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崎也睁开了眼:“后面呢?你莫非还要学那说书先生,故意停在一个地方,勾着人第二天继续听?”真是奇了,往常也没见女儿如此。何况三言的故事那么短,也不值得一个故事讲两日。
    连闵氏都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抬头去看杨雁回。
    却听杨雁回道:“这《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后面不好看。那金玉奴怎能与莫稽再做夫妇呢?竟还能恩爱有加?真是荒唐。依着女儿的意思,她便该告发莫稽意图谋杀妻子,革了他的功名,罢了他的官,将他打回原形。反正他得来的这一切,都是依仗着金家有钱,供他读书延誉,否则,他不过是个衣食不周的穷秀才罢咧。他既做下此等恶事,金家便该将这一切都收回去。”
    又道:“其实这故事前面也不怎么好看。金玉奴遭亲夫谋害,被莫稽半夜从船上推下江心,未死已然奇怪。待被好心人救下后,她竟然说: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听听,这种时候,还想着要替那贱男人守节。这种想法,女儿实是不能理解。”
    一番话说得杨崎和闵氏夫妇两个都笑了。
    杨崎指着女儿,笑对妻子道:“听听这一篇话,也真难为她能一口气说完。咱们雁回越发口齿伶俐了。这点倒是随了你。”
    闵氏却只是对女儿笑道:“你先念完,待我听完整了,自有论断。”
    杨雁回这才又将后面的故事结局念完了。无非就是如她刚才所说,莫稽眼见发妻未死,心中痛悔,又和金玉奴再续前缘,做起了恩爱夫妻。
    闵氏听完了,这才道:“要我说,那莫稽委实伤天害理。只打他一顿,确实轻了。他最后竟能落得个好下场,实在是叫人心里不舒服。”若她的宝贝女儿错嫁给了这号人物,她岂不要心疼死?哪里还容得那薄幸郎过美满日子?打他一顿都不解恨。
    只是……出嫁从夫。若是男人过得惨兮兮的,那女人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闵氏又道:“不过这金玉奴也不算错。她心胸大度原谅莫稽,与他重做夫妻,那好处可多了去了。那莫稽是进士出身,又被封了官,她也跟着风光。总比丐户出身强千百倍不是?往后还能荫及子孙。”
    “非也非也”杨雁回摇头道,“反正换了女儿,宁可不做那官太太,不要那显赫身份,也绝不跟这狼心狗肺之徒过一辈子。想想便觉恶心,没得辱没自身。那金玉奴午夜梦回之时,瞧着枕边曾忘恩负义几乎谋害她致死之人,就真不觉得遍体生寒么?再者说,金家反正有钱,既早先能招赘莫稽,和离之后,还能招赘个比莫稽好千倍百倍的。也不图是不是个秀才,只要是个实诚人便比莫稽好。待日后再悉心教养儿女,将孩儿培养成才,又有那点不好?岂不比靠着男人封妻荫子过活强?那腰板才硬气呢。”
    杨崎仍旧是笑呵呵对妻子道:“听听,又是这么长长的一篇歪话。她嘴里的歪话总比旁人多。只是这歪话从我闺女嘴里说出来,怎地就如此中听?”
    别人家的闺女媳妇要这么说话,他只会觉得人家凶悍。偏他的女儿这么说,他就一点不觉得有问题了。至少他不必担心女儿将来会被婆家欺负。
    闵氏嗔怪道:“你是当爹的,竟也能由着她满口胡言。”
    杨雁回继续满口胡言道:“娘,若女子也能如男儿般建功立业就好了,也省得处处仰人鼻息活着。妇道人家但凡刚强些、能干些,就容易惹人非议,实在是不公平。那金玉奴原本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若能闯荡一番事业出来,又何需苦心孤诣的培养夫君?那番心思若用在自己身上,干什么不成?”虽说也有女子出来维持生计的,可女子能做的活计,大都是不被世人所尊重的职业。说白了,不过就是不入男子眼的职业罢咧。
    这一番话,到是让闵氏深有同感。她打理这份家业着实不易,最初那两年,没少听见闲言碎语。便是如今,仍旧能听到些许闲话。因而也没怪女儿有此愤世嫉俗之语,只是笑道:“莫非你还想建功立业么?可是看到人家萧夫人一介女子那般威风,心生艳羡了?我女儿倒是好大的志气。”
    闵氏打趣完了女儿,这才又低头去忙手里的活计。
    ……
    杨鹤拿了写好的文章去给大哥看,进了杨鸿房里后,便道:“大哥,你知道雁回在跟爹娘叽叽咕咕些什么吗?”
    杨鸿接过他递来的文章,道:“我听着那屋里笑声不断。只要她能哄得爹娘开心,你管她叽咕些什么。你莫不是去听壁脚了吧?这等行径,非男儿所当为啊。”
    杨鹤生怕大哥后面再来一长串教诲,便打断他道:“雁回这个鬼丫头,她正在想法子把娘也拉到她的阵营里去。再这么下去,爹娘都要给她的话哄住了。”语气里却无半点忧虑,说到后来,还哈哈笑起来。看起来,还挺欣赏支持妹妹所为。
    杨鸿苦笑摇头。幸亏他的白旗竖得早,否则妹妹也拿出这全套的功夫来对付他,他定然吃不消。
    ……
    闵氏手里的绣品只差几针了。她低头复又做了不消一刻钟针线,便完活了。
    她将那帕子从绣绷上拆下来,复又直起了身子,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又去捶腰背,叹道:“到底年岁渐老,不比以前了,多坐一会儿便觉腰疼。”
    杨雁回连忙上前帮娘揉揉腰捶捶肩,甚是贴心,还笑道:“娘说什么呢,您可一点也不老。满村里问问,谁不赞娘是个美人来?你闺女我生得这么好看,都是随了娘啊。”
    闵氏被女儿的妙语如珠逗得直笑,又忍不住去轻轻拧她的嘴,直说她说起胡话来没个完了。又觉给女儿这么一番揉捏轻捶的,浑身便舒坦不少,不由夸赞道:“雁回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娘这帕子能这么快绣完,雁回也帮了不少忙呢。”家里的针线活计,女儿分担去了不少。倒是让秋吟腾出了不少工夫,可以帮着她去果园里盯着一些。
    待把闵氏服侍舒坦了,杨雁回又趁机撺掇着她尽快去秦家:“娘,既已绣完了一块帕子,不如咱们明儿个就去秦府,给那老太太过目?老太太觉得绣成这样即可,往后您也可以放心绣了。”
    闵氏道:“明儿个去秦家?这不好吧?他家初十才娶了新妇,这才过了两日。我还想过了十五再去呢。”
    杨雁回道:“就是赶着这个时候去才好。秦家才办了喜事,又逢着快过中秋了,只要老太太满意这绣活,只怕赏得也比平日多些。”
    闵氏想了一想,觉得有道理,便道:“那咱们明儿个便进京,也讨个彩头去。我这辛苦了一场,把看家本事全拿出来给那秦家的老太太做绣活了,如此也算不得占她的小便宜。”
    杨雁回连连点头,直道:“娘英明,此言甚是。”她着实想看看倩容小姨现在的处境啊!
    作者有话要说:  矮油,作者本以为白天可以更。
    结果是晚上更的……
    没听过《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个故事,又无兴趣看明清话本的童鞋们不要急,作者给你们简单讲下:
    金玉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家中很有钱,而且她还是个独女。于是,金家招赘孤苦穷秀才莫稽为婿。最初也是夫妻恩爱。
    金玉奴全力支持丈夫读书上进,花了很多钱也在所不惜。
    莫稽后来高中进士,做了官。但是金玉奴家却是个丐户,出身低微。莫稽对此耿耿于怀,于是在带着妻子赴任时,于半夜将她从船上推入江心,想杀死妻子,日后再另娶。
    或许是老天有眼,金玉奴落水后,被不明物体载着,安全送到了采石江畔,还被莫稽的顶头上司,转运使许德厚相救,认为义女。
    许大人听了金玉奴的遭遇,假意对莫稽说有个亲女要招赘,莫稽很高兴的答应了。
    这次再成亲,莫稽早已不似初婚时那般寒酸了。初婚时,莫稽是穿着金家送他的一套新衣,不费一钱入了门。然而这一次,他不但“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成亲之日,则是“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
    莫稽风风光光欢欢喜喜进了新房,结果却被一群仆婢痛打了一顿。金玉奴命人带他过来,他才发现他要娶的新人就是金玉奴。
    于是,夫妻二人……和好了……
    再后来,金玉奴对许大人夫妻很好,视为亲生父母一般。莫稽深受感动,对岳父金团头也很好。
    全文he
    最后,我要说:
    那啥,大年初一的,留评的读者,作者送红包啊~~
    ☆、看戏去
    翌日大早,闵氏便和雁回一同入了京。
    骡车停在朝阳街后,闵氏和杨雁回先后下了骡车。杨雁回对闵氏道:“娘,咱们先不要急着去见老太太,先寻了姨妈来问问,如今秦家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可别一不小心,触了这府里哪个主子的霉头。”
    闵氏道:“是这个理。如今这府里多了个正经太太,想来会生出好些个变故来。”便携了女儿的手往角门处行来。
    那些个守门的小厮,皆知这母女二人如今已是老太太的座上宾,因而并不敢怠慢。不待她母女两个道万福,便已有人道:“这就往里边通传去,您二位先跟我到二门上吧。”
    闵氏先道了个福,这才道:“先谢过您了。只是我有些事,想先寻我那老姐姐说几句话,劳您跟我说一声,她如今在府里么?”
    那人便道:“崔嫂子才刚出去办差了。”
    闵氏便道:“那我们先去后头等一等。”便又携了女儿上了骡车,往后头去了。
    待骡车停在了秦家后门处,娘儿两个复又下来。闵氏先是带着杨雁回在路边树荫下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满街空荡荡的,许久不见有人来往,便又对女儿道:“也不知你姨妈多早晚回来,咱们还是先上车等吧。”
    杨雁回便道:“娘,不如咱们直接去姨妈的住处吧。反正好些人都认得咱们,总不会赶咱们离开。或许有人知道她几时回来呢。倘或姨妈一时半会不来,咱们也就不等了。”
    秦家单后门就开着三处,西边那一处,是仆婢聚居之地。她们两个下车的地方,距离那里并不远。闵氏拗不过女儿,由她拉着去了,叹道:“你是想寻几个小丫头耍一会吧?”
    嘴上这么说着,到底她也让女儿牵着去了表姐的住处。
    崔婆子的住处挂了锁,恰崔婆子隔壁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头出来了一个青衣小丫头。那小丫头看着比杨雁回略小一些儿。
    杨雁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上前笑道:“姐姐,你往哪里去,可有急事没有,我问你个话呀。”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闵氏在一边暗暗摇头。女儿真是个自来熟呀,分明已不记得这小丫头是谁了,竟还能主动跟人搭上话。
    那小丫头笑道:“哟,是杨家的婶子和雁回姑娘来啦?怎地今儿个跟我说话这般客气?你是来寻崔婶子的么?她如今可忙着咧。本就管着给府里采买针线,现在又管着给小姐和丫头们买胭脂水粉咧。”
    给丫头们买胭脂水粉?杨雁回暗暗奇怪。
    秦家只是每年给各个院里的小姐一定的定例,专叫去买胭脂水粉。至于府里的婢女,无论那些体面丫头们也好,下等丫头们也罢,便各自托了人,上外头买去。
    体面丫头们便如小姐一般,托奶妈子们使唤儿子、兄弟去买。下等丫头们多求着自己的爹娘兄弟去买。怎地现在变了规矩了?
    杨雁回便笑道:“这倒是奇了,秦府的规矩变了?成了专人管去采买胭脂水粉了?”而且,这苏姨娘好端端的,这么抬举姨妈做什么?
    秦家主子少,仆婢多,那可真叫个狼多肉少,僧多粥少。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婢为了钻营上位已然争破头了,秦家的情况更是竞争激烈,简直恨不得两三个萝卜一个坑。姨妈倒好,本就一个人管着采买针线,所幸油水不多,也没甚人眼红。不成想,如今又让她管了采买胭脂水粉。听这意思,是整个秦府女眷的胭脂水粉采买都归她了。啧啧,姨妈还真是个能人啊,小看她了!杨雁回叹。
    小丫头听杨雁回这么说,便笑道:“苏姨娘说了,总叫丫头们自去寻了人买,虽说是大家各取所需了,到底没规矩,得严加约束着些才好。”
    这个理由,乍听之下还是有道理的。
    秦家从秦兴业起家到现在累世五代,纵然到了秦明杰那里只剩了一根独苗,但仆婢甚多,毕竟代代都多出许多家生子儿。且又兼产业只增不减,代代又买新仆婢。底下的丫头、小厮少说也有二三百,确实该严加约束一些。如若不然,那些丫头寻了机会便自己去找相好的,只托个托买胭脂水粉的借口,便可名正言顺的有些来往。
    然则,往年一直如此,也没闹出过什么丑事。
    如今秦家的正经主子没几个,各个主子院里的丫头都被严加约束,并无机会胡来。那些进不了内院的丫头,也自有爹娘和上头的管事媳妇、妈妈、婆子们层层约束,苏慧男用得着忽然间防患于未然么?
    杨雁回有心知道更多,却不好再问这小丫头了。看起来,这小丫头应该是认得她们娘儿俩,也知道她和崔婆子的关系,这才说了这些话。可她若再深问,一来这小丫头未必知道,二来知道了也未必肯说,弄不好反要惹人生疑。
    杨雁回便笑了笑,又道:“姨妈近来忙,还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呢,你可知道我姨妈去哪里了,何时回来?”
    “崔婶子去买胭脂头油了,只怕今儿个要跑远些呢。只因着今儿个是要专给三姑娘细细挑些好的来。京中寻常铺子里卖的那些,只怕不能够入了三姑娘和姨娘的眼呢。”
    她倒是知道的倍儿清楚。既能将这种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必然不会是姨妈说的。姨妈吃饱了没事干,才会跟个小丫头咕唧这个。崔姨妈最多是跟闵氏说些没甚妨碍的话。
    杨雁回又笑道:“姐姐,你爹妈近来可是又当了什么好差了?”
    “哪里有什么好差,便是有,也轮不到我们呀。不过是我娘调去了栖凤轩的小厨房里。”
    啧啧,苏慧男还明目张胆的设了小厨房?这可是荣锦堂的待遇呀!是看新人入府,心里发酸,便
    明目张胆的给倩容小姨添堵么?也不怕惹急了老太太?
    小丫头又道:“杨姑娘今儿个对我好生客气呀,怎地一直叫我姐姐?”说着,想了一想,又抿嘴笑了,“我知道了。上回崔婶子去你们家看了你一趟,回来后,我娘问她如何了,她说你忘了好些事。你莫不是忘了我吧?”
    “嘿嘿。”杨雁回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她无论前世今生,都不知道秦家还有这么一个小丫头。
    闵氏这才上前道:“小瑶,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小瑶道:“去里头找我娘去,才我舅舅捎了话来,说我要多个表弟了,我去告诉她一声。婶子,
    我这就过去了。你们也别等崔婶子了,只怕要等到下午晌她才来呢。”
    待小瑶走了,闵氏这才训斥女儿道:“你怎么又混打听?”
    杨雁回却道:“姨妈不在,我自然要问问别人。娘,你可听出来没有,这苏姨娘只怕要不好。她敢在栖凤轩设个小厨房,就不怕惹了老太太不快?一个妾罢了,还反了天了。咱们这回去了荣锦堂,可得比上次更加小心说话。指不定那老太太现在正在气头上。”
    闵氏道:“你这丫头,昨儿个一套话,撺掇着我来。今儿个又一套话,说来得不巧。依着你的意思,咱们还是回去,另选日子?”
    “哪能呢?”杨雁回道,“今儿个多好的机会呀,咱们这就进去看好戏去。”指不定那秦家内宅里已勾心斗角到什么地步了。
    “看什么?别触了霉头。”闵氏蹙眉。女儿怎么对探听秦家内宅的阴私事有这么大的兴致?
    杨雁回只管拉着娘的手,往骡车方向去了:“娘放心,咱们是秦府的客,又不是这府里的下人。他们家好歹也自称是诗礼之家,哪里就会随便给客人脸色瞧?再说,秦老太太那么喜欢你的手艺,除非她不想要你那绣品了,否则定会以礼相待。咱们最坏,也不过就是得不了太多赏。反正咱们也不图那点小便宜,就当买了进戏园子听戏的票子了。”说着,已经到了骡车近前,她扶了闵氏上车,又道,“咱们还是从前头的角门进去。”那才是客人该走的地方。
    待杨雁回也上去了,闵氏便命赶车的伙计往前头去。待骡车动起来了,闵氏这才对女儿道:“你说的话可着实不象了些。秦家到底是咱们家的主顾,咱们人前背后提起来,多少也该客气着些。”
    杨雁回却撇撇嘴道:“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尊重体面不成?内里已经乱成了那个样子。要女儿说,这个家早晚败在秦明杰手上。”
    闵氏道:“你又混说。我看秦家好得很,秦家老太爷生前已是官至从四品,到了秦侍郎这里,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已是三品大员。再小一辈的,那英大爷虽还瞧不出什么来,可人家的二小姐不得了呀,现如今已是侯夫人了。”
    杨雁回却道:“这有什么?《周易·丰》里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贞观政要》里也说了,创业难,守成更难。娘可见过从古到今,有谁家是一直蒸蒸日上没有衰败的么?就连帝王之家也有被灭国的时候。想那北宋时期,一个靖康之变,从皇帝到后妃公主,全都要去给金人为奴为婢。何况区区一个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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