆一般的, 频频发出不可估量的巨大异变——
    及至片晌再度恢复原状的时候,榻上榻下两个人,已然显而易见地调换了位置。
    昏睡不醒的程避给强行套上了一身束有结界的沉重铁链, 而薛岚因本人则投机取巧钻了出来,伸手大力将那纸糊的屏风往外一推,随后便大摇大摆地抬腿踏出了门槛,一路走得几乎是畅通无阻。
    ——他这一招“偷天”术法, 可谓是将秦还当初所授的精髓给尽数学了个通透, 如今正巧施加在程避身上,也算是实打实地学以致用了。
    薛岚因转身匆匆忙忙跑出了结界, 眼下实际走在长行居山石环绕的青砖小路上,却并没有办法去判断晏欺所在的具体方位。
    长行居中大大小小一众亭台院落终归是不计其数,想必是为了贴合易上闲的心意,其间诸多长廊阁楼设计得颇有些许弯绕之处。
    薛岚因火急火燎围着外屋转了一大圈,别说是晏欺了, 半天连点人影也没有见着。他本身伤势未能愈合,强撑着走出没多远便显然有些吃力,而今寻不到自家心心念念的师父,整个人干脆心灰意冷地蹲了下来,竹笋似的将自己硬裹在路边,懒得走,也懒得再动。
    易上闲会把晏欺藏在哪儿?
    晏欺身份特殊,原就不怎么受江湖中人待见。所以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易上闲必然不会让他在外抛头露/面。
    那万一……易上闲这个黑心眼的,本就没有那份救人于水火的良善心思呢?
    ——也不一定。他易上闲就算没有,看在秦还的面子上,多少也会做出一些让步。
    对了——秦还!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就着势头一下站起了身来。随后,几近是想也不想,便义无反顾地加快脚步,一头扎进了小路郁郁葱葱的尾端,瞬间消失了踪影。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纵观整个长行居,如今能够凌驾于易上闲之上的,还有一个昔日足以呼风唤雨的丰埃剑主秦还!
    薛岚因记忆虽乱,却总不至于自此迷失了心性。早些时候,曾误打误撞光临过两次长行居的镇剑台,秦还当年身陨剩下的一缕残魂,便始终困守在其中,不曾轻易改变过。
    薛岚因仅凭一丝不算深刻的久远印象,沿路跑得简直像是在飞。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他认得还算准稳。途中走走看看约莫耗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老远便寻见那枚带有“苍翠”二字的熟悉匾额,一切正如往昔一般,轻而易举唤回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枯冷心脏。
    彼时天色暗沉,黄昏近至,云外一缕稀薄光线将门前一道长廊染得斑驳微亮。薛岚因大步跨上路末一级石阶,心是热的,热得跃动火烫,手脚却是冷的,像是浸在冰河底端。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细缝。镇剑台内安静如旧,多年的陈设也未曾变过,仍是厅后齐对两室,其间右室那扇绘有紫竹的水墨屏风似是有意翻新过了,泛有黄痕的四角被人轻轻缀上了几笔清晰可见的梅纹。
    秦还不在,室内也未曾点灯,四周便是暗得一片深沉。薛岚因屏住呼吸往里挪了几步,脚尖都不敢找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仅是极力压低嗓音小声道:“……师父在么?”
    没人应他。
    薛岚因在黑暗中无声吸了口气,总不愿相信是自己寻错了地方,却是恍恍惚惚地朝后挪了两步,脚跟微曲,不慎狠狠踢中了什么,一声闷响接着一个趔趄,他竟险些没能站稳。
    摇摇晃晃好一阵子,薛岚因紧贴着墙根蹲了下去,发现地上正躺着一件绵软宽厚的衣裳。熟悉的锦缎,借着窗外低微的一层光线,能勉强认出是浅净如洗的天青色。
    薛岚因的心蓦地一下就揪紧了。伸手顺着那衣裳敞开的襟口往下一摸,冰冷的质地,枯瘦的一节紧紧支撑着一节,仔细辨认一番,竟似是一具死人的尸骸!
    那一瞬间,薛岚因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爆裂一般,连带着所有酸甜苦辣一并涌出来了,烫得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他几乎是有些魔怔的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将那副骨架拥入怀中,从脊椎一路轻轻抚摩至腰际,不敢用力,偏又克制不住力道,以至于扣在袍角的纤长五指,都在不住地剧烈颤抖。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理智尽碎,仅在下意识里埋头往衣裳内层翻找些什么。他慌得实在厉害,手劲也不曾收敛,完整的一副骨架在他怀里,过不多时便是断得四分五裂,沉灰一般接二连三地滚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声击得人心生胆寒。
    很快,他找到了。衣襟上小块干涸的红褐色血迹,狰狞却又枯弱的,无时无刻都在向他彰显证明,这是晏欺不久前穿过的,最后一件天青色长袍……
    薛岚因起先是略微怔了一下,默然凝视着怀里半面冰冷的布料,发了有小半晌的呆。但没过多久,面上所有的表情便僵持不住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侧颊缓缓蜿蜒至颈窝深处,最后悄无声息地,往下浸透了掌心那件薄薄一层衣衫。
    自此,满心的苦与恨,悲与怨,终于毫不留情地冲破了堤防,踏过一路数不尽的滚滚前尘,肆无忌惮地蒙蔽了他的双眼。
    薛岚因忽然跪坐在地上,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喉咙里泛着涩,心口却是生生剜着一把锋锐的刀。
    他早已不知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曾经离开父母时,他是痛过的,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掉过眼泪。
    后来一步一步走得远了,身边的人也在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或消失踪迹,或与世长辞。
    他这一生,历经了太多鲜血淋漓的死别。
    待得知兄长惨死的时候,他已经渐渐学会了麻木——一直到最后,他甚至没能为此发出一声哀叹,便被闻翩鸿落下的厉鬼刀碾得粉身碎骨,再无任何悲伤可言。
    而如今呢?
    晏欺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薛岚因扪心自问,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曾予他过多的溺与爱。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贪得无厌地向他不断发出索求。或是依赖,或是征服,或是敬畏——却从未有过一日,与他站在一个相同平等的角度,耐心体会过他的无奈与心酸,苦楚与煎熬。
    薛岚因爱他么?
    毫无疑问,是爱的。但是这份爱搁在晏欺身上,不知不觉,便成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那原该是薛岚因拢在心尖上最为珍视的一个人啊……
    他却放任他,一人孤单地承受所有伤与痛,最后走进他再也望不见的地方,独自面对死后无边无际的枯冷和黑暗!
    他……怎能如此狠心……
    怎可能如此狠心!
    薛岚因紧紧攥着那件衣裳,难受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他仿佛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喉咙又一次哑到失声,久到双眼红肿地再难睁开哪怕半分。
    一时之间,只觉天昏地暗,绝望至死。
    偌大的镇剑台里,满目凄清寂冷的寒剑,独他一人在泣不成声。哭到后来,眼泪都流干了,声音也发不出来,便只剩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
    忽不知为何,感觉背后有人在戳他,轻而带有几分试探意味的,一下接着一下。
    薛岚因人都快脱力昏死过去了,彼时正为情伤得心烦意乱,便挂着一脸狼狈的鼻涕眼泪,没好气地冲人吼道:“……干什么,滚开!”
    然而一回头,便正好对上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
    雪白的底衫,清瘦的身段,以及一副姣好的五官。
    他愣了足足半晌有余,扑通一声就给坐在地上了。手里还捧着那件湿透的天青色长衫,提溜一下就瞪圆了眼睛,登时给噎得挤不出一句话。
    “……你叫我滚?”晏欺就这么完好无损地,蹲在他面前,犹是带有轻佻嘲弄地道,“我还没叫你滚呢!”
    薛岚因呆呆看他。
    是真的呆了,连带眼神都是一片空滞的,活似见鬼一样,灵魂一股脑地往外挪出了窍。
    “我说……”
    晏欺一伸手,将他怀里那件皱巴巴的衣裳狠狠抽了出来,内层一节一节疑似人骨的东西瞬间稀里哗啦的滚了满地。
    其中有那么一根儿,一咕噜顺势磕到了薛岚因脚边,脆生生的一声嫩响。
    晏欺便弯腰将它拾了起来,啪的一下,不假思索赏给他的大脑袋瓜子:
    “……你抱着我晾衣裳用的竹架子,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
    第117章 师父哭了————————假的,没哭
    薛岚因就跟傻了一样, 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约莫过了片刻之余, 他终于,仿若是刚从鬼门关里拼命挤回了一口仙气,眼角一垂, 一个猛子朝前扎进晏欺怀里, 竟又像个孩子似的开始失声痛哭。
    晏欺大概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他吓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照例板着那张万年拉不下来的俊脸,伸手扯他, 一边扯一边道:“你发什么疯?薛小矛!喂……薛小矛!”
    薛岚因没理他,兀自一人埋在他胸前,哭得声儿都变了整整一个调。满脸的泪花儿, 尽数抹在晏欺雪白的底衫上。
    晏欺也是当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勉力空出一只手来,慌乱无措地拍抚他的后背道:“别、别哭!……脏死了,快别哭了!”
    薛岚因还是在哭, 抽抽噎噎的, 连带嗓子都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晏欺死死抱住, 唯恐人又会消失不见似的,始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哭了有近半柱香的时间。
    到后来,也是真的哭不出来了,却仍旧伸手将晏欺用力攥着。薛岚因靠着他, 没一会儿,下意识往上挪至与他心口相贴的地方,及至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一声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这才感觉最初脱离身体的那一部分魂灵,一点一点灌回了大脑,无形赋予他一次温热的重生。
    “不哭了?”
    黑暗中,晏欺叹了一声,拿出帕子轻轻揩着他的脸:“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哭……难看不难看?”
    薛岚因抬眼望他。
    四周的光线并不大好,晏欺在他眼底,只有极其纤瘦一个形。可人毕竟是热的,彼此紧密相拥,生命的温度足以点燃所有一切的冰冷。
    “……你没事?”薛岚因怯生生道。
    晏欺也低头看他:“你说呢?”
    “我……我以为……”
    薛岚因嗓子一涩,眼看又要掉眼泪了,晏欺忙抬手将他止住。两人无声对视半晌,晏欺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猝然一手抓上薛岚因的胳膊,问道:“对了,你……伤怎么样了?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经他这么一说,真正的问题就来了。薛岚因才想起自己是从结界里溜达出来的,背上的刀伤也没能好全,此时一阵一阵泛着些隐痛,似有再度开裂的征兆。
    巧的是,这厮不必开口解释,晏欺也能明白个大概,脸色瞬间就变了,几近是有些凌厉地出声呵斥道:“薛岚因!”
    薛岚因眉心一跳:“……在!”
    “你给我过来。”
    正说话间,一把提起薛岚因的衣领便往门外走。
    晏欺带他转身出了右室,径直绕过长阶外围一道木制长廊,来到镇剑台后设立的一方院落。薛岚因一路走得提心吊胆,但见院内四道封死的结界,乃是长行居内一贯带有的霜寒气劲。再往前走,长廊尽头即是一间幽僻而隐秘的寝居,其中多面高筑的结界彼此交错正盛,透过黄昏时分数道晦暗的光线,甚至能将内外每一处繁密的交界看得一清二楚。
    晏欺缓缓推开屋门,隔着一层缝隙可见的房间陈设简陋而又古朴,素色的桌椅雕窗显然是年代已久,彼时正朝外漫漫沁出一股清苦的药香。
    薛岚因猜测近半月以来,晏欺必是藏在此处安稳度过的。如是一想,心里倒无端松了一口气,脚上便也愈发没了规矩,正要跨过门槛往里直迈,方一曲腿,膝盖却被人实实抵住。
    薛岚因微一抬头,晏欺一双含怒的凤目正巧映入他眼底深处,刀子一般沉冷,偏又不似往昔那般凉薄。
    “……师父?”
    话音未落,迎面便是一记耳光。和着天外数缕尖锐的风鸣,啪的一声闷响,顷刻在他侧颊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
    薛岚因眼眶一下就红了。可他一低头下去,发现晏欺眼尾竟也是通红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此刻在不可遏制地微微战栗着,不知究竟是愤怒,亦或是更加无法言说的悲恸。
    晏欺面色沉冷,尤是低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
    薛岚因摇了摇头。
    “我曾教过你,很多次。”晏欺一字字道,“剑握在手,并不是用来指向自己。”
    薛岚因眸色一动:“我……”
    “那日与闻翩鸿对战,你用涯泠剑……给自己放血。”晏欺扬起一手,正点在他胸口偏左的心窝要害处。那力道用得极大,似要将人生生撕裂贯穿,“……我之前,明明叮嘱过你无数次。”
    “薛岚因……武器拿在手上,需是对准敌人。”晏欺凝神望着他,连带声音都有些沙哑。他垂下眼睫,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又说不下去了,转而虚虚掩过嘴唇,止不住地轻声咳嗽。
    薛岚因心下一紧,急着上去将他稳稳扶住:“师父!师父快别说了,我们先进屋……进屋歇着,你……”
    “放手!”
    晏欺倏而将他甩开,苍白的双颊因着愠怒染上一丝病态的晕红:“你……你到现在……都还不肯好好养伤!”
    薛岚因蓦地有些顿住。
    “你知不知道,你背后那道刀伤,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晏欺拧眉道,“易上闲救你回来,给你最好的疗伤结界,甚至有意设下防止活血狂暴的铁锁,你——居然就……”
    说到一半,他倏地停了下来,匆匆低头捂紧了嘴唇,开始没了命一样地剧烈咳嗽。
    薛岚因霎时醒神,忙是面带焦灼地道:“好了师父!先别说了……咱们进屋去,好不好?”
    言罢,已是顾自揽上晏欺的胳膊,搀着他一步一步跨过门槛,小心翼翼直往房间里带。
    不得不说,易上闲这师兄当的,表面虽是凉薄无情,实际却是处处留心。
    长行居内四散遍布的各式结界,多年以来,皆是由他一己之力亲手维持。其间紧紧贴绕围护于眼前这间小屋内外的,是实打实灌满了一层厚实牢固的人为气场。
    晏欺曾经说过,他与易上闲二人内功相互搏斥,无法通融。故而长行居内设的所有结界,无一不是在强行催散晏欺的修为,迫使他废弃一身逆命的禁术根骨——
    但从另一角度来看,褪除遣魂咒所带来的巨大禁锢,对晏欺来说,又不失为一种延续性命的极端方式。
    薛岚因扶着晏欺进屋坐下,却见他仍在克制不住地低声咳嗽,似是一下压抑得太狠了,彼时恨不能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
    “……你没事罢?”薛岚因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后心,顺势揭过一床褥子盖在他腿上,细细碾平,继而又道,“长行居中阴气甚重,你莫不是……着了风寒?”
    晏欺已然咳得双颊微红,却不忘睁大双眼瞪他。纤长的一根指节抬了起来,颤巍巍直指向门口,道:“你……滚!滚回去!……快滚回去!”
    薛岚因眼睛红红的,偏是不肯挪开半步。正瞅着他便跪了下来,直愣愣跪在晏欺脚边,握上他另一只手道:“师父打我吧,我……我只想在这里陪陪你,哪儿都不去。”
    “你……”
    晏欺话没出口,又是一通猛咳。末了咳得浑身脱力,干脆不说了,抵着墙面开始大口喘气。
    薛岚因瞄准了机会,便起身上去搂他。晏欺眸色一凛,作势要拦,两人推推搡搡折腾半天,谁也没敢使出半分蛮劲,最后还是薛岚因更胜一筹,捉着晏欺便放到自己腿上,不由分说拿棉被一裹,顿时想逃也是不能。
    晏欺终于不咳了,人却还是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肯理人。薛岚因微一偏头,便能看见他生气时胸膛一起一伏的样子,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以及温润秀美的眉眼,一如当年烛灯下念书写字的白衣少年。
    一晃过去,快十七年了。晏欺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随着时间的挪移,渐渐憔悴清瘦了许多。薛岚因看得心头有些发热,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低头想要吻他,晏欺偏又将头一撇,那吻便轻轻落在他侧颊,很是温软的触感。
    两人就这么抱着干坐了一会儿,时间一久,晏欺心头窝的一团火也慢慢沉寂了下去。半晌静默,终是沙哑着嗓子回头问道:“你背后的伤……好些没有?”
    “不碍事,我结实着呢。”薛岚因垂眸道,“倒是你自己……”
    晏欺打断他道:“转过去,让我看看。”
    薛岚因顿了一顿,很快便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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