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一继续往后看:“为何本王觉得这奏抄所报不实呢?”
    元信面上云淡风轻,讲话也是老谋深算的样子:“姊夫知你做事认真,大概真是四处巡过了,你主观上觉得实情与奏抄有出入,也并不是不可能。报灾不是做账,估算得多了自然有错漏,这些都是容许的。”
    气氛顿时又僵下去,就在这时,外面忽有吏卒跑来,禀道:“青州刺史颜伯辛求见都督。”
    元信眯起了眼。
    ☆、第43章
    颜伯辛的到来让庑廊下紧张的局势倏地扭转,元信问:“他有什么事?”吏卒回道:“没说,只讲有要事急见。”
    元信留意了下李淳一的神色变化,道:“就说我正与吴王议事,让他等着。”
    吏卒应了一声,刚转过身要去回禀,颜伯辛却是兀自进来了。他周身透出沉重与操劳,一身绯服将面色衬得更是苍白,但眼中精光却丝毫不减。他往前走了几步,众人遂都瞧见了他,只听得他不咸不淡地讲:“现在议事都换到廊下了吗?”
    他对吴王的态度不卑不亢,对一府的都督更是如此。之前他在元信手下任参军时,也丝毫不现谄媚卑微。百年世族的骄傲与特权与生俱来,有志做官为民谋福就做,倘看透了不想干也就算了,正因没有寒门那样汲汲钻营上来的辛苦,反而歪脑筋少,脊背挺得更直。
    李淳一不动声色,元信干笑一声回颜伯辛:“你总是这样唐突,眼里还有我这个都督吗?”
    颜伯辛寡着脸道:“七县的疫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下官实在是无法再等。青州的疫情若是控制不好,迁延到他州,到时候不光是青州之灾,整个齐州府恐都要遭大祸!”
    他这话倒不是只用来吓唬人的,元信闻之目光稍凛:“进来说。”
    元信言罢转身往公房内走,竟是将李淳一直接晾在了外面。颜伯辛快步走到李淳一身边,道:“既然吴王也在,烦请一道参谋此事。”他言罢做了个请的手势,面上还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
    李淳一应声进了议事公房,手里那卷报灾奏抄不由握得更紧。她身后几位御史里行及尚书省官员也打算紧跟着入内,却悉数被挡在了门外。
    元信罔顾李淳一的特使身份,兀自坐于首席,李淳一便只能屈居下首。她的乖顺令元信满意,好像先前廊下的争锋相对也都掀了过去。
    三人依次坐了,颜伯辛取出两份奏抄,一份递给了元信,另一份则递到李淳一面前。
    “青州是个烂摊子,但下官既然接了便不会打退堂鼓。然而如今义仓无粮可赈济,防疫治疫药材也尤其紧缺,书 快 電 子书此般境况下,下官哪怕关城禁灾民流窜,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青州百姓又饥又病携城亡。下官不想要这个结局,都督恐怕也不想,殿下、陛下更不会。眼下青州亟需的援助已悉数写在折子里,还请都督与吴王过目。”
    他言辞中将灾害结果描摹得尤其严重,元信皱眉翻开那奏抄,略看了几眼:“知道了,但这事齐州府帮忙也只是杯水车薪,得等朝廷的赈济拨下来。”他说着目光倏地投向李淳一:“眼下京畿干旱,也正是储粮备不患之际,是来不了粮了。赈济灾粮恐得朝廷批过了再从江淮转运过来,时间便更是紧迫。”
    讲到这里,他目光移到李淳一手下的奏抄上:“本来今日就能递上去,这一压又是耽误一日。灾情不等人,多等一日死的百姓就越多。颜刺史该问问吴王是否懂这个道理。”
    他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转给了李淳一,倒是迫她早点将这报灾奏抄放行。
    颜伯辛也看向李淳一,李淳一却只低头翻阅颜伯辛递来的折子。她倏忽将折子合上,抬眸道:“关中或江淮的救济都是远水,无法解眼前这近渴。眼下先齐州府内互相接济,不够则就近借粮。至于报灾奏抄,自然会递,请都督不用着急。”
    元信:“借可以,谁来还?用什么来还?”
    各地之间财政一般不作牵扯,哪怕临时出借,也没有不还的道理。
    李淳一回:“自然是用朝廷批下来的灾款灾粮还。”
    她讲得有理有据,且最后也表了态,但元信却也只是姑且听听。
    当然她也是姑且一讲,因这报灾抄上所统计出的户数等等,错漏百出,分明是向朝廷提出了过分的要求,索要超出这赈灾之外的钱粮支持。
    她手下压着的这两份折子,一份是都督府所申报诸州灾情奏抄,其中青州的部分她已经看过;而另一份,则是由颜伯辛给她、上面签署了七县县令及巡道监察御史姓名的青州灾情奏抄。
    同样是青州的灾情,颜伯辛的联名奏抄比都督府兀自申报的要有力得多。偱律例,都督府应当按照辖区内各州报上来的情况进行检覆汇总,但很明显的是,都督府的这一份无视各州情况凭空捏造,目的即是为了讹朝廷的灾款灾粮。
    百姓死活,从来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
    颜伯辛今日额外给她的这个,是指正都督府造假的十足铁证,但他意图又何在?是站队,还是仅仅因为良心上过不去?
    “既然事情讲清楚了,你快点回吧。这种要紧关头,青州不能无人主持。”元信催促颜伯辛离开。
    颜伯辛起了身,却说:“倘若拿不到粮和药就回,下官这趟便是白跑。”他犟住了,大有“不给解决问题就不罢休”的架势。
    元信英朗眉宇间复生厌烦之意:“你这人怎么这样犟!”他亦起了身,敷衍道:“青州既然疫灾严重,先让都督府医署给你拨些药,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就甩袖先出了门,竟是撇下了李淳一与颜伯辛。站在一旁的秉笔书吏不知是出还是留,尴尬地看向李颜二人时,颜伯辛却迅速对李淳一使了个眼色。
    随后他先出了门,只留下李淳一。
    李淳一将那两份奏抄收好,起身出门时谢翛立刻迎了上来。同时走过来的还有都督府执事,那执事对李淳一躬身道:“目前外边不太平,殿下若住驿所,安危亦很难保障,请殿下在都督府住下。”
    这无疑是要将李淳一控制在都督府,于是谢翛挑眉反问:“都督府就一定安全了吗?”
    执事却聪明:“小人不敢如此断定,但小人知道,外面比都督府更不安全。”
    倘若是在都督府出了事,元信就要担大风险;但如果是在外面出了事,就不好说了。如此一想,最危险的地方倒确实是最安全的。
    “知道了。”李淳一随口应付了他一句,“本王先看看。”
    偌大都督府,警备森严,连她进出走动都略受限制,但对颜伯辛却似乎不奏效。他原先是都督府参军,颜家又与元家有些裙带牵扯,这些守卫对他是格外客气的。
    李淳一一路走一路想对策,走到庑廊终点下意识要回头,西边却忽伸过来一只手拽过了她胳膊。她登时抬眼,颜伯辛压住她的唇道:“颜某冒犯,吴王勿怪。”
    他说完倏地收回手,瞥了一眼往西庑廊,与李淳一道:“都督府有亏空,才想方设法来补缺,而眼下算盘都已经打到救灾上,实在是百姓之灾。而这亏空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山东的隐户,元家的私兵,是旧疾,已经烂透了。这些倘若全挖出来——恐怕会超出吴王的预料。”
    他讲话时几乎没什么表情,但内容令人惊颤,声音也有些难抑的急切。
    风更大了,刮得碎发乱舞。
    颜伯辛因为疲倦而凹陷的眼眶里藏了些难言明的为难,但他随即又释然:“这风终归会将污秽泥沙都刮走,该露出来的一定会露出来,山东的天希望有重归干净的一日。”
    他说完低下头:“吴王可有信心吗?”
    到此他已算是站了队,李淳一自袖袋中取出一块布帛给他:“其他我会自己查,唯独私兵这点,需要你的协助。”
    那布帛上列明了暗查的方向要点,等于向颜伯辛坦诚了自己的计划。
    双方结盟需要诚意,给对方留如此铁证,便是十足诚意。
    不过颜伯辛却没有收:“听说吴王字迹多变化,这布帛也不能证明是出自吴王之手。臣明白吴王决心就够了,不需要揣着什么把柄。”
    这时大块阴云被风卷挟着从都督府上空快速移过,眼看着又要落雨,然长安却仍滴水未落。
    关中土地的焦渴,怒气悉数烧到了朝堂上,女皇为此停了朝,皇城各官署内忙碌又沉寂,连一贯碎嘴成性的宗正寺及太常寺衙门,都因此变得寡言沉重起来。
    长安城的坊门死死闭着,百姓在家中掰着指头吃余粮,心中满是粮缸见底的绝望。
    日头嚣张横在当空,浑浊阳光笼罩下的长安里坊,方方正正泾渭分明,当真如牢狱一般死气沉沉。
    宗亭这天回到吴王府,同时收到了从山东与关陇两地发来的急信。
    暮色沉甸甸压下来,出逃失败的乌鸦栖落在灯台边上“呱、呱”叫唤,竟是显出几分悲伤。宗亭只点了一盏灯,手下压着关陇那封不看,只拆了李淳一从山东寄来的信。
    他读她所写的策略,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最后才看到她的贴心问候,尽管吝啬,但好歹撩燃起了他心中一点温暖火光。
    他提笔开始写回信,但写到半途,却又停下笔,拆开了关陇送来的信。
    关陇的急信,他越读面色越沉。然那封信还未读完,乌鸦忽然“呱呱呱”急促地叫唤起来,他转头一看,却见黑暗中有个人朝他走来。43
    ☆、第44章
    宗亭眸光骤敛,却仍稳稳坐着。那人径直走到他案前,连招呼也不打就坐下来。他不将自己当客,竟是兀自拿过案上茶壶倒了一盏水来喝。
    咕咚咕咚将水饮尽,总算润了喉咙,他这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看向宗亭:“没想到哥哥残废之后,竟是连宅子里的风吹草动也无法把握了,守卫如此敷衍,执事更是没脑子,居然能让我就这么翻进来。”
    讲完,他又拿过案上的馃子盒,兀自打开吃了起来:“我睡了一觉,想必阿兄的信也该看完了——”他说着垂眸一瞥:“怎么样?是不是想立刻奔去将他们收拾干净?”
    “你话太多了。”宗亭手下按着关陇寄来的急信,虽还差最后两句未读,但关陇目前局势他已基本明了。他看向条案对面的姨表弟武园,也不阻止他吃杂馃子,只说:“吃完出去。”
    “我要到哪里去?”这姨表弟不过十□□岁年纪,已长得高高大大,长腿盘着坐在地上,边吃边含糊说道:“都闭坊了,老天不仁,外边又不景气,进了关中我便没吃饱过。”
    他很快将杂馃子横扫了个干净,舔舔手指道:“我是为正经事来的,你可不能赶我走。”紧接着又连灌几口水,摆了餍足姿态说:“舅舅让我告诉你,同吴王这桩婚事,弄得关陇很不开心。先前都传你被吴王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你为救她落得个残废下场,便更是证实了这传闻,所以又说你既然能为保全她的性命不顾生死,那将来岂不是要将关陇拱手相让?”
    武园一口气说完,肃正表情道:“关陇最不喜欢的就是天家的女人掌权,这个你肯定有数的。”
    宗亭不动声色。
    武园见他无动于衷,遂激他道:“舅舅讲你腿坏了,脑子也跟着坏,我起初还不信。眼下看你好像还真是有点毛病的,关陇局势比你收到的那信里要严峻得多,舅舅如今年纪大身体也不行了,底下人心难管,里边出这么大乱子,估计也镇不住场子,等到那时候——关陇就压根没哥哥你什么事了!”
    武园说着站起来,声音陡高:“宗家已经不要你了,倘关陇也弃了你,你便什么用处也没有了啊哥哥!”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冬末春初的空气里混着干燥灰尘,似乎连肺都不干净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天地干涸却无法唤醒新生,八百里秦川悄然入了夜,却很少有人能够安眠。
    雨,一滴不下。
    东宫斋戒了数日,全无平日里的喧嚣热闹,但长安仍没有雨。李乘风以此来证明久旱并不是东宫之错,先前在朝堂上对她的那场攻击眼看就要不了了之,然山东齐州都督府的巨大亏空与龙首原上那座新宫城的烂账,却慢慢浮出水面。
    李淳一忙着赈灾的同时,也在暗查齐州府的账目细节。明账上看着越是无懈可击,实际却可能越假。她几乎确定齐州府有两套账。一套伪造手实、州县计帐,糊弄中央朝廷,以此少上交税额,保留地方更大的财权;另一套则暗藏着山东齐州府所有的隐户及这些年与中央暗中往来的贪腐账目。
    蒙受大灾后,州县需彻底重做手实。所谓手实,便是让民户自报人口田亩,以此按丁口征税,在非灾荒年间,因人口流动少,往往只是州县自行修正上报,然逢大灾,人口流窜锐减,便不得不重新来。
    李淳一与颜伯辛安插了人手,借编手实一事,暗中调查隐户,由此来揭开齐州府真实账目的一角。
    剪开了口子,便好撕开覆在上面的层层假面。
    她在书信中向宗亭陈明了部分策略,宗亭在回信中亦表达了支持,然而这封回信未写完,就被关陇的事情打断了。
    回信被搁置了下来,武园赖着不肯走,深更半夜,宗亭却被急召进了宫。
    女皇收到关陇大乱的线报,顿时急火攻心,头风瞬又发作。等到宗亭进来时,疾风骤雨虽过去了,但额角余痛仍折磨得她难安。内侍将宗亭的轮椅推到位置便自行告退,殿中没有风,火光却跳得厉害。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女皇压着声问他。
    宗亭回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去让关陇安分下来。”女皇直击要点,并下了死令:“倘若不能,你就从这个位置解职吧。”宫灯闪烁下,女皇眸中透出往常难见的焦虑来,天灾*不断,身为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年迈的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身为要臣的宗亭,同样不轻松。关陇这次的乱,虽然实质仍是内部权力斗争,但□□却是他与李淳一的婚事。借此,关陇内部派系可大做文章,甚至夺走掌控权。
    何况这次关陇之乱,牵扯到了吐蕃势力。内乱则引外患,西疆此时已是危机重重,一触即发。而女皇所言让他从这个位置上解职,也并不是随口说说。天灾与朝堂人事总是息息相关,如今关中大旱,可以说是政教不明阴阳不调,宰辅属阴,为消灾而解职,是古来之常事。
    将他从宰辅的位置踢下去,只给他留个王夫的身份,完全行得通。
    外面这时竟然起了风,没有闭好的窗子发出了一些声响,风从罅隙钻进来,烛火便更是狂魔乱舞了起来。宗亭眸光黯了黯,疲惫的脸上不动声色,最后也只应了一句:“臣知道了。”
    他全没有以前的嚣张,仿佛羽翼尽被折断,此时想飞也无法飞起来。这时有内侍进殿,静悄悄地推他出门,他便任由摆布。
    下长阶,穿过被风盘绕的宽阔御道,木轮与冷硬地面滚撞,咔哒咔哒声响在夜晚的宫城里。中书门下内省,此时仍亮着灯,帝国中枢还在忙碌,有一人从门下省走出来,正是贺兰钦。
    他走到宗亭面前,那内侍便恍若未见地避到了一旁,容他二人说话。
    而这内侍,正是那时在宫中给李淳一递“忍”字字条的人。
    贺兰钦在轮椅前站定:“关陇在这个节点上乱了,山东还打算动吗?”
    宗亭眸光瞬变。本来约定好了待山东的事情查清楚,便来个一锅端,但现在这个局面,如果轻举妄动,万一不慎被反咬一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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