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清瑶仍旧哭哭啼啼的跪着,孔氏起身,阿秀忙不迭上前将她虚扶了一把,站在一边的夏荷只将孔氏方才脱下的大氅披上,引着孔氏到了门口,清霜挽了帘子,目送两人出门。萧谨言此时眼中却已掩盖不了落寞,只看着阿秀小小的身影,紧紧握拳。
    孔氏站在外头,清瑶跪在鹅毛大雪下头冻僵了脸颊,只看着阿秀扶着孔氏出来,跪着上前两步,却被身后的婆子拉住。清瑶便哭道:“太太,太太、太太当初把奴婢赏给世子爷,为得不就是要让奴婢做世子爷的通房吗?太太怎么因为这个小丫鬟,就不要奴婢了呢!奴婢生是世子爷的人,死是世子爷的鬼!”
    孔氏居高临下的站着,一向温婉的脸上透着几分冷淡:“不知好歹的丫头。”清瑶正想去拉孔氏,阿秀只上前,稍稍的挡开了清遥伸出来的手,扶着孔氏离开了文澜院。
    两个粗使婆子进来把昏死在地上的张妈妈拖走了,几个小丫鬟安安静静的蹲在地上收拾被砸坏的茶盏,偶尔有碎瓷片碰撞的清脆声音。萧谨言一动不动的坐在红木圈椅上,表情凝重。前世他没有护好阿秀,没想到这一世又要重蹈覆辙吗?不能在眼前看着她长大,没能在房里头听着她睡着的呼吸声,萧谨言只想一想,便觉得难熬。
    把阿月送走,清霜端着茶盏从外面进来,见萧谨言还在那边唉声叹气的,只开口劝道:“其实阿秀跟着太太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清霜只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萧谨言的表情,见他没有动怒,这才继续道:“阿秀这么小年纪,就在文澜院当一等丫鬟,这府上还不知道有多少红眼病看着,今儿是清瑶和张妈妈,明儿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世子爷防得了一天,防不了一世,还不如让阿秀跟其他小丫鬟一样,从低级的丫鬟做起,如今又是跟在太太的跟前,太太必定尽心竭力的教她,总比在我们这儿,事事都要她自己摸索的强。况且阿秀服侍过太太,以后世子爷便是想把她收房,老太太也会高看她几分的。”
    萧谨言如何不懂这些道理,可是一想到好容易弄到了身边的人又飞了,心里还是存不住的懊恼,只一个劲的叹气。清霜瞧见萧谨言这种样子,只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世子爷也真是的,有句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世子爷就是再着急,也得让阿秀……”清霜说到这里,忍不住也觉得有些脸红。萧谨言便接了她手中的茶盏,略带烦躁的一口闷了下去。
    阿秀跟着孔氏回了海棠院,海棠院在国公府的坤位,昭示着孔氏在国公府的地位。孔氏身边一共有十六个丫鬟,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还有八个粗使丫鬟。除了四个一等丫鬟阿秀不太知道之外,四个二等丫鬟前世阿秀还是有些认识的。
    孔氏只将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个一等丫鬟,并熙春、念夏、敛秋、拂冬四个二等丫鬟喊进了正厅里头,只吩咐道:“如今阿秀也来了我们院子,你们都是年轻小姐妹,要互相照应着。”
    四个大丫鬟倒还好,几个小丫鬟便忍不住往阿秀那边看了一眼,能在孔氏跟前当二等丫鬟,少不了也是家里头有些背景,年纪也有个十二三岁的,所以瞧见阿秀这十来岁的样子,便有些轻慢,不过这其中也是有人知道阿秀的来头的,看阿秀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少女天生的妒忌,但在孔氏的跟前,也还算收敛。
    大丫鬟春桃便笑道:“太太放心,奴婢们一定会和阿秀和睦相处的。”众人便都已春桃马首是瞻,只点头跟着她说了起来。孔氏又看了一眼自己房里这几个丫鬟,想起萧谨言那边如今没了清瑶,又少了阿秀,现在清漪的脸也毁了,五个一等丫鬟折了三个,便有些不放心,只想了想,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见冬梅和熙春两人的容貌最出挑一些,便开口道:“冬梅、熙春,以后你们两个就去文澜院服侍吧。”
    熙春的眼中稍稍闪过一丝笑意,小心翼翼的跟着冬梅一起谢恩,这府上也不知多少人想去文澜院当差,奈何这几年文澜院里头总也没有空缺出来,前些日子听说尤妈妈想求了清珞出去嫁人,熙春便正想着如何在王妈妈跟前疏通疏通,好让太太把自己安插到文澜院里头,可巧这运道忽然间就来了。
    孔氏只吩咐完,听见外头传来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紧接着帘子一闪,瞧见王妈妈皱着眉头进来回话道:“太太,方才几个婆子押着樱桃出去,走到后花园九曲桥的时候,那丫头翻身就跳了进去,这三九寒冬的,人又穿得厚实,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这会子正让小厮赶紧捞上来呢!”
    孔氏见闻,也只吓了一跳,这时候天有些晚了,外头又下着雪,阴沉沉的。王妈妈瞧见孔氏脸上的神色,忙开口道:“太太别着急,奴婢只是先过来跟太太说一声,这会儿小厮正在那边救人,奴婢这就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孔氏只连连点头道:“快去快去,再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老太太那边也请人去说一声,可千万不能惊动了老太太。”
    王妈妈只慌忙点头,转身而去,孔氏有些头疼的往后走了几步,瞧见阿秀低眉顺目的站在跟前,又想起今日这些事情都是因她而起,便也有几分心烦,只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且说萧谨言听了清霜的一番劝告,也稍微觉得有些想通了,这才想起此番回来之后,竟忘了沐浴更衣。清霜只忙喊了丫鬟婆子去打水,就瞧见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樱桃姐姐投水了。”
    清霜手里头正端着茶盘,冷不防就颤了一下,只听里面萧谨言问道:“怎么了?”
    清霜只瞪了一眼那咋咋呼呼的小丫鬟,吸了一口气道:“听小丫鬟说,樱桃投水了。”
    萧谨言这会儿却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前世国公府里头也有几个投水死的丫鬟,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也不算新鲜,只是心里头终究有些叹息,只开口道:“她是觉得自己连累了一家,没脸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清霜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顿了片刻才道:“世子爷还是先沐浴更衣吧,一会儿太太那边就要传膳了。”
    萧谨言想起如今是要进了文澜院才可以见到阿秀的,便只站起来道:“行吧,你快去打点。”
    孔氏还在房里焦急的等着消息,不一会儿王妈妈又差了小丫鬟过来回话,说是所幸国公府的荷花池浅,人已经救上来了,叫她家里人带了回去,也请了大夫过去瞧了,应该是无大碍的。孔氏只默念了一遍阿弥陀佛,看看时辰倒也已经晚了,便又将冬梅和熙春又喊了进来道:“你们今儿就去世子爷那边当差吧,这会子时间也不早了,该是预备晚膳的时候了。”
    孔氏说着,只又把阿秀喊了进来道:“你跟着她们过去,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就过来吧。”阿秀只毕恭毕敬的应了,跟着冬梅和熙春出去。
    冬梅今年已经十六,按照国公府的规矩,到十八岁上头要么在府里配人,要么回外头嫁人,也不过就剩下两年功夫了。冬梅是萧家的家生子,到了年纪若是没给世子爷收房,也必定就是配个小厮的命了,孔氏喜欢安分老实的人,所以便想着让冬梅过去,至于她能不能得萧谨言的青眼,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至于熙春,她是清漪的妹妹,如今清漪不中用了,让她过去,也算是一种安慰,孔氏倒也没想那么多。
    可熙春哪里知道,自己这去文澜院的名额,还是填了自己姐姐的缺,这会儿正一味的高兴,才从孔氏的房中出来,便脸上堆着笑去后头收拾东西了。阿秀只站在抄手游廊的末端等着她们两个人出来,这时候海棠院里头正布晚膳,到处是来来往往形色匆匆的丫鬟,见阿秀站在那边,有的人只抬头看她一眼,有的人便只当是没看见,一味做自己的事情。
    这时候春桃身后带着几个提食盒的小丫鬟从外面进来,瞧见阿秀小小的身子一个人站在廊下,一张脸冻的通红通红的,又想起方才在文澜院中的惊涛骇浪,这个小姑娘大抵也是被吓坏了,她哪里能知道,世子爷的宠爱有时候也会害了她呢。不过幸好她也是个脑筋清楚的,愿意跟着太太过来,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
    “阿秀,你怎么站在这儿呢?外头风雪大,不去房里呆着吗?”春桃只上前问道。
    “太太吩咐我跟着冬梅、熙春两位姐姐回文澜院取东西,我正等着两位姐姐收拾东西呢。”
    春桃往后面看了一眼,见游廊的尽头半点动静也没有,只笑着拉着阿秀的手道:“你就去正房廊下等着,一会儿她们出来了你再迎上去也不迟的,这里是风口,仔细受了风,病了可不好,我们做丫鬟的是千万不能病的,你懂吗?”
    阿秀只忍不住点了点头,前世春桃后来嫁给了国公府二管家的小儿子,是太太的左膀右臂,阿秀素来知道她是人面广又心善的,只有些感激的看着她。
    一时间冬梅和熙春已经揣着包裹出来了,见到春桃站在阿秀的边上,便笑着道:“就先整理了几件常换洗的衣服,还有好些东西,等明儿空了,喊了婆子过来一起搬过去吧。”
    春桃看看天色,只点头道:“去吧,时候不早了,这几日主子们也累了,早些用过晚膳,休息吧。”
    阿秀想起萧谨言已经是几日没睡好觉了,一时也有些心疼,便跟在冬梅和熙春两个人的身后,两人在前头走着,阿秀只小心翼翼的后面跟着,便听见两人闲聊了起来,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奈何这风是朝着后头吹的,所以阿秀一句没漏的听了个清楚,只听那熙春道:“还是太太有办法,把那小丫鬟给弄走了,前两天我姐就跟我说,世子爷见了那小丫鬟就跟见了妖精似得,一刻都离不开身呢。”
    冬梅便道:“你小声些,人还在后头跟着呢。”
    熙春便笑道:“怕什么,太太把她弄到跟前,不就是不想让世子爷跟她在一块吗?如今她没了世子爷这个靠山,又进了太太的正院,还不得规规矩矩的从小丫鬟开始做起!”
    “太太可没说让她做末等的小丫鬟,如今我和你都走了,正有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的缺,没准太太是想把她留在跟前,调*教几年,再让她回世子爷那边服侍吧。”
    熙春只哈哈笑了起来,又像怕阿秀听见一般,故意压低了嗓门道:“世子爷会喜欢她?不过就是一时新鲜,又因为那天在后花园里头的事情,要给兰姨娘家一个交代罢了,你还真当世子爷会喜欢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丫鬟呢!”
    阿秀只垂眸听着,越发却觉得她们说的似乎有些道理,男人的宠爱哪里是能长久的,若是真的离开了世子爷,是否还能有机会再回去,当真是一个未知数。阿秀想着想着,忽然又伤感了起来,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觉得脸上凉凉的一片,急忙伸手把脸上的泪痕给擦了。
    阿秀回文澜院的时候,萧谨言刚刚沐浴更衣完毕,正捧着一杯热茶,坐在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头。萧谨言想起那日阿秀睡在这炕上的光景,只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外头清霜挽了帘子进来,欠身道:“爷,太太那边遣了冬梅和熙春过来服侍,爷看一看让她们两人补谁的缺吧。”
    萧谨言脑子里头微微想了一下前世这两人后来的事情,一时也没想出来。国公府的丫鬟太多,除了这文澜院里头的丫鬟,其他丫鬟最后是个什么光景,他也记不清了。这时候冬梅和熙春两人已经进了厅中,清霜便把两人喊了过来,两人忙跪下来给萧谨言磕头,冬梅只一味低着头熙春却忍不住抬起头悄悄的瞧了萧谨言一眼。萧谨言放下茶盏,并没有遗漏熙春方才的那一个小动作。前世他向来不拘小节,如今才稍稍的用心了一些,便觉得前世的一切就如幻象一般。经历了张妈妈和清瑶陷害阿秀这件事情,萧谨言觉得自己真的需要警醒一些了。
    “冬梅就补了清瑶的缺。”萧谨言说完,只又问道:“你识字吗?”
    冬梅只小声道:“略略识几个字。”
    萧谨言便道:“那明儿开始,你和清霜一起,把清瑶留下来的账本以及文澜院小库房里头的东西好好清点清点,弄清楚了,以后这账就交到你的手上。”萧谨言原是想把账务交到清霜的手上,又想起他曾允了清霜,以后会把她送给孔文,所以索性就把账务交给了冬梅,毕竟她在孔氏跟前服侍了这么多年,应当是相当靠在住的。萧谨言才想到这里,又想起樱桃和清瑶,哪一个不是孔氏跟前出来的大丫鬟,最后却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便只苦笑了一声,嘱咐道:“希望你能做得比别人好。”
    冬梅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文澜院发生的事情,见萧谨言这么说,也只小心翼翼应了一声是。
    这时候孔氏那边又派了小丫鬟过来叫传膳,萧谨言正欲起身,那边熙春只抬起眸子,带着几分羞涩小声问萧谨言:“世子爷,那奴婢呢?奴婢补谁的缺呢?是不是补了那阿秀的缺?”
    熙春本也只是随口一说,既然冬梅是补了清瑶的缺,那么自己定然是补阿秀的缺,说起来也说得过去啊。可是她哪里知道,阿秀的缺在萧谨言的心里是无人能补的,只这一句,就让萧谨言觉得厌恶横生,只随口丢下一句话道:“清漪正病着,你先去服侍你姐姐吧,等她好了,再看看文澜院还有什么地方缺人,你就去吧。”
    熙春闻言,脸色只一阵红一阵白,见萧谨言起身就走,心里也是又急又恼,只能哼了一声兀自生闷气。清霜挽了帘子引萧谨言出来,外头的雪又大了一眼,清珞忙不迭把手上的驼色素面杭绸鹤氅给萧谨言披上了,又将手里的手炉递给萧谨言,招呼一旁婆子上前替萧谨言打好了伞,这才开口道:“爷,可以走了。”
    萧谨言低下头,瞧见这手炉上套着的正好是阿秀绣着的那个岁寒三友的锦缎套子,又忍不住想起阿秀来。正这时候,忽然就瞧见一旁的抄手游廊上,过来一个挎着小包裹的瘦小身影。萧谨言只开口喊了一声:“阿秀。”
    阿秀抬起头,才看见萧谨言正在雪里等着自己,如今已是分别的时刻,阿秀倒也顾不得避嫌了,只上前,恭恭敬敬给萧谨言行了一个礼道:“世子爷,奴婢过来拿几样东西,今晚就要在太太那边当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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