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窗纸上映出的纤细人影,提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到实处。这几个月江湖风波烦扰,父亲奔波劳累,身体一再衰弱,而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的焦躁无以言表。然而终于平安地到了这里,看着她有条不紊的施针开药,仿佛清风抚平了毛糙,竟有一种仿佛归家一般的安心。
    江韶放松了紧绷的脊背,轻轻靠在墙上,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院墙外开着繁星一般小小白花的女贞树,竟觉得初夏的聒噪蝉声有几分悠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苏合施针完毕,一边擦汗一边走了出来。
    少女挽起的衣袖尚未放下,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腕。
    江韶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睛,耳根有些热。医者,本就是很容易能获得人好感的,何况江韶正事始知慕少艾的年岁。
    苏合毫无所觉地将病例挂在了门口,跟江韶交代,“江叔叔睡着了,不用叫他,让他睡吧。等醒了先吃饭,然后按照方子熬药给他喝。”
    几个月不见,江韶似乎又长高了许多,再加上奔波劳累,显得更加单薄。犹豫了一下,苏合安慰他说:“放心,好好养几个月,会好些的。”
    这几个月,苏合已经发现,其实来求医的还是慢性病居多。毕竟枯荣谷偏僻,除非离得比较近,或者有特殊办法拖延病情,否则急病根本撑不到来这里。慢病总是要慢治,可惜很多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这样那样的牵挂,不等治好,只是病情稍微缓解就不得不离开。如此往复,终成绝症。
    她作为一个大夫,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毫无办法,只能给病人多一些信心吧。
    苏合现在不比从前,有一堆的事等着她处理,于是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叙旧,简单地跟江韶说了一下江庄主的病情以及注意事项,苏合便匆匆告辞离开。
    江韶送她到门口,苏合笑道:“好了,江大哥别送了。别忘了枯荣谷是我家,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好。”江韶立在院门口,微微勾了勾唇。
    然而当苏合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叫住她,“苏合。”
    “怎么?还有事吗?”
    江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这段时间真的被自家父亲的病吓怕了,以至于对靠谱的大夫有一种难言的依赖心,此时竟有些不舍。千里迢迢赶来,只治了半个时辰确实会觉得有些不甘心吧,虽然明知道自家父亲的病急不得。
    江韶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掩去眼底复杂难辨的情绪,“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练剑。”
    真是个武痴啊,苏合忍不住笑了笑,不在意地说:“等有时间我来找你吧。”
    她随口答应,根本没放在心上。心里还暗暗拿江韶作为榜样来勉励自己,她若有江韶那样的专心刻苦,不为杂学所扰,或许现在跟师兄师姐的差距也不会那么大。好在现在她年纪也不算大,还不算太晚,要更努力才是!
    虽然苏合下定决心发奋,然而遇到拖后腿的家伙也在所难免。
    下午苏合刚忙完,刚打算回去读书,就碰上了杜飞白的仆从。
    “苏姑娘,我家公子有请。”青衣仆从恭恭敬敬地站在阶下,估计是等了很长时间才能恰到好处地截到她。
    虽然觉得杜飞白找她应该没什么正事,但苏合想了想,还是去了。身为杜家之主,杜飞白把所有事情撂下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余毒已经清完,身体虽然没有完全调养好,但也没大毛病了,估计很快就得走了。
    江家父子与杜飞白比邻,苏合去杜飞白那里时经过江家父子的房间门口,毫不意外地瞧见江韶在院子里练剑。
    汗水顺着少年线条漂亮的下颌骨滴落在锁骨上,隐入衣领不见,整个薄衫的前襟后背都浸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背后肩胛骨的形状。
    苏合觉得江韶练剑的样子格外的引人注目,有一种旁若无人的专注与锋利,忍不住驻足看了片刻,才过去找杜飞白。
    因为建筑略有些密集,为了使空间显得开阔些,枯荣谷的院落都是建的半开放式的,所以坐在杜飞白惯常喜欢煮茶的小亭子里,也是能瞧见江韶练剑的样子的。
    “杜大哥,有事吗?”苏合跨进亭子。
    杜飞白桃花眼水波粼粼地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前些日子我手下的掌柜们过来送账本的时候,我让他们把家里收藏的一些医书带来了。孤本不便赠与阿合,所以我誊抄了一份送给你。”
    杜飞白作为一个生意人,虽然有些附庸风雅,但几本医书孤本也不至于不舍得送给苏合。特意亲手誊抄一份,不过是因为清楚苏合这样山野长大的姑娘,并不在意孤本,在意的只是其中的内容,亲手誊抄更显心意罢了。
    枯荣谷所藏医书已经收罗万象,不过既然是孤本的古籍,杜飞白自然还是有自信这医书是枯荣谷所没有的。
    苏合接过翻了翻,上面字迹笔锋圆润流畅,不燥不润,跟之前瞥见的杜飞白账本上的批注有七分相似,似乎是怕她看不清楚,特意写的工整了许多。虽然明知杜飞白可以让手下去抄写,此举完全是刻意示好,然而这样的心意,也仍然让人感动。
    苏合原本想道谢,翻了几页,就看的入了神。
    这本书她的确没在师父的藏书里见过,词句浅显,却又简单实用,在辩症方面有格外独到的见解。
    杜飞白见苏合看的入了神,也不打扰她,斜靠在软枕上自己拿了账本在旁边看。
    青衣仆从极为有颜色地在亭子四周放了夜明珠灯照明,默默地退了出去。
    暮色四合,消去一天的暑气,两人在亭子里相对而坐,一时间只听见偶尔翻书页时轻微的响声,竟有一种旁人无法打扰的安闲宁静之感。
    江韶练完了剑,一抬头,就瞧见据说忙的一整天都抽不出一点时间的人安闲地与人一起坐在亭子里看书。
    之前一有时间就跑来找他练剑,就算偶尔有事几日不来也会跑来交代一声,现在却来去匆匆,跟别人一起看书。
    江韶剑眉微微压低,心中滋味难辨,第一次认识到女人的善变。
    ☆、第11章 师兄离谷
    苏合晚上看书看的有点晚,天将破晓时才堪堪眯了会儿,第二天早上自然是误了锻炼。苏合强撑着起来去西院转了一圈。因为不是诊脉调方的日子,处理了几个比较严重的病号之后,苏合回到内院犹豫着要不要再睡个回笼觉。
    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师父匆匆回内院。决明看了她一眼,物尽其用地支使她,“把南星叫来。”
    苏合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跑去南院找南星,没想到南星不在南院。找了一大圈,才在枯荣谷口找到南星,似乎有不懂规矩的病人驾马车来堵住了谷口,南星废了好大的口舌才让人挪开。
    跟师兄一起回内院的时候苏合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南星看她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忍不住问:“怎么就困成这个样子?”
    苏合抓着南星的衣袖,索性闭着眼睛走路,“金陵杜家的杜飞白最近在西院养病,送了我几本医书,写的特别精妙。昨晚忍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今天就特别困。等我看完了,送给你跟师姐也看看,回头你们再给我讲一遍。”
    “好好走路!”南星教训她,“什么医书?值得你这么着急看。”
    南星心底还是很有身为神医弟子的骄傲的,并不认为一个商人能拿出多么了不起的医书。何况小师妹的性子一向沉稳,并不急功近利,怎么会看医书看通宵呢?想到这里,南星有点不淡定了。
    南星微微皱了皱眉,金陵杜家的杜飞白?似乎是在谷口要建酒楼的那个吧?南星听说过此人,却没留心。少不得回头要打听打听这家伙的来历,小师妹别被骗了。
    “那医书写的很好,简单明了,又很有趣。”苏合又打了个哈欠。
    南星侧头看了一眼师妹,虽然还带着几分稚气,但已经有了少女的娉婷之姿了。南星不动声色地问:“杜飞白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苏合偏了偏头,懒洋洋地睁开眼看了看师兄,想了想说:“他的病不重。只是年幼的时候过于娇宠,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少年时候殚精竭虑,伤了根本。前段时间又遭人暗算,中毒之后没有及时调理,所以略有些麻烦。不过调养了这两三个月,恢复的还不错。只不过最好能再调养半年。他如果继续那么操劳下去,估计活不过四十岁。”
    “我不是问他的病情,是问他的为人。”南星哭笑不得。不过看师妹这不解风情的样子,他倒是有几分放心了,不像是开窍的样子。
    “为人?”苏合很奇怪,“为人有什么好说的,人还算不错吧,挺会做生意,……嗯,手底下能工巧匠也很多。师兄,师父突然找你,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为人?你是不是最近又犯了什么错让师父逮着了?我看师父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犯错?没有啊。”南星反省了一下自己,确定自己最近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读医书,给病人看病,没有做任何坏事,于是放松地拉着小师妹去见师父。
    决明看到他们两个来,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南星,秦州一代爆发瘟疫,当地郡守与我有旧,请托我去医治。你替为师走一趟吧。”
    决明一向不善于鼓励弟子,即使对南星最近稳重上进的表现十分满意,并且已经打算委以重任,却连一句鼓励肯定的话都没有说。
    苏合昏昏沉沉地听师父跟南星这么说,瞌睡都吓醒了。
    师父要派南星出谷了?!居然是处理瘟疫这么大的事!师兄真是太厉害了!
    曾经无数次向往外面的世界,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落到了眼前。饶是南星平日里对自己十分自信,也忍不住惊讶又忐忑地问:“师父,我可以吗?”
    决明对男弟子总是更加严厉一些,他依旧没有正面肯定南星,而是说:“为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独自游历天下了。”
    南星微微握了握拳,心里又激动又不安,“师父,我自己一个人去吗?什么时候启程呢?”
    “秦州郡守派来的人就在谷外等候,你收拾收拾行李,这就去吧。”
    这么着急?早上堵住门口的马车原来是秦州郡守派来的啊。南星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师父,我走了,南院的病人怎么办?”
    决明眼底终于带了些满意的笑意,南星小时候皮,可是最近终于有了几分男儿的担当了。
    “不必担心,让朱砂和苏合一起照应着就是。”
    苏合被点名,看了师父一眼,点了点头,她眼睛都因为犯困盈满了水光。
    南星呐呐地站着,有几分不知所措,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那……师父,我把病例交给小师妹,就走了。”
    决明颔首。
    南星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心底莫名地又兴奋又怅然若失,跪下来给决明磕了个头,转身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一直觉得枯荣谷像是个牢笼,然而离开的时候,心里却充满了不舍。
    苏合脑子有点木地跟在南星身后,看着他收拾东西。看南星的表情,她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点离愁别绪的,可是除了对师父这么突然的决定感到惊讶之外,她倒是没什么感觉。
    似乎潜意识一直明白师兄和师姐领先她太多,早早地就坐诊开方,独掌一院,那么年纪轻轻就出去行医积累经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才的道路从来跟她这种庸人不同。苏合倒是还有点隐隐的羡慕以及为师兄感到开心,只不过有因为前一晚上没怎么睡,懒洋洋的又没什么精力跟师兄庆贺。
    看着师兄收拾了个小包袱,苏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师兄,那你早去早回啊。我昨晚没睡好,就不送你了。”
    南星一腔离愁,被这丫头没心没肺的一句话说的瞬间烟消云散,“小师妹,师兄都要走了,你居然都没有不舍得师兄吗?”
    “所以让你早去早回啊。”苏合一脸无辜,认真地想了想,“听说秦州冬日苦寒,一般瘟疫到了冬天也就自然散了,只是救人如救火,自然是越早研制出对症的药方越好。以师兄的能力,大约一个多月就能回来吧?”
    南星呆住,似乎……确实是这样。一个月而已,白驹过隙,实在不值当送来送去。自己真是被第一次独自出谷外诊冲昏了头。南星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男子汉大丈夫,刚才居然还那般婆婆妈妈。
    挠了挠头,南星把包袱负在背上,说:“好吧,师妹,那我走了。……你回头替我跟朱砂也说一声。”
    “好吧,师兄一路顺风。”苏合把南星送到内院门口,就摇摇晃晃回去补眠了。
    因为知道必将重聚,小小的分别也就格外的不在意。
    苏合回到房间刚睡着不久,就被朱砂摇醒,“南星呢?听说师父派他出外诊了,是不是真的?”
    “师姐啊,我好困。”苏合抱着被子试图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刚才做了个美梦,她十分不想醒过来。她梦见自己也被师父派出去出外诊了,出手就起死回生包治百病,大家都叫她小神医。
    “都中午啦还睡!”
    苏合捂着耳朵,“不要吵么,南星刚走,你去追他或者找师父说嘛,说不定可以一起去呢。”
    朱砂见叫不起来小师妹,无奈地也踢了鞋挤到苏合旁边躺下,倒是没有像从前一样掐尖好强地找师父要求也出外诊。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也许我确实天赋不如南星,……也不够努力。”
    朱砂的语气带了些挫败以及动摇。
    上下求索之路,总是充满了自我怀疑,即使是天才也不例外。
    朱砂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师妹,微微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觉得有什么铬得慌,摸出来一瞧,是本医书。
    看了看名字,居然是从没见过的。
    朱砂有点奇怪,翻开瞧了瞧,这一瞧,就瞧的入了神。这本医书用词浅现,分析病例鞭辟入里,又带着点活泼的诙谐幽默,跟一般的古板医书都不同。
    苏合睡到快正午才醒,一睁眼,就看见朱砂趴在她旁边在看医书。
    苏合伸了个懒腰,大方地说:“这本我看完了,师姐你拿去吧。”
    “哪儿来的?这医书真不错。”朱砂的眼睛盯着医书,随口问。
    “西院的病人杜飞白送的。说是找孤本古籍誊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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