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家主谨慎请徐时锦过去谈话,问及她和太子的感情云云,并许诺,徐家尽力保她,请她不必担心。
    从书房出来后,望着夏日午后暖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日光,暖香真心为姑娘高兴,“姑娘,这下你放心了吧?家主都跟姑娘谈了,那肯定没什么问题了。”
    徐时锦笑容极淡,“反常即为妖啊。”她顿一顿,“暖香,我从十四岁跟沈昱解除婚约,在皇宫为女官五年,出宫一年,已蹉跎六年时光。六年间,没有人帮我,没有人疼我,桩桩件件让我如意的事情,全是我算计来的。爱情,权力,地位,全是我自己拼出来的。”
    “……是,姑娘很厉害。”暖香轻声。
    徐时锦侧了侧头,目中略迷惘,“但近来,我总在想,那些算计来的东西,也许并不属于我。我……我,”她唇角发白,挤出一个无力的笑,手撑住额头,“我有些后悔了。”
    “……!”暖香惊愕睁大眼,“后悔?!姑娘,你不能后悔!你正在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快成功了,这时候后悔,你会失去一切的!”
    徐时锦无言,连暖香都知道,她到了身不由己的这一步。
    可她觉得特别累。
    这些日子,她总在做梦,梦到入宫以前的事,梦到自己稍微不那么充满阴谋算计的童年。
    她开始想:这一切是不是值得?权力是不是那么重要,爱情是不是真的,帝国的最高位子是不是能得到?但凡有一个不如意,都能证明她的失败。
    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人一旦开始反思自己,就是后继无力的先兆。
    徐时锦开始害怕,这个危险的想法,总是莫名其妙从她脑海中窜出,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她还没有看不到前路,心里却已经畏惧——这都有些不像她了。
    徐时锦日渐沉默。
    “那天见沈公子的事,姑娘真的不跟殿下交底吗?”暖香又问,担忧满满。徐姑娘私下跟她说过沈公子说了些奇怪的话,按照往日姑娘的行径,她肯定一点都不犹豫地告诉殿下。但暖香看着,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姑娘也丝毫没有交代的意思。
    但是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姑娘跟沈公子见过面啊!姑娘这么聪明,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如果不主动说的话,这会在她和殿下之间埋下一根刺,让他们的感情变得危险呢?
    暖香一问,徐时锦又开始觉得累,又开始怀疑自己——像这种连信任都要算计的爱情,真的是爱情吗?
    爱情中当然需要信任,当然不应该有怀疑的种子。但每件事都要交代,每件事都要解释清楚说“我心中无愧,你要相信我”,这真的是爱吗?
    这真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但她控制不住……
    “姑娘?”暖香看徐姑娘在发呆,更加忧愁了。以前姑娘自信满满,从不会像现在这样迷惘。
    “……哦,”徐时锦回神,“我会说的。这件事比较重要,信中说不清楚,等我有机会见了殿下,我会亲自向他说明的。”
    她和沈昱的见面只是小事,更重要的事是沈昱给她的暗示。这种暗示牵扯的太大,徐时锦应该立刻跟殿下说。但她又给自己找借口:我不是不想出卖沈昱,我是因为想查清楚真相,再告诉殿下,我不想让殿下陷入恐慌……
    但这种想法的开始,本就昭示着她的心中有鬼。
    总是暂时太子忙着战事,不会跟徐时锦联系。徐时锦有了喘气的机会,想借这几天功夫,多想想自己的心意,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在邺京风雨满楼的时候,边关那边的小镇上,刘泠和沈宴倒是怡然自得。沈宴跟刘泠说,快天亮的时候,魔教人带着边关将士赶到,大魏人撑到了援兵,危险已解除。至此,锦衣卫被陛下安排的任务已经没必要完成,而沈宴和徐时锦商定的任务已经完成。锦衣卫回京复命,沈大人却不急,陪刘泠慢悠悠往回走。
    皇帝很体谅他:发生了这样的事,阿泠肯定心情不好,沈大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阿泠,陛下觉得自己没什么不高兴的。他不光不会怪罪沈宴,且回京后,因为沈宴的功绩,他还会再升官。
    刘泠算了下,镇抚使再往上,就是指挥佥事了。再向上,锦衣卫中暂时没有设同知,而是三个指挥使同级。但三个指挥使中,两个都是陛下给世家大族的小礼物,人家是借着锦衣卫熬资历,并不太管锦衣卫中的事。也就是说,等沈大人回京后,锦衣卫中,除了指挥使陈世忠外,沈宴就是掌权最多的那一个了。
    刘泠跟沈宴说,“你得感谢我,我是你的福星。你看你自从遇到我,就好事连连。熬了几年都没升上去的官,现在一下子就升了这么多。”
    沈宴望她,“你的意思,岂不是我是你的灾星?自我们相识,你看你这倒霉的……”
    刘泠满不在乎,“我从小倒霉到大,这一年也没显得多特别。沈大人,你想做我的灾星,恐怕还得熬资历。”
    “……”沈宴脸黑,跟她聊不下去了。他是有什么问题,才会想当她的灾星?
    刘泠看他被噎住,嘴角微扬。
    刘泠觉得,这段日子,是她最快活的日子了。她和沈宴已经搞定了一切事情,回京后,就可以准备两人的婚事。她爹不会管她,沈宴的父母也已经默许,连定北老侯爷也不会再说什么。现在还对这婚事有微词的,只剩下陛下。但陛下心胸宽广,他不愿意沈宴娶甚是复杂的刘泠,但从头到尾,陛下只是点了两句,并没有严重反对。刘泠不相信沈宴陪自己和亲,陛下会傻得什么都不知道。但能做皇帝的人,必然不会为这点事牵着走,他随意笑一笑,就默许了刘泠和沈宴的同行。
    在事情发生前,刘泠一直不知道沈宴和徐时锦的计划。因为牵扯的人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时刘泠就想着,沈宴能跟她走,只要他们两个不影响大局,私下里就算私奔了,恐怕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追究。正因为心里有底,知道陛下只看重大局,所以刘泠才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前提下,跟沈宴走。
    现在,她和沈宴已经克服了一切,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呢?
    两人进了大魏的国土,悠闲自得。他们两个现在的爱好,就是去捣鼓各种好吃的。从塞外吃到关内,不光刘泠自己的烹饪技术提高了很多,最让她欣慰的,是这一路来回,沈大人的胃病一次也没犯。
    这当然是她的功劳。
    但是乐极生悲。
    沈宴的胃病没犯,刘泠却病倒了,上吐下泻,不能再赶路了。
    此时玄安关已封锁,战事已起,百姓不得随意外出。因为战争起的突然,玄安关这边没有准备,一开始战死的尸体没有得到妥善处置,关内不少人都受了感染,大夫们很是忙碌。由此刘泠需要大夫的时候,大夫们早被官员带走,去给百姓看病。刘泠这种病,在大官们看来,只是小毛病,根本不值得分配大夫。
    刘泠和沈宴都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公开,所以人家不理他们,也是正常的。
    好在回关内的时候,彭叔一家子跟着回来。刘泠生病后,彭嫂殷切照顾。她的上吐下泻好像也没有太严重,歇了两天,脸色就好了很多。因此大夫半天不到,两人也没有特别执着地想暴露身份,把大夫叫过来。
    而彭叔作为锦衣卫的线人,到玄安关内,就循着记号向上峰汇报事情去了。被沈宴喂药时,听到彭叔行踪,刘泠笑话沈宴,“锦衣卫中这么高的官就在彭叔面前,可惜他只知道叫你‘沈大人’,都不知道你具体是干什么的。你还让他白跑一趟,去向那谁谁汇报……”
    自刘泠开始知道沈宴在锦衣卫中负责的事情后,之后聊天,沈宴并不太避着他。偶尔有心情了,他还会跟她多说两句。现在他就跟她介绍自己这边的情况,“玄安关这边的锦衣卫司所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彭叔做的事,是南镇抚司管的,和我们北镇抚司不一样。”
    刘泠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还有心情好奇,“那你们北镇抚司管的是什么?”她抱怨,“以前在邺京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忙。不懂你都在忙什么。”
    沈宴只想让她好好养病,不想跟她聊这些事,就言简意赅道,“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
    “说来话长,你就简单点说啊。”刘泠说,“你不会到现在,还说我刺探你们锦衣卫情报吧?”
    沈宴微笑,揉了揉怀中姑娘的头发。刘泠的话,勾起了他不少回忆。以前他跟她关系不怎么好,或闹不愉快时,他总拿这种理由堵她。
    但是简单说北镇抚司的职责,该怎么简单呢?
    沈宴看她一眼,“我说了,你就乖乖喝药?”
    “不能保证,”刘泠认真道,“但你不说,我肯定不喝药。”
    沈宴说,“杀人。”
    “啊?”
    “我们北镇抚司的事情,简单说,就是杀人。”沈宴把药碗望她眼皮下一推,“说完了,喝药。”
    “……”刘泠觉得自己被他耍了,别头,“不喝。”
    “理由?”沈宴问,看起来耐心还不错。
    “喝药中,你说什么‘杀人’,让我一下子没有胃口。看着这药,就跟看一碗血似的,哪里喝得下去?”
    沈宴怔愣了一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直面刘泠的作了。前段时间,诸事压身,刘泠特别听话。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沈宴习惯了那样的刘泠,但当刘泠又开始跟他作,他发现,自己其实挺想念会跟他作的刘泠。
    她作,是他一点点找回来的。
    刘泠不知沈宴面色不定,在想什么。她看他没反应,就跟他提意见,“沈大人,你知道别人怎么喝药吗?是用嘴巴喂的……”她暗示性地望着沈大人的唇角,目光太露骨了。
    “……你这要求还挺高,”沈宴说,“信不信我给你灌下去?”
    彭嫂进屋帮忙的时候,直面这对情人的你言我语。她站在一旁很久,刘泠也没发现她的到来,仍执着地跟沈宴索吻,沈宴倒是看到旁边的外人了,咳嗽几声,警告的目光暗示她一眼又一眼,刘泠硬是没反应过来。
    因为沈大人总是这个态度……
    沈宴简直受不了她,把碗往她跟前一推,“喝药!”
    “呕!”刘泠闻到药味,一下子就吐了。
    沈宴一慌,忙拍着她后背,再顾不上喂药的事。
    彭嫂见姑娘吐得都是酸水,也忙上来照顾。但等刘泠好了些,奄奄一息地靠在沈宴怀中,彭嫂问了她癸水的情况,突然福至心灵,“这个,沈夫人啊,你这情况,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刘泠和沈宴都愣住了。
    “怎么可能……”刘泠直觉否认。
    她怎么可能怀孕?她都还没成亲……但是彭嫂怀疑地看着她,她也跟着心里没底。毕竟她和沈宴……
    “最近的大夫住在哪里?”一片寂静中,沈宴突出声问。
    彭嫂愣了一下,才回答。沈宴起身,就往外走,被刘泠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找大夫来,”沈宴回答她,“刘泠,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大夫。”
    刘泠默认,他说的没错。现在不论暴不暴露身份,大夫都是需要的。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刘泠心中慌乱。
    但是,“天黑了,明天再去吧。”
    沈宴回头,看到刘泠略迷茫的眼神。
    彭嫂也觉得现在在打仗,天黑后很不安全,忙跟着点头,“等明天天亮再请大夫吧。沈夫人只是刚刚怀孕,我还是能照顾的。”
    怀孕,这是离刘泠多遥远的事情啊。
    她都没想过会这样……
    嫁给沈宴,给沈宴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这是她想了很久的事,突然有一个可能实现,比起极度欣喜,最先到来的情绪,是迷惑。
    刘泠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真的怀孕了?
    彭嫂走后,刘泠坐在床板上,沈宴站在门边,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刘泠问他,“怎么办?”
    沈宴反问,“你觉得该怎么办?”
    刘泠说,“我想生下来。你呢?”
    “现在在打仗,玄安关不太平,”沈宴冷静道,“这里离邺京太远,你要是怀孕的话,我们就得在这里住两个月。两个月,会发生太多的事情。不去邺京,我们的婚事也办不了,只能在外面应付。等我们回到邺京,闲话会很多……”
    刘泠望着他,眼神黯下去。她手扶着小腹,垂头不语,眼泪已经在打转。
    她知道沈宴说的是实话,可他这么冷漠这么理智,她觉得、她觉得……
    沈宴走到床边,弯下腰,抬起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他笑,“但是我会保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刘泠抬起眸子看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你想生的话,我同意。”
    “沈大人!”刘泠露出笑,扑上去抱住他,“你真好!”
    他这么冷漠这么理智,她觉得、她觉得……她觉得他真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安顿刘泠睡下,沈宴去隔壁的屋子,开始写信。他和自己属下分开,陪刘泠,但这并不是说,锦衣卫那边接下来的行程,他就完全放手。这几天,沈宴也一直做着远程协助的事务。但是今晚,他推开信纸,却不是要跟锦衣卫那边联系,而是沉吟良久,给自己的母亲写信。
    沈宴出门执行任务,因为保密缘故,从不跟家里联系。沈夫人常感叹,沈宴每次出门,就跟丢了一样,往往两三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一次,沈宴不怕泄漏自己的行踪,给沈夫人写信,希望她进宫跟陛下说一下,让陛下下个赐婚的圣旨。虽然他和刘泠回不去,但这个婚事,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沈宴斟酌字句写信的时候,听到门外窸窣的响声。他咳嗽一声,响声停了一下,门被一点点推开。灯火中,沈宴抬头,见刘泠站在门口,探半个身,她微闪烁的目光,正好与他撞上。
    刘泠有些尴尬,然后理理发丝,若无其事地关上门进来。沈宴发现她换了身新衣,大晚上的,打扮得光彩夺目,对他笑得很……谄媚?
    不光如此,她手中还端着一盘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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