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四哥很知道做兄长的责任,五哥也懂得礼敬兄长,实在是难得。”
    宋祯点点头:“朕还打算等开春了叫他们学骑射,不过看晓青和彭娘子的意思,都有些不放心。”
    “为人母者难免如此,官家不是早就知道么?不过孩子们要成人,还是得严父教导,妾已经劝过晓青了。”
    两人携手在殿内散步消食,散散慢慢的说些家常闲话,宋祯本来恼怒的心思渐渐飞走,至晚间就寝时,心中竟已恢复一片安静平和。
    他察觉到这一点,忍不住对身旁的林木兰说:“木兰,幸而有你。”
    幸亏是她,天性温和沉静,抚慰了自己失望愤怒交杂的心;更幸亏她不论外界如何,总能守住本心,在面对刘婷一浪接着一浪的攻击中,不慌不忙、冷静以对,才没有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林木兰在昏暗之中莞尔一笑:“能服侍官家,更是妾三生有幸。”
    深深宫阙,重重宫闱,一个远从江南而来、毫无根基势力的弱女,至此终于为自己在此立起了不可动摇的根基,成为人人仰望的存在。
    几日后,李昭认下一切罪责,于阁中饮鸩酒自尽。翠蝶背主妄为,为人帮凶,赐死;毓明阁内侍曲乙谋害贵人柳氏,丧心病狂,大逆不道,赐杖毙;钱惜受人挑拨,编造流言,污蔑淑妃,割舌发配皇陵为苦役。其余涉事人等,一律杖责后发配皇陵为苦役。
    皇后对身边宫人所犯之事一无所察,上表谢罪,并主动裁减宫中服侍人等,自居偏殿陋室悔罪。
    宋祯也没有赶尽杀绝,在宫正司严加审问后,还是将原坤宁宫中没有涉事的宫人内侍放了回去,令他们继续服侍刘婷。只是坤宁宫的宫门值守,却是直接由楚东安排,无旨意,任何人等都不得出入。
    这件事处置完以后就到了冬至,宫中诸人因这场变故都十分小心,安安生生过了节。好在官家没有因此就要一直让宫中沉寂下去,毕竟今年取得灵武大捷,魏国扬眉吐气,是很该庆祝一番的,所以他等过完冬至就给陈晓青下了旨意,让她好好操办正旦节庆,这一年一定要热热闹闹的过。
    陈晓青自此十分忙碌,干脆把明琪托给了林木兰,每日一早就送过来,与延平一处玩耍。等午后延寿下学,也一并到长阳宫来做功课,林木兰带着三个孩子,倒过得热闹有趣。
    腊月的一个傍晚,陈晓青亲自来接孩子们,与林木兰说闲话:“圣人这次是真病了,听说高烧不退,还说胡话,医官都留在坤宁宫待命呢。”
    她虽然不知道内中实情,却也并不相信皇后对陷害林木兰一事一无所知,所以一旦知道了刘婷什么事,都要告诉林木兰一声。
    “这两日特别的冷,想必是着凉了吧。”林木兰其实已经对刘婷的事不感兴趣了,她现在是戴罪之身,又被剪除了羽翼,并没什么好在意的。
    陈晓青看她不在乎,便也一笑,不再多说,叫上两个孩子回去了。
    也是在这段时日,林木兰身子重,陈晓青事忙,宋祯那里忽然悄无声息的多了个司寝。
    “……是年初刚到福宁殿的宫人,原叫桂花,只在殿外服侍,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入了官家的眼,官家重新给她改了名字叫丹桂,六日前迁为司寝。”马槐小心翼翼的向林木兰回禀。
    林木兰面色十分平静,问道:“她进宫多久了?原在何处服侍?”
    马槐回道:“丹桂今年十五岁,进宫六年了,原来一直在尚食局,年初福宁殿出缺,崔行首去挑人,将她和其余五个宫人一起挑了去。听说丹桂在尚食局习得几分烹饪手艺,会做些精致小食,官家很喜欢。”
    他能听说这些,无疑是楚东透的消息。楚东作为福宁殿掌事内侍,自然深知刘婷已经彻底失势,现在对林木兰这边,比以前更热乎了一些。
    “唔,这么说来,这位司寝背景很干净,与别处都无关联?”林木兰并不在意宋祯有什么新宠,她怕的是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司寝,是刘婷或者谁埋下的棋子,万一让刘婷因此而翻身,那可对自己大大不利。
    马槐略微一寻思,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恭声回道:“是。丹桂是京郊人士,六年前遴选入宫为宫人,在尚食局时,是服侍掌膳女官的,与别处并无关联。”
    林木兰确认了这一点,就再没关注这位司寝,倒是陈晓青有一回颇有些酸意的提起,说那位司寝颇年轻貌美,还在除夕夜宴时特意指给林木兰看。
    ☆、第128章 除夕
    今年的除夕夜宴一扫前两年的简便,十分的盛大热闹。
    因皇后还在养病思过,今年宋祯便自己坐了上首,林木兰坐在左首第一位,陈晓青坐右首第一,余下依次是彭娇奴、张充容、魏婕妤等人。
    陈晓青在坐定之前就拉着林木兰的手,示意她看跟在宋祯身边的丹桂。
    丹桂不同于这宫中其他的美人,是个脸颊圆润讨喜的少女。她双眸似杏核,瞳仁又黑又大又亮,站得近了还能看清她那浓密纤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的阴影,让人禁不住心生怜爱。
    她今日头上戴了四季景花冠,穿一身茜色织锦团花褙子,领口袖口处还有翻出的白狐绒毛,一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在这一殿的美人之中,生生显出些与众不同的娇憨来。
    林木兰微笑着拍了拍陈晓青的手,收回目光,示意她去入座。
    陈晓青今日也曾着意打扮过,头上戴着等肩镂金凤冠,上面插戴了九株花钗,另饰以宝钿,珠光宝气十分耀眼,身上穿石榴红翟纹大袖袍,少有的庄重华贵,可她见了丹桂,就怎么看怎么觉着自己这身打扮不够美。
    她心里酸着,接收到林木兰的眼色,看她平静淡定如初,也只得提醒自己不要多想,转身去自己位上坐下。
    等林陈二人随着官家入座,其余各嫔妃也纷纷就座,陈晓青示意宫人们开始上菜。
    礼乐声毕,各色佳肴一一送上,宋祯率先举杯祝酒,大家齐饮一杯后,才下箸吃菜。
    因知道宋祯想过个热闹些的新年,林木兰就把延平也带了来,延平坐在她身边,眼睛却总望着对面的延寿和明琪,还时不时的跟林木兰嘀咕:“四哥,姐姐。”
    林木兰喂他吃了几口菜,才问他:“想去找四哥和姐姐么?”
    延平飞快的点头,林木兰一笑,低头亲了亲他,还没等再开口,上首的宋祯已经在问:“林娘子和七哥说什么呢?”
    “回官家,七哥想去跟四哥一起坐。”林木兰抬头微笑答道。
    宋祯知道他们兄弟亲热,便笑道:“好啊,去吧,五哥要是想去,也一起去。”
    于是几个皇子很快就凑到了一处,只有二皇子实谨还老老实实坐在张充容身边。
    宋祯似乎也忘了他,招手叫林木兰:“到朕身边来坐,让他们兄弟几个玩去。”
    他身边是皇后的位子,此言一出,四周不免一静。林木兰知道宋祯不是任性妄为之人,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用意,便应声起身,由人扶着缓缓走到宋祯身旁坐下,侍宴的宫人也忙把她的餐具酒杯一应送了上去。
    “这一年你辛苦了。”宋祯亲自动手给林木兰倒了一杯清水,然后自己举杯敬她,“朕敬你一杯。”
    林木兰神色微动,眸光中也多了感动之色,双手举杯与宋祯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才微笑回道:“都是妾之本份。”
    宋祯放下杯握住她右手,目光扫向下方,对着一众妃嫔说道:“淑妃德行出众,勤勉谨慎,侍朕甚恭,尔等当以淑妃为榜样,勤修自身。”
    陈晓青带头,一众妃嫔一起起身,恭恭敬敬福身应是。
    “都坐吧。”宋祯缓了语气,“今日是除夕,大家可自在些,不用太过拘礼。”
    说完松开握着林木兰的手,亲自动手给她盛了一碗热汤,“你身子重,不比旁人,先喝碗热汤垫垫。”又叫人取了软枕靠垫给林木兰倚着,叫她不必正襟危坐,歪着即可。
    林木兰推辞几句,还是听了他的话,微微放松倚向身后,目光一抬间,却正撞上丹桂好奇欣羡的目光,林木兰微微一笑,向她轻轻点头。
    丹桂一怔,随即面颊飞红,向林木兰微微福身为礼。
    宋祯正跟陈晓青饮酒,没有注意到这一幕,林木兰也没有再看向丹桂,而是收回目光去看坐在一起的孩子们。
    四皇子延寿跟前本就摆了一张小几,单独上了些菜肴,让他和明琪一起吃,这会儿延福和延平都过去了,延寿就把延平和明琪安置在中间,自己与延福一边一个坐下,不停给弟弟妹妹夹菜,哄他们吃东西。
    延平到了延寿跟前,也不愿意再叫乳母服侍,就张着嘴等延寿喂,活像一个待哺的雏鸟,林木兰看他这样,禁不住笑了起来。
    宋祯与陈晓青喝完一杯酒,刚把杯子放下,看见她望着孩子们笑,也跟着看过去,并笑道:“延寿还会喂延平吃饭呢?”
    “是啊,他常到长阳宫去,照顾延平习惯了。”
    宋祯满意的点点头,叫楚东将自己面前的水晶角儿和虾仁肉角儿分别端一碟送到皇子们那里去,并与林木兰说:“朕记得延寿爱吃这些。”
    林木兰笑应:“是,这孩子不大爱吃肉,偏爱鱼虾。”
    说着话,楚东已经把两盘角儿送到,延寿和延福都很知道规矩的起身谢恩,延寿见着哥哥们的样子,也跟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作揖,把满殿的人都逗笑了。
    因太后薨逝还不到两年,宴席上就没有安排舞乐,大家都只谈谈笑笑,有几个胆大些的才人还上前来敬宋祯的酒。宋祯没有拒绝,与每个人都喝了一杯,顺口称赞了路才人穿的衣裳好看、姜才人头发梳的好,把这两位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孩子们都吃饱了,自然有些坐不住,林木兰提醒了宋祯一声,宋祯就招手把儿子们叫到跟前来,先抱起延平,叫他坐在自己膝头,然后让另外三个儿子来玩一个联诗接龙的游戏。
    “朕先说一句诗,实谨接着朕这句诗,句尾一字,须得为你接的这句诗句首,明白了么?”
    实谨面对这位父皇陛下还有些紧张,绷着小脸点点头。
    宋祯便出题道:“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
    实谨思索了片刻,应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宋祯笑着点头,看向延寿,延寿眼睛骨碌碌乱转,先念了一句:“忆昔开元全盛日,”没等旁人开口,他自己又立刻“哎呀”一声,“不对不对。”
    众人都笑起来,他皱起小脸,似乎颇为苦恼,却又忽然间双眸一亮,大声吟道:“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好!”宋祯赞了一声,接着看向延福。
    延福刚刚还暗自替延寿着急,不想忽然就到自己头上了,忍不住在嘴里嘀咕:“麻……麻……”
    林木兰看他苦恼,便在旁笑道:“这个字有些冷僻了。”延福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读过那么多诗。
    宋祯点头赞同,提示儿子:“可听过麻姑?”
    延福茫然的摇头,宋祯抬手摸摸他的头,笑道:“许你换‘马’字开头。”
    这次延福很快想到了:“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嗯,好,你们三个都很好。”宋祯挨个赞扬一句,叫人赏赐给实谨一方好砚,给延寿和延福则是各赏了一张小弓。
    考校完孩子们,宋祯就让他们三个出去玩了,他兴致不减,另出主意,自己写下几个关键字,然后让林木兰抽出一个来,叫其余人等依次背一句含有此字的诗,不得重复,背不出者罚酒一杯,谁最后胜出则有赏。
    林木兰也觉得这个玩法颇有趣,等宋祯写完几个字,分别折起放到匣子里后,她就伸手拈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笑道:“这个字应景,是个‘元’字。”说着展示给众人看。
    宋祯就命从陈晓青开始,这种玩法,排在前面的自然容易,陈晓青甚至不用想,直接开口笑道:“妾就占个便宜,沾一沾延寿的光,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宋祯和林木兰一起笑出声,“你还真是捡着了。”
    其后就是彭娇奴,她幼读诗书,又排在第二位,自然很容易就接出来了,其后张充容虽然沉吟片刻,也答了出来。这样一个接一个传下去,到杜才人这里就卡住了,她答不出,涨红着脸,饮下一杯酒,便低头坐下了。
    林木兰见此情景,就说为公平起见,不如下一个就从杜才人其次的冯才人开始,并让杜才人选了下一个字,免得她难为情。
    如是几轮玩过,很快就只剩下陈晓青、彭娇奴、魏婕妤和路才人四个,那写好的字也只剩了一个,宋祯就笑道:“此番就不用换了,直到谁最后胜出为止。”他亲手展开最后那张纸,却是一个“酒”字。
    按顺序,此番是路才人开头,她便先背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陈晓青笑吟吟接上。
    含“酒”字的诗句极多,彭娇奴也不费劲:“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魏婕妤心里莫名紧张,有些颤抖的接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宋祯听着有趣,举杯与林木兰示意,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林木兰杯中只有清水,却也举杯与他相碰,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自然能饮。”
    那四人继续一轮一轮的背下去,很快魏婕妤先败下阵来,接着路才人也力有不逮,只剩陈晓青与彭娇奴对阵。
    此番恰好轮到陈晓青,她凝眉思索片刻,一拍手道:“水村山郭酒旗风。”说完这句,上一句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最后干脆自己认输了。
    彭娇奴却笑道:“其实娘子背出这一句,已不算输了。”
    宋祯也笑着接道:“确实,就算你二人共同胜出吧。”说完转头吩咐楚东,不一会儿楚东就带着人端了两个托盘出来,里面各自放着一柄白玉如意,分别赏给了彭、徐二人。
    至此,不管旁人多欣羡不甘,宴席也已经到了尾声,宋祯看林木兰已经坐不住了,便叫楚东先送她和延平回去,自己则留下来与其余嫔妃守岁到子夜。
    林木兰出门上辇之时,外面正飘着小雪,她仰头深吸一口冰凉干净的空气,暗自想到:这一年波澜起伏、暗潮汹涌,到岁末,竟是这样安宁和谐的渡过,实在出乎人的意料。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年,终究是过去了,新的一年就在眼前。
    ☆、第129章 凤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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