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已经深深埋下了头,自责不已。
    宋仪却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一回事,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却是低低笑了一声,道:“来了个赵礼又算是什么?我倒是好奇,这一方绣帕是怎么到了他手里的。我一个声名狼藉的,也不怕再坏一点,请他进来见就是了。雪竹出去迎赵公子进来,雪香泡茶去。”
    “是。”
    雪竹虽欲言又止,可看了宋仪脸上那淡淡的表情,仿佛胸中已经有了谋划,便咽下了想要说的话,转身做事去了。
    外面的赵礼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不过现在还不算是很急。少年人身上多见的浮躁,在他这里竟然很是少见,他等在外头的时候,看看天色,看看山色,看看水色,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不过赵礼也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院落。
    他正准备一探究竟,雪竹便来开门了:“赵公子,我们家姑娘请您进去说话。”
    旁边院落门边,一个人影听见声音立刻缩了回去。
    赵礼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便知道是有人在旁边偷看。不过道观里住着姑娘家,如今还有个男人来看,想必的确惹人怀疑。
    那一瞬,赵礼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想想宋仪昔日风光,如今落到这般田地……
    要他来见人这件事传出去,宋仪的名声就真的没救了。只是……
    宋仪的名声与他有什么相关?
    赵礼从来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朝着宋仪。相反,宋仪声名越是狼藉,他就越高兴。
    所以,赵礼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走进了这一间清净的院落。
    已经入了秋,院落之中也并不是葱茏茂密的一片,红枫叶已经被霜色点染上了几分艳丽,秋海棠在廊檐下绽放,偶有一两只小鸟儿站在枝头,溪流淡淡,从院落花园之中穿过,湖石点缀在小溪边,有一种潺潺之感。
    丛菊已开,秋意渐浓。
    赵礼看见宋仪的时候,忽然有些发怔。
    窗台上也排着两盆龙爪菊,正开得好看,宋仪就站在窗下,脸上没有所有人以为的那种憔悴和忧虑,甚至看不见半分的失意和苦痛,清清淡淡似一朵摇曳菡萏。
    她伸出素白的手掌来,便有一只鸟儿衔了一瓣枫叶,放在她手中,然后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是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叫人看了喜欢。
    赵礼走近,忌惮地皱紧了眉。
    宋仪的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觉得赵淑要争取到周兼,的确是万分的困难。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宋仪都是一个应该叫所有女子仰望的女子。
    “赵公子,请进。”
    宋仪淡淡说了一句,便已经坐到了桌前。
    赵礼闻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停住了脚步,他眼底的乖戾再次浮了起来,捏紧自己手中的绣帕,一想起一会儿宋仪的表情,顿时又不生气了。
    赵礼慢条斯理地走进去,背着手,像是个大人一样。
    真正心智成熟的宋仪坐在桌子后面,瞧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些愕然。赵礼这样固然有一些滑稽的感觉,可他眼底那种精明的算计,掩藏不了。
    宋仪看得一清二楚,却没说话。
    赵礼也没走到里间去,只在外间站住,对着宋仪一拱手:“见过宋五姑娘了。”
    “赵公子有礼了。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宋仪乃是落魄之身,不知赵公子有何指教?”
    宋仪这话不过是看着客气,实则半点也不客气。
    绵里藏针,话里都是刺,赵礼如何能听不出来?
    不过他不着急,只是将那一方绣帕捏在手中,中间隔了一道珠帘,让宋仪看了个大概。
    他既然已经从雪竹的神情言语之中判断出了什么,此刻就更不可能出错。
    于是他直接道:“宋五姑娘知道这绣帕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吗?”
    宋仪若是知道,就不会请他赵礼进来说话了。
    此刻茶也端上来了,宋仪请他喝茶,便道:“明人不说暗话,这绣帕既然能到你手里,想必与周兼有关系了。”
    这名字,险些刻在了宋仪骨血之中。
    她为数不多的信任,曾想过给周兼,但是最终没能给出去。想起来也是嘲讽,所以如今提到“周兼”二字,本应是切齿拊心之痛,可最终又变成了云淡风轻。
    她这态度,显然又在赵礼意料之外。
    女人们遇到这种事,不都该是要死要活吗?怎么看宋仪……
    赵礼忽然意识到,那是一般女人。
    他年纪还小,可也不是没有尝过男女情爱的滋味儿,只是不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罢了。之前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不可能开窍想通了,所以赵礼不再去想,只是要弄明白这件事本身:“这绣帕,正是从周家哥哥那里来,还是家姐转交给我的。”
    后头这半句话,才是真正的用心险恶。
    周兼,赵淑——
    这两个人,原本已经在议亲了……
    宋仪早听说过了消息,却没想到周兼竟然连这些事情都告诉赵淑……
    她脑子里念头一转,正想要接话,可一抬眼,便撞见了赵礼打量的眼神。那一瞬间,宋仪忽然明白过来,赵礼这是在诈她呢!
    若真知道是那一万两的事情,现在何必跟自己废话?若是不知道,赵礼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找上门来?说到底,赵礼找上门来,多半还是因为赵淑。
    于是,宋仪唇边的笑弧,一下就拉大了。她问了一句让赵礼意想不到的话:“你真知道,这绣帕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吗?”
    原本来试探的人是赵礼,转眼问问题的变成了宋仪,情势一下倒转!
    因为,赵礼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也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而他一旦不回答问题,就佐证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而要回答,一旦猜错,更是惹人笑话。
    迎着宋仪那般带着笑意的目光,赵礼忽然有些恼羞成怒。
    宋仪虽是看着他,可明显像是在看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在看一个后辈,而不是什么威胁。
    赵礼最厌恶的便是这样的目光。
    他冷笑了一声:“我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回来找你。要我说,宋五姑娘既然已经被周兼给抛弃了,眼见着拜堂的时候没嫁成,这辈子都是个老姑娘了,何必还要做这般的纠缠?干干净净地放手吧,我阿姐可不喜欢你呢。”
    赵淑虽不是什么恶毒的人,可若她能喜欢宋仪,才真是见了鬼了。
    当初也不是没鬼迷心窍告过宋仪的黑状,只是被宋仪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仇怨是早就结下了,也不差这一桩。
    宋仪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脑海之中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划过了卫起的那一张脸。
    做什么事情,都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只因为,昔日宋仪已死,而今日只宋仪正该涅槃。
    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忽然出现。
    恶念一起,便怎么也压不住。
    宋仪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变坏。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因为所有的不好,都不是她造成的。
    自始至终,她宋仪问心无愧,只是如今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扪心自问,她恨周兼吗?
    不能说不恨的。
    她宋仪,不是圣人。
    她对赵淑也实在没有任何的好感,对一个不友善的人,宋仪能回以的也不过是不友善罢了。
    管他是非对错,恨,就是恨。
    她微微垂了眼,整个人看上去又温婉又柔和,背后带着几分艳色的秋景,衬着她清淡的影子,恰恰是浓淡相宜。
    “我知道赵姑娘不喜欢我,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曾对周兼好,所以才有落到你手里的这一方绣帕。说起来,都是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了。我无意再与周兼有任何关系,所以还请你转告一下你姐姐——”
    赵礼忽然抬起了头,他感觉得出,宋仪接下来要说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而宋仪,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她一笑,道:“这一方绣帕,并非什么定情信物,只是当初周家落难,我看周夫人一个人流落在外,孤苦无依,所以遣了丫鬟去客栈施以援手。当时用这一方绣帕裹了一沓银票,统共万两,都给了周夫人。”
    ……万、万两?
    赵礼险些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这怎么可能?宋仪这出手也未免太“阔绰”了!
    他一下说不出话来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宋仪。
    宋仪却浅淡无比,她埋下头,饮了一口茶,也没管自己身边的丫鬟到底是什么表情,只一句:“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懒得追究。真要论起来,我宋家也没真的亏欠他们多少……”
    万两银票,宋仪能拿出来自然是可疑的,所以她才故意要这样说。
    周兼……
    这名字,如今想着还真是讽刺。
    她便要做一回彻彻底底的恶人!
    看着赵礼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宋仪叹一口气道:“我不欲破坏你姐姐与周公子的姻缘,所以此事还请你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赵姑娘,若再无旁的事情,赵公子便请吧。”
    ☆、第六十二章 一念之差
    宋仪赶客,实在是太快。
    赵礼整个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院落外面了,又一个影子在隔壁院落一晃,赵礼也没心思理会了。
    本以为来天水观一场,应该是满腹的弯弯绕,可没想到宋仪竟然这样简简单单就说了出口。
    雪竹是送赵礼出来的人,现如今知道姑娘已经把这件事摊开说了,也觉得头皮发麻。
    她草草对着赵礼道:“赵公子,还请尽快离开吧。”
    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说完,她就把门给关上了。
    站在外面的赵礼,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了当初在客栈外面的情形,当时那穿着鹅黄色衣裳的丫鬟,可不就是雪竹吗?难怪当时在济南见面的时候觉得面善……
    果真是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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