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临眼角一酸,吸了吸鼻子,涩声道:“那你说话算话。”
    “我也是!”玉锵捏紧身上宽大的袍角,乌亮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她,“我也要保护爹爹!”
    “好,”郭临一把背起陈聿修,“我们走。”
    夜幕完全地降临,依稀能见远处村落的几点灯火,近旁却已是一片漆黑。玉锵跟在身旁,有时被草木绊倒,也不哭不闹。郭临一阵欣慰,心下更加急切,就算走大路不危险,但到城中还得费上不少时,聿修却不能再拖了。
    就在此时,她耳朵一动,猛地停下脚步。玉锵一时走在了前面,没看到她,连忙跑回来。郭临面上陡然露出些喜色,她蹲下身,放下聿修,对玉锵说道:“有马车来了。”
    “啊?”玉锵眨了眨眼,“可会不会是……”
    “嗯,爹爹明白,”她飞快地把聿修移到一处土坡的背后,将玉锵抱到他身边放好,“玉锵,你守着师父,莫要出声。爹爹去探一探,有了马车,我们就能快些回城了。”
    玉锵望着她往雁翎刀上撒了一把湿土,顿时明白过来,乖巧地点了点头。
    郭临抱着刀,埋伏在道旁的树后。听着车轮轱辘声越来越近,待到近在三丈间,她转过身,快步走到路中。
    “吁……什么人!?”驾马的车夫十分警觉地勒住马。
    郭临冷声道:“道上的借车一用,闲话莫说,就请诸位让一让吧!”
    车夫一顿,哗地拔出刀来。郭临眸光一暗,毫不客气地扑身而上。
    “等……等等,这声音可是郭将军?”车内突然蹿出一人扒着车门大声道。
    郭临猛地停住手,疑惑地瞪着前方。“什么,郭将军?”车内又钻出一人,手一抬,“唰”地摇燃一把火折子。借着火光,两张刚毅熟悉的面孔顿时清晰。
    “折冲校尉徐秦……还有护军,你们?”郭临愣愣地站在原地,万料不到在此情境下,竟遇上南征时的部下。
    ☆、第119章 可愿为皇
    护军惊得拿火折的手都在抖,激动地望着郭临:“将,将军……”
    郭临一言不发,收了刀就大步上前。就在护军以为她要说什么时,突然一把被拽了下来。
    片刻后,马车重新扬鞭,在漆黑的官道上驰行急去。
    车厢内,陈聿修被郭临侧放在坐垫上。徐秦凝眉注视那背上的伤,面色几经变换,才对郭临道:“属下虽守在南蛮关口数年,却也不敢随口定言……只是瞧着少师这伤口,不大像南蛮毒物所致。”
    郭临长舒一口气,垂下眼看着身旁困缩成一团的玉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护军见状,连忙翻出拿出毯子盖在玉锵身上。
    “黑血的话,莫不是清缪勒?”突然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郭临抬头望去,却是方才那位拔刀相向的车夫。
    徐秦猛地一拍脑袋:“这蠢驴脑子,都忘了有高手作伴,还在这里大放阙词。梁兄,快去把官兄替下,让官兄进来看看。”
    “唉。”护军点点头,飞快地出了车厢。不一会儿,那位车夫就钻了进来。借着徐秦手中昏暗的油灯,郭临这才看清他的容貌。方脸黑须,面庞较之徐秦二人稍显得白皙,但宽肩力臂,自给人一种稳重深沉之感。徐秦介绍道:“这位官良玉官兄,与我和梁仪昔年是一块从军的。只因官兄家慈辞世,他领丁忧三年,这才没能在并州就见着将军。”
    官良玉低头朝郭临略一拱手,转头对徐秦道:“你们啊,莫非还不如我个丁忧的消息灵通?陈少师早已升官中书令,这称呼你就喊错了……”徐秦面上一窘,支吾道:“你还是先看少,中书令的伤口吧!”官良玉便道一声“失礼了”,挽起袖子,轻轻掀起陈聿修肩部的衣料。
    郭临也随着低头看去,因聿修为了保护玉锵,情急拔出箭伤敌,伤口又裂开了些许口子,黑血凝结成大块附在伤口边缘,十分可怖。官良玉从胸口掏出一把小刀,拔掉刀套,轻轻地在伤口半寸外割了一小道,缓缓流出一点鲜红的血。
    官良玉道:“还好还好……”他示意郭临,“将军请看,中书令后背中箭之处俱为黑血,然而半寸外却还是红血。毒素扩散不重,尚无危险。只是,若到了三日后还没能寻得解药,毒侵心肺,那就难说了。”
    郭临急忙道:“那,你可知……”
    “在下只是略通岐黄,并不是大夫,没有把握救治中书令。不过将军不用急,等我们回了杭州,那里自然能找到好大夫来解毒。”
    这话一出,车前驾车的护军梁仪回过头喊道:“清晨之前便可到!”郭临默了默,伸手将陈聿修敞开的衣领掩上,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她抬起头,又问道,“你们几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徐秦憨笑一声:“所以说这世事就是一个巧字,我和梁兄不愿在府军内混日子,商议好决定北上京城投奔郭将军你。这不刚来杭州把官兄拉进伙,就碰上您了!”
    郭临吃了一惊:“居然,居然是……”她望了望卧在一块的陈聿修和玉锵,嘴角不由浮上一丝苦笑,“可惜京城的浑水,却不是你们想的那般简单……”
    *
    入了杭州城,郭临换了身衣着。没有软剑傍身,她一时只能找到一把还算锋利的青龙剑别在腰间,做了一身游侠打扮。她抱着玉锵,装作浑不经意地跟着前方的马车。
    到了一处医馆门口,马车停下,梁仪下了车进去叫号。
    虽是清晨,来看病的百姓却也不在少数。玉锵窝在郭临怀中,裹了一块暗色的狐裘,但仍然不掩浓眉大眼的俊秀小脸,一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官良玉见状,和驾车的徐秦交代了几句,径直朝郭临走来。
    “将军,”他低声道,“我们去医馆对面酒楼的二层候着吧,高处俯览大局,比起站在此处戒备更为方便。”
    郭临一思忖,正是这个理。遂抱紧玉锵跟着官良玉往酒楼走去。
    “吱呀”一声,医馆的大门突然大开,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道:“中了毒的病人,就是你么?”
    “不,不是。”梁仪连忙摆手,躬身道,“病人尚在马车内,因大夫您的规矩是按号救人,在下不敢胡来。但请大夫您看在毒伤紧迫的份上,帮在下开个先例吧!”
    一旁药童上前一步,冷声嗤道:“你说开就开么,还什么不敢胡来,你在这大门这儿杵着,别的病人怎么进的来啊?我药王谷的规矩,就是按号来的,管你是天王老子……”
    梁仪黑着脸,冷不丁抬头瞪了那药童一眼。药童吓得一颤,不敢再逞口舌之利,慌不迭地退后几步,躲到主人身后。
    那主人默默地望了望梁仪,突然道:“阁下手茧甚厚,脚步平稳,可是位军爷?”
    “唉?……不错。”梁仪一愣。
    “本州府军?”
    “非也,”梁仪直起身,微微挺起胸膛,傲声道,“曾为并州府军,随大军出征南蛮腹地,收揽五座城池。”
    药童仰着头望着主人波澜无痕的眉眼,想要弄清他为何问这些,以药王谷的地位,任何军功官职都不会放在眼里。然而手上一空,主人已转了身朝内间走去,低沉的声音清晰飘来:“既是曾保家卫国的军爷,那便将马车驶进来吧。”
    梁仪浑不料局面突变,一时又惊又喜。连忙道了谢,让开被堵的大门,高兴地朝候了许久的徐秦挥手。
    银针包、热水、干布准备好,他系紧衣袖,再次浸了浸手,走进房间。药童将俯卧在榻上那人的墨发挽开,褪去上衣。露出那黑血凝固的伤口,等着主人准确迅速的下针。
    ……然而候了良久,依然没见任何动静。药童揉揉眼,却见那双熟悉的宽厚手掌捏着银针细细地颤抖。
    *
    早朝散去,君意沈目送着萧淑妃搀着皇上往内宫而去。回头望见太孙和高彻辰有说有笑地走出大殿,面上顷刻一冷,侧头望向身旁的谭伯:“那小子,什么时候能拿得出钱来了?”
    今朝的议事,除了已经筹划完善的治水,便是从夏日就提起的修缮皇陵。可治水已耗费国库颇多,太常寺虽然禀了几回修陵墓,皇上碍于民生社稷,硬是给压到了今冬。但皇上心底还是希望能把皇陵修一修的,君意沈心知肚明,等有大臣提出时,便率先捐了银子,意在不动国库,也要修皇陵。一来按照承诺不去耽误治水,二来对皇上表了孝心。他有萧阁老丰厚的家资撑腰,出个万把完全不担心。
    这是挤兑太孙的好机会。可不料太孙不卑不亢,他话音刚落,立马站出来捐了同样的数额。除非他们卖了常家的全部资产,说不定将将能及。现在却这般轻描淡写地出了钱,让他不得不怀疑。
    “殿下,殿下……”几声怯怯的低唤传来。君意沈回过头,顺着小太监的指引望见了石阶下站着的金真。
    “怎么了?”他快步走下来。
    金真面色有些僵:“城南外的树林里,昨日大雨冲出一具尸体,刚刚被发现。眼下白大人去了临近的乡县,郭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断决……”
    “凶案的话,照京兆府的流程来不就行了……”君意沈说道一般,望见金真踌躇的神色,疑道,“难道,有什么隐情?”
    “是的,”金真叹口气,“四年前太子逼宫案,是小的亲手做的案宗,记得十分清楚,那具尸体……对的上流放的名单,是镇国侯府的管家。”
    君意沈一怔:“镇国侯府……?”
    谭伯灵光一闪:“殿下您忘了,两年前他在城门处游荡被您发现,您曾派人去把他请回王府,却被太孙给截下了。”
    *
    “怎么样?”郭临一见梁仪出了医馆,立马下了酒楼奔上前。
    梁仪擦了把汗,笑得很畅快:“没事了,毒已经清干净了,陈……公子也醒了。实在是幸运,听说医者是药王谷的高徒,恰好游诊至此。”
    “聿修!”郭临连忙往内间跑去。玉锵也紧跟在她身后,刚过了门槛,他却突然停了脚步,好奇地侧过头望向一旁的回廊。
    靛青长袍的男子正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望见玉锵的目光,他蓦然一怔,微微地弯起唇角笑起来。玉锵眨眨眼,也冲他笑了笑,听到郭临的声音,连忙跑进屋去。
    “太好了,太好了……”郭临吸吸鼻子,望着榻上那个苍白的俊秀面容,强忍住泪意,“聿修。”
    陈聿修吃力地一笑:“阿临,回京。”
    “好,我们回京。”
    清风渐冷,回廊下梧桐叶一片,欣长身影悄然不见。
    离开杭州后,梁仪弄来两辆马车,众人规划路线,绕开可能被伏击的位置。昼伏夜行,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往京城奔去。
    卧在车上一连奔了半月的路途,陈聿修气色虽然依旧不好,可好歹逐渐可以自己喝药了。万幸那毒本就是预备毒给小孩的,用在成人身上,效果失了不少。
    “他这番失手,到了京城,恐怕就有一场好战了,咳咳……”
    “来就来谁怕谁!”郭临说完,将裹在陈聿修身上的披风又紧了紧。望着他削瘦又苍白的脸颊,垂下眼将那抹凌厉的神色掩去,“若不是我们好运遇上药王谷的医者出游,你……好在那医者负责,赠了月余的药量,回京再好生养养,或许就能好全了。”
    陈聿修吟吟而笑,郭临歪下头,和他靠在一处,目光落在一旁熟睡的玉锵身上,忍不住恨声道:“高彻辰真是个疯子,居然用毒对付这么小的孩子。”
    “不小了。”
    “唉?”郭临看向他。
    他的语调轻缓似飘然不着地:“太宗皇帝三岁登基,十岁清理外戚,十五重握兵权,大齐江山的基业自他而稳。”
    郭临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拿玉锵和太宗皇帝对比:“瞧你说的,玉锵又非龙子龙孙,虽说聪明劲儿远胜旁人,那也有你教得好的一份功。高彻辰出手对付他,总不会因为他碍着太孙了吧?”
    陈聿修抬眸望她一眼,道:“为何不可?”
    郭临哑然,片刻失声而笑:“怎会,他是我亲手从镇国侯府的灶台里面挖出来的,若是皇室龙孙,那就和太孙平辈……”她猛地顿住。
    陈聿修长长地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叹道,“废太子自焚于白马寺,连带太子妃和两个嫡子都未能幸免。可你好好想想,事实只有这些吗?”
    郭临瞪大了眼,太子逼宫一案的卷宗内容在脑中清晰回放。她甚至能记起她那时对金真唏嘘感叹:“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九月大了,再过一月便可临盆,太子究竟在想什么,愿意让自己的女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如果太子起事前,太子妃心知此举难成,偷偷把孩子催生下来送回了镇国侯府。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未出世的生命已经死在了白马寺的大火中?”
    马车倏地颠簸了一下,盖在玉锵身上的毯子微微往下滑了一点,露出他紧握的小拳头。郭临眼角一酸,知道他已经听到了。上前将玉锵楼在怀里,最后抱着一线生机问道:“聿修,你缘何这般肯定?”
    他缓缓坐直身,伸出未被伤到的左臂,摸了摸玉锵的小脸。笑容幽暗:“玉锵或许,是我的亲侄儿。”
    ……什么意思?
    “郭临——”一声厉喝从远处传来。郭临浑身一震,听出是君意沈的声音。再不及细想,放下玉锵走到车前,只见前方尘土飞扬,一骑人马越来越近。
    “阿临,如果杭州遇刺,是太孙知道了玉锵的身份才出手。那么如今,我们的困难将更甚。”陈聿修的声音沉稳冷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魏王知道了,他会容得下玉锵吗?”
    郭临深吸一口气,默然抬眼盯向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君意沈眉梢带笑,勒马望向这边:“阿临……”
    “玉锵。”郭临突然出声,伸出一只手向后。
    “在。”玉锵钻出马车,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你告诉爹爹,想不想做回皇孙,待有朝一日成为天下之主?”
    君意沈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顷刻冷凛。郭临却不再看他,径自垂下眼,望着玉锵。
    “想。”
    “好,那爹爹就把你,推上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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