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树狡黠地笑了一下:“你这语气,不像是高兴啊。”
    灵犀的心情,比高兴更复杂,她叹气道:“人家想了三年的事情,你三天就办好了。”
    顾庭树笑得更灿烂了,他翻身坐起来,两手撑着床单,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是个平庸的管理者,整个犬戎族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根本就分不清楚主次,三年来的努力也只是皮毛功夫。你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凭着脑子里的一点学识就能改变整个氏族。这很可笑,也很幼稚。”
    灵犀呆了一会儿,脸上显出沮丧和愤怒的神情:“贬低我会显得你很高明吗?因为你是皇帝,你能调动全国的力量,而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权力,我未必做得比你差。”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任何一个君王听了都要生气。但是顾庭树只是微笑着抬起手,做了个压制的手势:“亲爱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犬戎族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需要你。尤其现在他们与秦国相通,至少衣食不成问题,文化方面也会渐渐和中原融合。他们很快就不再需要你这位勤勉无私的大王,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十分温柔地看着她:“但是在中原,有一个很可怜男人,他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他的妻子,没有你,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灵犀别转过脸,固然顾庭树的话很动人,但是她嘟囔道:“煎熬?你的孩子都能念三字经了吧?”
    顾庭树微微一笑,很坦诚地说:“我是皇帝,不会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伤心一段时间,也会照样活下去。只不过是在心里永永远远地思念你就是了。”
    灵犀轻轻地扫了他一眼,伤感地说:“那样就很好,我若是死了,只愿你高高兴兴地在世上活着,但是又不能把我忘了,不然我会伤心的。”
    顾庭树又是笑,又是揉眼睛,抵着她的脑袋:“现在你活着,我怎么样都要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这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很感激,你昨天哭成那样,我心里比你更难受。”
    灵犀有些不好意思了,捂着脸说:“好丢脸。”
    顾庭树哈哈大笑,知道灵犀必然要跟自己回宫了。他顿了顿,柔声说:“咱们在这里多住几天,再游山玩水地回去。咱们成亲十年了,小时候我不懂事,总叫你伤心,往后我只爱你一个人,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灵犀心里闪过一丝阴云,强笑道:“那我要是做错事,惹你生气呢?”
    顾庭树倒是很公正理性:“人谁无过呢?改了就行,我不会生气的。”
    ☆、一场雪
    顾庭树戎马半生,称帝后以冷血和铁腕著称,年近三十,忽然堕落成了一个小男孩。秋日的早晨,他提着一个青藤鸟笼,笼子里装了两只蓝色的金刚鹦鹉,轻轻地推开木门,见床上薄被还鼓着,他蹲在床边,嘟着嘴巴吹气。
    “灵犀,”顾庭树轻声说:“今天好点了吗?”
    灵犀眯着眼睛,看见顾庭树穿着兽皮坎肩,背负弓箭,完全一副野人做派。灵犀叹了一口气,她辛苦三年教犬戎族的人穿衣服,一夜之间又全被顾庭树带坏了。
    “头疼。”灵犀简短地说。
    顾庭树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烧退了呀。”把鹦鹉举起来给她看:“炖了还是红烧?”
    “放了。”
    顾庭树无奈,但还是把两只鹦鹉放走了。他扶灵犀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给她穿衣服,趁机摸脸摸胸地占便宜。灵犀自从海上回来,就受了风寒,先是发烧咳嗽,如今烧退了,神色却总不见好,一张脸蜡黄蜡黄的。顾庭树见她这样,也不好欺负她,只是每天尽心伺候,以礼相待。
    灵犀挑选了新的大王,把族中事务交代清楚,就跟顾庭树一起回去了,她不敢耽搁太久,因为蓝贝贝随时可能来,灵犀恨极了蓝贝贝,更害怕那一夜的事情被顾庭树知道。
    临走时,全族的人含泪出来送她,几万人乌压压地站在旷野里,跪在地上给她磕头。灵犀并不以王者自居,也跪下回了礼。这些人如今能吃饱饭,也能学会粗略的汉语,能与外界接触,灵犀觉得自己也算无愧于高瑟的亡灵了。
    顾庭树冷眼旁观,送别时自始至终都没有特别出众越位的男性族人,这倒打消了他的疑虑。他觉得灵犀年轻美貌,天下男性没有不爱她的道理——但他又不愿意灵犀跟任何男子接触,她完完全全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顾庭树是世家大少爷出身,本来是爱玩爱闹的,这五年却过着严苛枯燥的生活,如今陡然得了解脱,宛如脱缰的野马,简直要一路从南到北地花天酒地了。美中不足的是灵犀病着,不能陪他一起玩。
    走了十几天,御驾才行到江浙一带,此地十分富庶,本地织造商专门修建了行宫供皇上下榻。羲和帝不喜豪奢,训斥了他一顿,只在一处闲置院子住下了。他这次随行人员只有百人,倒也轻便。
    灵犀安静在院子里养病,羲和帝则跟几位年轻的侍卫去郊外打猎赛马。
    傍晚,羲和帝穿了一身骑马短装,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庭院里寂静无声,两个小丫鬟正在浇花,灵犀坐在窗前看东西,见他进来,随手拿书遮住了。
    羲和帝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送你一样东西,把手伸出来。”
    灵犀觉得莫名其妙,随便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手并在一起,握成一个半球状。”羲和帝纠正她,然后叫她闭上眼睛。
    灵犀只觉得手心一软,睁开眼睛,看见手心里一只很小的兔子,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兔子受了惊,从她手上跳下去,羲和帝伸手接住了,笑道:“我在路上捡的,可爱吧。”
    灵犀把玩了一会儿,放在做针线的竹筐里,微笑道:“难为你想着我,多谢。”
    羲和帝挨挨蹭蹭地跟她坐在一起,柔声道:“这几日钱塘江涨潮,多美的景致,可惜你病着,不能去。”
    灵犀不好接话,随手拿着毛笔戳竹筐,随口嗯了一声。
    “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要么是胃疼肚子疼,”羲和帝不高兴地说:“碰又碰不得,好没意思。”
    灵犀揉了揉酸疼的脑袋,解释道:“真是胃疼得厉害,昨天吃的饭全吐了,你也瞧见的,又不是我装病。”
    羲和帝也没有再说什么,随手从桌上抽出一张纸,见上面写着草药,就问:“大夫来过了?”
    灵犀点了点头。
    羲和帝细看药方,见上面有藏红花益母草一类,就问:“你月事不调?”
    灵犀笑了一下,又红着脸说:“你还真是博学广识。”
    羲和帝不理会她的取笑,随手把药方扔到一边,说道:“你那个一向不准,依我说,药不要多吃,明天我带你出去骑马,心情舒畅,病也就好了。”
    正说着,忽然莱希禀报说:“浙江知府李光求见。”这种时候来见,想必不是公事,羲和帝就没有换衣服,直接出去了。
    灵犀这才捡起药方,看了看,揉成一团扔了。大夫很肯定地告诉她,她没有怀孕,灵犀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然的话,她真是没脸见顾庭树了。
    李光身着常服,身后领了一群穿统一粉色藕荷裙的少女。李光跪下行了礼,恭敬道:“这是今年预备进贡的秀女,今日御驾降临,娘娘又病着,因此叫这些人来服侍圣上。”
    羲和帝看了一眼莱希:“你的主意?”
    莱希忙跪下:“这是李知府自己的主意,奴才不敢居功。”
    羲和帝冷下脸道:“皇后生病,朕心急如焚,怎会有心情寻欢作乐。你把这逢迎谄媚的功夫,多用在治世理政上,就是为朕分忧了。”
    李光汗流浃背,浑身发抖,一连说了好几个是。
    羲和帝回来,见灵犀已经换了亵衣,正坐在灯光下看医书,见他回来,灵犀放下书,先笑了一下:“我当你今晚不回来了。”
    羲和帝诧异道:“我不回来能去哪里?”
    灵犀笑道:“白日散步时,我见内院有一群穿宫装的丫鬟,想必是江南采办的秀女,提前进贡给您的。”她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清楚顾庭树绝不会要那些秀女。
    羲和帝倒也不隐瞒了,将刚才事情讲给她听,又笑道:“我可不是花言巧语的人,说了只爱你一个,绝不会有二心。”又起身整理书桌:“你不是说要临摹魏碑吗?我给你研磨。”
    灵犀坐在那里不动,雪白的衣襟微微敞着,裙子只盖到脚踝,她伸手撩了一下头发,头发只长到肩膀处,做不出风情万种的样子,反而有点像是挠痒。
    羲和帝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干嘛?”
    灵犀从来没有撩拨过他,所以有点尴尬,于是只好挠了挠头发,茫然道:“我想睡觉。”
    羲和帝没有在意,随口说:“那你先睡吧,我看会儿奏折。”他是事必躬亲的人,所有紧急事务的折子都是八百里加急运送来。
    书案上有专用的朱砚,羲和帝随手翻开一本漕运的折子,略看了几眼,拿起朱笔写了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幽香袭来,灵犀挨挨蹭蹭地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
    羲和帝继续写字,轻声道:“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读书。”
    灵犀也笑了:“你又不是赶考的秀才。”说完这话,忽然取了灯罩,噗地把蜡烛吹灭了,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
    羲和帝无奈地说:“我有没有说过你很磨人?自己不睡觉,缠着我也不能做事。认真陪你,你又转过脸睡着……”羲和帝嗤地笑了一下,因为灵犀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们住的院子叫做茗园,曾经是南宋皇帝观海听潮的行宫,如今重新修葺了一遍,更加雅致清幽,靠窗临着钱塘江,那潮水的声音隔着楠木窗棂,远远近近地传来。
    天亮的时候,江潮蛰伏下去,秋风更寒了,所幸屋子里半夜加了炭盆和香料,一早上整个屋子暖融融地,加着绵柔清甜的月桂香味。廊檐下的铃铛被风吹起,叮叮当当地响。
    羲和帝披着鸦青色外衣,坐在床边翻阅地图册,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去院子里练剑打拳的,不过今天他觉得,他最好还是等灵犀醒来。
    灵犀平日起床也挺早,今天则迟了,醒来后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捂着脑袋发呆。
    “你要是醒了,就快点起来。”羲和帝放下图册,柔声说:“江浙的官员还等着见我,又不是刚成亲,这会儿还不起床,不免叫人笑话。”
    灵犀听见他的声音,脸先红了一下,嘟囔道:“你自去做你的事情,我又没缠着你。”
    羲和帝下床穿衣,叫婢女进来伺候他洗漱,又笑道:“我若是先走了,你醒来见不到我,又要怪我不体贴了。”
    灵犀嗤地笑了一下,埋在枕头里,争辩道:“乱讲,我不是那种矫情的女人。”身边一凉,羲和帝站在床边,凝视着她,轻声道:“春宵苦短,是我不舍得你。”说完这话,带着侍从出去了,倒弄得灵犀满脸通红。
    在江浙玩了几天,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东都洛阳时,竟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那雪起初如白盐,如碎屑,将房檐瓦砾都铺一层白,而后如棉絮鹅毛,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上。当日都城大门俱开,满城戒严,街道上每隔十步一名羽林军。文武百官出城百里,恭敬地跪在道路两侧。宫中凡是有品级的妃嫔们也都盛装打扮,袅袅婷婷地站在旁边,大风将明黄色的布幔伞幛吹得呼呼作响。
    所有人都知道羲和帝要领着皇后进宫了,所以当皇帝的轿辇停下时,众人都好奇地仰着脸去看。
    只见遮天蔽日的大雪中,羲和帝身材高大,一身玄黑色大氅直垂到地面,身后太监莱希高举了一把打伞,两人不紧不慢地踏着雪走来。
    走得近了,才瞧见羲和帝的披风中露出一个穿粉红色罗裙的窈窕女人。众人不敢再看,磕头道:“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灵犀打了个哈欠,低声说:“我是皇后?”
    羲和帝笑了一下:“我昨天夜里跟你讲了那么多规矩,你一个字都没记着。”他把披风解下来,给灵犀系上,他自己身体强壮,倒也不畏寒冷。他先是叫百官起来,又走向后妃,温声道:“今天天气寒冷,难为你们来得整齐。”
    妃嫔们娇滴滴地说:“臣妾思念陛下,不觉辛苦。”这些人思念皇帝倒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来看看皇后是何等样人。见了之后心中稍安——原来也只是个普通女人,虽然好看,可也没到天仙级别。
    何幽楠站在首位,一身雪白色大氅,中间略露出银色长裙,风姿优雅,身后除了静妃、娴妃、娇妃外,又添了三四位婕妤,都是千娇百媚的姿色,玲珑剔透的心思。
    灵犀绷着脸,很不情愿地走过来。
    “皇后娘娘千岁。”众妃嫔跪了一地,嘤嘤呖呖地请安,然后又站起来。灵犀扫了她们一眼,骤然看见何幽楠,不禁呆住了。
    何幽楠倒是很坦然,主动上前一步,微笑道:“妹妹,好久不见了。”
    灵犀瞪着她,又怒视着羲和帝。羲和帝很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对莱希道:“回宫。”莱希高声唱道:“起驾回宫。”
    于是銮驾摇摇摆摆地回去,何幽楠微笑着拉着灵犀的手,温和道:“我在宫中日夜思念妹妹。”
    灵犀唰地摔开她的手,后退了几步,忽然一阵反胃,弯腰呕出几口酸水。旁边莱希忙走上来递手帕,递茶水,灵犀漱了口,一张小白脸冷冰冰的。羲和帝过来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说:“别闹。”
    旁边的妃嫔们默不作声地乘坐各自车辇,心中大多在幸灾乐祸,唯有何幽楠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羲和帝拉着灵犀坐上车辇,又对何幽楠道:“灵犀水土不服,不是针对你,别傻站着了,快来。”
    何幽楠鼻子一酸,才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了轿子,身上的披风敞开,露出微微凸起的小腹。羲和帝又随口问:“身体还好吗?”
    何幽楠微微低头,轻声说:“上个月总是反胃,现在好多了,中午多吃了一碗饭,这会儿又饿了。”旁边的宫女笑着说:“娘娘腹中的孩儿已经能动了呢。今天上午闹了一阵子,想必是知道陛下回来,他也跟着高兴。”
    羲和帝笑了一下。转过脸看见灵犀小脸冰冷,仿佛能刮下一层霜来。羲和帝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结尾是1v1,灵犀是作者君写的第一位女主,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_⊙)
    ☆、天阶月色凉如水
    关于顾庭树纳妃,灵犀早就有心理准备,她难以理解的是何幽楠。回到皇宫后,只剩下他们俩时,灵犀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娶何幽楠那个贱|货?”
    羲和帝有点措手不及,不知道是先对“贱|货”这两个字提出异议,还是先就自己的滥|交做一番解释。沉吟片刻,他心平气和地说:“是这样,有人在我饿的时候主动端上来饭菜,我肯定会吃几口的。”
    灵犀正在低头喝茶,听见这话哗啦把茶碗盖到他的脸上。
    “喂,”羲和帝后退几步,擦掉脸上身上的茶水,他皮糙肉厚,但不至于被茶水烫了,他压着性子说:“好好说话,不许动手。”伸手摘掉额头上的茶叶,拿起衣架上的毛巾擦拭衣襟上的茶水,继续说:“你在外面几年,学得这般粗野,那两个字以后不许再说。”
    灵犀哼了一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你为什么要娶她?”
    羲和帝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最后他老实地说:“朕想娶谁就娶谁,还需要理由吗……哎,不许再动手了,把茶杯放下!”结果是一整壶热水当头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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