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谧一片,仿佛能隔着窗户纸听到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聿修,我除了身在一个京兆尹的官职上,浑身上下一无是处。”郭临静静地垂下眼,“如今已经闲赋在家,你大可不必对我费心了。”
    她仰头看他,目光中带着些许的陌生:“你对我好也罢,坏也罢。你我各司其职,各领其命,本就不相干。你肯替我隐瞒女儿身,我很感激。我也愿意答应你,尽量不参合朝堂纷争。所以那些喜欢我的谎言,就请收回去吧。”
    陈聿修听完,表情倒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敛眉沉思了半晌:“阿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哪里还有比这更真实的误会?郭临长舒一口气,抑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我话已说完,剩下的,悉听尊便。”
    “阿临。”陈聿修伸手拉住她,她不理不顾地往前走,轻松甩掉那只手的力道。走到了门口,又觉得不对,转身回来,拉起陈聿修的右手掀开衣袖。
    素白的手腕上胡乱地缠着一圈纱布,方才一瞬的用力,伤口已经渗出了血。郭临狠狠地瞪他一眼,蹲下身,替他解开纱布重新上药包扎。
    二人都默不作声,郭临忍不住嘀咕:“这谁弄的,乱七八糟……”
    陈聿修抿唇轻笑:“我若知道夜半会有良医上门,也就不必辛苦地躲到泉光那儿疗伤了。”
    郭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低声道:“聿修。”
    “嗯?”
    “你说过再不骗我……”
    “没错。”
    “可你刚刚装作腿上无伤。”
    “……”陈聿修登时怔住,好一会儿,他才苦着脸笑道:“我错了。”
    郭临低着头,五官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陈聿修望着她肤色如光的额头,眸色渐渐柔和下来:“阿临,你只消记住一件事。”
    他伸出左手盖在她正给伤口打结的双手上:“我只对你说过‘再不骗你’。”
    郭临有些懵懂,抬头问道:“什么意思?”
    “我估摸着,这十天,你大概是道听途说了什么,对我判了死刑。”他粲齿一笑,“纵然不是,也容许我未雨绸缪一下。”
    郭临顿时哑然,面上甚至有一刹那的呆滞。良久,她咽了咽口水,感觉脸颊烫得出奇。
    “可是呢,你就算这般地怀疑我,也还是来瞧我的伤口。阿临,我很欢喜。”
    “嗤”地一声,郭临双手用力一扯,绷带登时绑了个死结,陈聿修疼得眉头一颤。郭临霍地站起身,胳膊一弯,桌上两瓶药扫回怀里。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瞪了他半晌,憋出一句“疼不死你!”就掉头跑掉了。
    陈聿修怔怔地看着“啪”地一下撞上的房门,随后听到房外传来一声高喝:“谁?站住!”
    护卫们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噗嗤大笑起来。
    ☆、第80章 武卫将军
    漠北一行人因为王子的受伤,原本预计第二日的回程也延后了一天。皇上再三挽留,希望王子的伤口好些了再走,以免这样一张不堪的面容回去呗可汗瞧见,误以为大齐没有结盟之心,那就糟糕了。
    然而不知苏德是不是被郭临给打怕了,竟说什么也要回去。此事一出,朝堂上众口悠悠,有嘲笑苏德虚有其表的,有叹息郭临运气太好的。苏德只消多待上些时日,郭临打人的事就揭不过去。皇上就算只是为了双方的颜面,也还得再重重地处罚处罚她。
    苏德启程的当日,世子带着随身的人马,匆匆南下。他任务艰难,行动须得低调。郭临因为禁足,也没能和他好好道个别,只互传了书信,叮嘱平安。
    傍晚,秋月当空,气候舒适。
    郭临白日里多练了会儿武,短打汗津津地贴在身上,闷燥得难受,她便吩咐厨房做些酸梅汤冰着。送了些给阮云阿秋她们,见还剩不少,就派人去叫了白子毓,在凉亭里摆了两张竹榻,摇着蒲扇,对汤赏月。
    “你倒是会享受!”白子毓揶揄道。
    郭临朝他呼呼地扇了扇风:“怎么,还不准我心境开阔些?”
    他笑了笑,抿了口冰凉酸涩的汤汁,就着凉风徐徐道:“苏德走时态度恭敬,陛下的挽留,他也是客套端庄地回应,变了个人似的。旁人讥笑他畏惧了你,他也不恼……这样的转变,我听说是那位高彻辰在一旁劝出来的……”
    郭临有些诧异:“此话当真?”话是这么问,可白子毓会拿到她面前来说的事,哪怕冠着个“听说”的名,那也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只言片语,便让人顺着他的意思行事,这个高彻辰,倒有点意思。”白子毓笑了笑。
    郭临想起在校场里,也是因为他的怂恿和鼓动,苏德才派出了“八兵大阵”,兵部尚书也一口叫她接下摊子。再一想,又想到渊华宫的那些事。她微微叹了口气:“他都跟着苏德走了,日后远在漠北,不提也罢。”
    白子毓望了望她,手摩擦在杯沿未动,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阿临。”
    “嗯?”郭临扬起眉。
    “你需做好准备。”
    “什么?”
    “今日午后宫中传来的消息,郑国公的弟弟常兴会在这个月暂代你京兆尹一职。”
    郭临一怔,缓缓坐直身子,望着他:“常兴?常家的那个嫡次子?”
    白子毓点点头:“没错。”
    “我记得衙门文书上写着,这个常兴在太子出事前,曾任太子少傅一职。”郭临端起青瓷杯,松懈低笑,“他如今的身份只高不低,任我这京兆尹,算是屈就了。”
    白子毓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皱起:“阿临,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当真被你忽略了?”
    郭临不禁怔住,白子毓不满地续道:“德王离奇病逝,且不管他是自然死的这种可能。若他是被谋杀,你难道还猜不出谁有下手的可能吗?”
    “我……”
    “不是太孙,就是七殿下。”白子毓正色道,“阿临,这就是现实。”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周身肌肉绷紧。酥麻感从指尖传至眉梢,她既愧且惭,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们先前与七殿下联手对付德王,实属无奈中缔结的巧合。可到了今日的局面,即使是巧合也不能轻易抽身了。朝堂上,不是七殿下,就是太孙,别无他选。你表面上与七殿下关系有多亲密,在旁人眼里,就是有多清晰的信号。哪怕现在想要撇清,也得看他们会不会买账。”白子毓的语气头一次这般严肃。
    郭临看了他良久,伸手捂住额头,黯然垂首:“老白,抱歉……”
    “我们既然先一步得到德王病逝的消息,就该先下手为强。我一直等着你发话,没想到你却懈怠了。”白子毓说到这里,缓了口气,不想太苛责她,“如今你看清就好。阿临,你得想到,如果杀掉德王的人是太孙,那么我们已经晚了一大步了。说不准他们早就布下了层层的陷阱,预备将这个罪名扣在七殿下的头上。你不要忘了,太子是怎么去逼宫的。”
    郭临眉头紧锁,隔了片刻,小声问道:“那……如果是七殿下做的呢?”
    “那么我们就应当趁现在旁人都不知情的时候,迅速清理掉七殿下的破绽,圆满从此事抽身。若有闲余,再好生将此事加以利用。”
    帝位之争,从古至今,没有一刻曾停歇。雍容的华服下,是一张张虚伪算计的脸。七皇子玩世不恭的面孔、太孙稚嫩却老成的身姿,看似亲切无害,却也可能在下一瞬化作狰狞的噬命阎罗。这种事不出奇,一点也不出奇,郭临对自己说道。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七皇子会下令谋杀德王,仅仅只是猜想,她便潜意识里弃掷一边。好似再这样想下去,会将她维护在心底最弱小的一丝美好尽数铲除。
    既不愿遗失,便将心房化作铁吧。郭临闭目沉思了片刻,嘴角的弧度慢慢回复最初的冷静,她缓缓睁开眼:“这么说来,常兴会暂代我的位置,是因为陛下怀疑七殿下动的手脚……”
    白子毓长舒了口气,眼底浮上一丝赞许:“那么,你会怎么做?”
    郭临却摇了摇头:“姑且……等到一个月后吧。眼下的我,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白子毓不置可否地一笑。
    *
    一个月的时光过得倒是飞快,郭临每日里练练剑,再去白子毓的书房翻阅他在京城市井布下的探子收来的消息。充实而又轻松,气色比起月前,实在好上不少。
    三天前的夜里,阮云的小院灯火通明。丫鬟们忙的满头大汗,进进出出时端在手里的盆子,放眼望去都是骇人的血水。两鬓斑白的老大夫在清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战战巍巍地走出房门,望着门口候了一宿的郭临,满脸惭愧:“老夫无能,没能保住大人的孩子……”
    虽然是演戏,但把人家大夫吓成这样,郭临颇有些过意不去。说到最后,反倒回劝起大夫来。
    阮云“流产”的消息传出,朝堂上对郭临的风评渐渐回暖。毕竟有这么个“悲伤”的消息铺垫,人们逐渐想起她校场上的英姿,也就不好太过苛刻这个青年。
    复官时期将近,皇上御笔亲书,下了道圣旨。
    郭临领着府内众人,在大门口整齐跪下,除了“卧床休息”的阮云,府内上上下下都到了,便是要有一个新的姿态。
    徐公公踏着脚踏,轻步下了马车,走进门,他望向端正跪在院中的郭临,神态恭敬沉稳,见她往日浮躁的心绪,确实收敛了不少,便朝她微一颔首,从身后小太监的手中取过圣旨。
    待他念完最后一字,放下圣旨,眼前赫然是郭临震惊的双眼。
    *
    兵部尚书许久不曾来丞相府,棋盘石桌旁的花园草木景象依旧,可他还是想不起,上一回到访是何年何月。
    周丞相端坐在对面,轻轻捻起一枚黑子,扣在棋盘上。
    轻微的“啪嗒”声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兵部尚书,他放下撑头的胳膊,细细观察着棋盘上的战局。然而黑白入眼,直如一团混沌。
    他泄气地丢开棋子:“周大人,您就一点不担忧吗?”
    “有何可忧?”周丞相抿嘴一笑,并不接桩。
    兵部尚书沉不住气,扫视一圈四周,见确无旁人,低头道:“昨日陛下宣我入宫,从我手里要走了一个‘武卫将军’,”他叹口气,“……给了待职的京兆尹郭临。”
    周丞相好笑地看着他:“武卫将军四品,郭临这一下还算降级了,你有啥舍不得的。”
    “我哪里是舍不得!”兵部尚书摇头道,“我是觉得陛下太过放任郭临。武卫将军官阶是比京兆尹低了些,却可与千牛备身一道,能随意出入禁中,来去自由,是陛下左右的亲卫将领。郭临本身年岁就小,担当个京兆尹,有一府的人看着,好歹难出什么差错。现下再无拘束,以他宫中尚能闹事的脾性,怕是日后会坏大事啊。”
    周丞相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棋子:“我当日在勤政殿为郭临说情,本是因为看出了陛下保他的心思。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被罚了。”他顿了顿,把棋子放回棋盒,“如今我才明了,陛下的这一步棋,为的就是能名正言顺授以他武卫将军一职。”
    兵部尚书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他拿起一枚白子,斟酌半晌方才在棋盘上放下,喃喃自语:“郭临和七殿下走得近,如今一个在北衙羽林军,一个在南衙千牛卫,南北两衙向来不容,难道陛下之意在此?”
    周丞相静静地把黑子放在刚刚落下的白子旁,收回手,轻笑一声:“赢了。”
    *
    崇景六年七月廿二,皇上携妃嫔数十人、文武近百官,浩浩荡荡地开启了自太子一案后,声势最大的南巡之路。
    郭临虽然早先有听七皇子说了南巡的筹备之事,可她那时只以为她是京官不会随行。压根没想过,一道旨意下来,她连去南衙十六卫报道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领了套军装上路了。
    皇上的意思是她仍是戴罪之身,但看在武艺还不错的份上,南巡带出去找机会将功折罪,到时回来再任京兆尹。
    郭临几乎被这个消息给砸懵了,直到现在坐在马背上,跟着周围的千牛卫军士,还有些回不过神。
    七皇子担着此行的护卫工作,和羽林军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隔了片刻,他装作无意地回过头,搜寻那个纤细的身影。郭临一脸忐忑呆滞的模样映入眼里,他不由一笑。
    谭公见了,道:“殿下,郭大人只身身在南衙,我们是否需要去……帮上一帮?”
    他话说得很微妙,南衙毕竟不同于北衙,七皇子的官职帮不上任何忙,只有身份才可以,可这其中又隔着南衙与北衙的嫌隙。他并不像七皇子那般看重郭临,尤其在皇上明显地把她调离了他们的圈子后,他甚至担心她对七皇子的忠诚。
    “他自己便可解决,”七皇子笑回道,“你莫忘了,他原先出身哪里。”
    琼关的将领,分量确实比南北两衙的军士,都要高出一头。谭公安了心,只是有些奇怪:“既如此,殿下为何频频看他?”
    “很频繁吗?”七皇子扬了扬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唇上带了一道掩不住的笑意,“大概是因为,我越发地想念他的妹妹了吧。”
    谭公记起七皇子当面立下过的誓言,又想起上个月苏德争女之事,顿时大惊:“殿下,郭大人不是说他和表妹订婚了吗?你怎么还……”
    “这你也信?”七皇子欢快地打马,“两人相似到这种程度,哪里会是表妹?”
    相似……相似?七皇子陡然一惊,再次回过头望去。郭临正唤了身边的一个年岁较近的军士,有些紧张地和他交谈,见对方并不是拒人千里,表情便渐渐松弛,有说有笑起来。
    简直越看越像……七皇子眼神几乎绷成了直线。他轻轻唤道:“谭公。”
    “殿下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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