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德瞥了她一眼,却没搭理她,只是长长吸了口气,声音中的盛怒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安德鲁,再背诵一遍入会的誓言。”
    安德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屈服了:“以上主之名,从此刻直到永恒,我向神圣殿堂修会的卫队效忠。我自愿并庄严地发誓遵守服从、清贫和圣洁的誓言,并宣誓以友爱、好客、善战为行事准则。我将以手中剑、以一切力量、以我的生命和我所拥有的一切来保卫并光耀我主的信仰、圣殿修会和会中同伴,以守卫光复救世主长眠的神殿、圣地迦南和迦南以东属于我等祖先的土地。”
    安德鲁不安地停顿了一下,杰拉德无言地示意他继续。
    “我发誓遵循我等的圣父伯纳德制定的教条,遵循所有会中统一制定的规章、法律和公文。我发誓不会出卖会中任何的一位骑士、不会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向他人泄露会中的头衔、品级、仪式或任何信息。我……宣誓,不论在会中还是在会外的任何时刻,都永远无条件服从大团长和其余高级将领的命令,不论下达命令的是个人还是团体。”
    杰拉德看着脸色煞白的青年,毫无起伏地道:“回答我,与马歇尔长老合作扣押圣女是会中人的命令?”
    “是,”安德鲁垂下头,“这是军团长的命令,我以我身为圣殿骑士的荣耀宣誓。”
    大团长陷入了沉默。天色阴沉沉的,杰拉德一瞬看上去十分疲惫。他撩了撩眼皮,摆摆手:“退下。”
    安德鲁有些怔怔的,他张了张口竟像是要声辩。
    “如果你没有撒谎,我没有理由惩罚你。”杰拉德哧地一声笑,自嘲似地摇摇头,“没想到安德鲁也会有和神官合作的一天……”
    他口中的那一位安德鲁,却是军团长本人。
    话说到这份上,骑士安德鲁只能白着脸退下了。
    杰拉德扫视四周,扬了扬眉毛,看着呆愣愣的骑士们又恼怒起来:“都给我归位!刚才受伤的自己去找医官。”
    卢克也要策马跟着众人离开,大团长不由长长抽了口气,几乎是无可奈何地道:“卢克里修斯,你留下。”
    片刻之间,第一道山门内只剩下杰拉德、西莉亚、卢克三人和全程旁观的狮心军团一众骑士。
    “您无碍吧?”杰拉德这才缓和了语气转向西莉亚。
    西莉亚微微一笑:“您来得正是时候。”
    杰拉德向狮心军团瞥了一眼:“理查也是这么说的。”他似乎还没从怒气中走出来,揉了揉眉心:“您准备现在去见那位马歇尔长老?”
    “看来他是不准备下山了。”西莉亚朝着方才那报信神官离去的方向撩了一眼,“要麻烦众位随我上山了。”
    杰拉德一颔首,当先策马沿着山道向上行去。
    卢克犹豫了一瞬,还是行到西莉亚身侧,轻声问:“您感觉怎么样?”
    “感谢关心,我没事。”身后便是狮心军团的人马,西莉亚便故意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
    全副武装的骑士安静地循着只有神官才能使用的道路向橄榄山顶端进发,这分明不和规矩,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后两道山门的守卫似乎早得到了消息,没怎么抵抗便开门任由簇拥着圣女的骑士们通过。
    橄榄山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寂静。西莉亚甚至想起了城破那日躲在仓库中的场景,唯有城中被屠戮殆尽时,橄榄山才这般安静到异常。
    马蹄声惊起了最后一道内墙上歇脚的鸽子,鸟儿扑簌簌展翅起飞,羽翼的摩擦声清晰又惊惶。骑士们踏过在群鸽的影子,正式进入了神殿中心。
    西莉亚看了一眼反常地空落落的东院,平静地命令道:“去圣墓教堂。”
    马歇尔肯定在那里。
    身体和精神的疲倦席卷而来,她抬头看了看天,刚才的那群鸽子已经飞得不见影子了。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在心中默默计数,逼着自己再坚持一会儿。
    果不其然,圣墓教堂前的高台阶上聚集了一大群人。乍一看过去,似乎橄榄山上所有的大小神官都齐了。
    西莉亚不由咧嘴一笑,抓紧了手中的缰绳挺直脊背。卢克看了她一眼,隐忍地拧起了眉。
    骑士们渐渐近了,神官们也骚动起来。
    杰拉德略放缓了步调,让西莉亚走在最前,同时低声道:“这附近应当没有埋伏。”
    西莉亚一颔首:马歇尔当然不准备和她继续比拼武力,作为此前掌管神殿司法的长老,他应当会在她的出身上做文章。这么想着,她在第一级台阶前勒马,微微抬眸看向人群。
    石阶上的众人立即倏地从中分开,马歇尔自同僚正中现身。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台阶下的圣女片刻,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上一次有铁蹄践踏圣墓教堂前的圣地,还是亚门人攻城的时候。”
    西莉亚像是没听懂这浅白的嘲讽般浅浅一笑,语声轻柔婉转:“但圣者被长老会挟持却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马歇尔的脸色立即有些阴沉。他冷哼一声,愤然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担当圣女!”
    “为何?”西莉亚平静地反问。
    “你出生于欣嫩谷监狱,是异端之间非婚生的产物,根本不应当成为神殿学徒、进而成为圣者候选人。”马歇尔的拔高了声调,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被你蒙蔽了,包括我……”
    在场的神官们交换了个眼神,他们显然已经事先知晓了这个说法,只等着圣女反驳。
    西莉亚仍旧泰然自若:“然后呢?”
    马歇尔被她听故事般的语气噎了噎,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我得到了关键的证言,当时看管你和你那卑劣的母亲的狱卒良心发现,向我坦白了一切。你的母亲,一个异端女巫,和另一个同样邪恶的波西米亚女人一起,残忍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男人,并威胁那可怜的狱卒,将你送进了神殿。”
    “若不是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有人都会被你欺瞒下去,任你在至圣之所胡作非为、进而与恶魔缔结契约获取不祥的力量……迦南此前何曾有过这样严酷的冬日?这便是主降下的天罚!”
    身体原主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同针扎般疼。
    西莉亚的口气冷淡下来:“无辜的男人?可怜的狱卒?”
    她没有否认其他事实。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即便是狮心军团的骑士也有些动摇。杰拉德扬起眉毛看向卢克,金发青年只摇了摇头。
    西莉亚并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事。
    “呵,你承认你的确来自欣嫩谷监狱?”马歇尔警觉地冷笑一声,却没有放过西莉亚话中的漏洞。
    “如您所言,我在欣嫩谷监狱中出生、并在那里长大。我的母亲被判为异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在那里。我更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西莉亚的声音淡而脆,令人想到松枝上压着的雪块,仿佛再多说一句便会令什么生生折断。她突然露出一抹令人发冷的微笑,缓缓道:“欣嫩谷监狱里和我那样出生的孩子并不少,但只有女孩能长大,这是为什么?您不会不清楚。”
    马歇尔呼了口气,冷然道:“你想说什么?”
    “看来还是由我来戳穿真相更妥当。”西莉亚嘲讽地低笑一声,微微垂下视线,出口的话语清晰而镇定,“出生在监狱里的女孩到了年龄,便会被狱卒当做货物卖出去。或是成为奴隶或是被迫成为娼妓,主固然垂怜世人,却无法给予这些生来无辜的孩子怜悯,这又是为何?因为经手这肮脏买卖的正是上主最虔诚的奴仆,锡安神殿的神官们……其中便有您。”
    不等马歇尔反驳,她便轻描淡写地继续说下去:“我的母亲为了让我不走上那条可悲的路,与您口中那个无辜的男人,实则是个与狱卒同流合污的醉鬼同归于尽了。”她顿了顿:“我不知道那个波西米亚女人为何要帮我,但在那之后,我的确成为了神殿学徒。”
    马歇尔狞笑一声:“很好……你承认自己出身低贱,不足以成为圣者。”
    西莉亚盯着对方看了须臾,突然噗嗤一笑:“我在过去这一年里有太多机会可以让那个狱卒消失、将您手里所有的所谓证据销毁,但我没有,也没有让芝诺大人去做,您真的以为我忘了这些事?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面白无须的长老怔了怔,浓密的眉毛下的眼睛不安地转了转。
    “因为我在等您主动出手。”西莉亚主动给出答案,说着踏上了第一节台阶,一步步向马歇尔逼进,每前进一步,她的面色就冷上一分,“我一直在等您将这件事捅出来,我在等您自投罗网,主动暴露您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罪恶行当。”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但你出身卑贱却是事实!”话虽这么说,马歇尔却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心虚紧张的时候马歇尔便会惊慌失措。此前里尔在他看管下意外死亡,他面对审判的质问时也是这样。
    ☆、第66章 乍暖还寒
    马歇尔骇然向后逃开,可圣女一伸手便将他隔空提了起来,五指张开微微一转。
    长老立时尖叫不止,从喉咙深处传来的嘶吼古怪又尖锐,完全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声响。
    强光几乎要将众人的双眸灼伤,但不过须臾,白光便渐渐柔和下来。
    也就在此时,马歇尔兀地平静了下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浮上些许笑意,就好像在做一个最美妙的梦。
    圣女手指收拢,长老顿时跌到地上。他全身一个激灵,大口喘着气,眼神向上飘了飘,便立即匍伏于地,颤声一遍遍重复:“我主,求您原谅我,仁慈的主啊,请原谅我……”
    没有人知道方才瞬息间马歇尔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样强大的力量和波动,除了是神迹以外别无可能。
    圣女站在台阶顶俯视众人,全身蒙着一层薄薄的光,面容却漠然无情。不等与她接触视线,神官和骑士们都纷纷跪地垂首。
    一阵山风掠过,橄榄山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等着圣女开口。
    思考了一会儿,她也的确出声了。
    “摩洛教徒仍然觊觎锡安,会再次来袭。”即便陈述的是令人骇意的大事,圣女的声音依旧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她向台阶下的骑士们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必须死守橄榄山。”
    “是!”杰拉德最有魄力,朗声应答。
    圣女好像微笑了一下,她随即若有所思地轻轻补充道:“圣殿山也必须守住……不,即便守不住橄榄山,圣殿山也不能落入摩洛手中。”
    圣城陷落之时,位于北侧的圣殿山直至最后都没有完全被占领。
    大团长的声音比方才要更坚定响亮:“圣殿骑士团即便战到最后一兵一卒,都定然将摩洛教徒驱逐出迦南!”
    “还有汝,”圣女没回答杰拉德,突然将注意力转回了马歇尔身上,她似乎中途改变了主意,转而看着掌心摇摇头,“汝自便罢。”
    马歇尔的脸色白得好似行将就木,他颤动着嘴唇嗫嚅道:“我……我会恕罪……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求您了!”
    圣女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她没再答话,径自打量了片刻圣墓教堂,自言自语:“吾上次以肉身来这里时,容器似乎名为丹尼尔。”
    也不管周围神官听到这话的反应,她转身朝台阶下走去,步调轻盈得像是行在云端。
    台阶最底端跪着杰拉德和卢克里修斯。
    “卢克里修斯,”圣女平静地呼唤圣城检察长的名字,“护送吾回北塔。”
    金发青年的肩膀绷得更紧,但他的语声却异常镇定:“遵命。”他说着缓缓抬眸,与对方紫色的双目对视一瞬便痛楚地眨了眨眼。但异常立即被他掩饰过去,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等待圣女搭上他的臂。
    圣女点点头,便与他朝北塔行去。
    没有人敢跟上去。
    等圣女消失在小礼拜堂旁的小径后,杰拉德才呼出口气,抬眸看向圣墓教堂恢弘的穹顶,罕见地主动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众人方才被威慑力夺走的声音突然复苏,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除了相对摇头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大团长揉了揉膝盖,缓缓走到仍然趴在地上的马歇尔身侧,淡声道:“能请您随我走一趟吗?”
    马歇尔闻声抬头,沉默须臾突然咯咯两声笑。马歇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整个人都显得阴沉,但他真的舒展开眉眼笑了,经年留下的纹路只令他的笑容显得加倍怪异。他好像还有点失常,说话颠三倒四的:“怎么不能?就算我说不能,又有用吗?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惊起堪堪飞回歇脚的数只白鸽。
    卢克里修斯抬眸看了一眼展翅飞过的鸽群,隐忍地抿紧了唇,没有转头看身边人。
    银发紫眸的女子却率先发话了:“汝很怕吾?”
    卢克垂下视线,半晌才淡淡道:“不。”
    “哦?”虽然吐出了个反问般的单音节,圣女却不打算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她再次翻转手掌来回看了几遍,蜷曲起现出纹路的指尖,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望,“这个容器仍然太弱了。”
    圣殿骑士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他的吐字用力得不自然:“您的力量太过强大,人类无法轻易承受,请您谅解。”
    银发女子打量了他片刻,突然来了一句:“汝在担忧她?”
    卢克闭了闭眼,没有隐瞒:“是。”
    “这一次是她主动接受了吾。”她的语气依旧很平淡。
    后花园边沿的香柏木枝条在风中摇曳,割裂的天光随之落入她眼里,点亮了本就奇异的浓紫,愈发显出虹膜本色的冷。
    “我知道。”卢克艰涩地应答,树影同样在他瓷样的侧颜上投下明暗的光影,他的神情一瞬异常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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