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裴府已是申时,二人换了衣裳便一并到太夫人那去,太夫人吩咐丫头给煮了蜂蜜银耳甜汤,加了软糯的红枣,看来煮了好一阵儿了。
    晚饭便直接在这里用,裴姝和裴云韬也过来,明玥这回瞧见裴云韬身后跟了个梳倭堕髻、眉眼细长的妇人,裴夫人瞥了一眼给明玥介绍道:“这是姨太太薄氏。”
    薄氏闻言便先笑模样儿的给明玥见礼,“这便是新过门的二夫人吧?我那日远远瞧了一眼便知是极出众的,这会子一瞧,果真!要么说世家贵女,气质就是与旁个不同!”
    明玥心下皱眉,不由暗暗看了眼太夫人和裴姝,太夫人未嫁进裴家之前本也是是将门之女,裴姝就更不用说,这位姨太太当着二人的面这般说……明玥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遂起身在原地回了个礼,“薄姨太太好,姨太太偏赞了。”
    薄氏掩唇笑了笑像是还要说话,明玥已起身帮着裴姝摆碗筷,太夫人笑道:“你两个都坐罢,你们一动丫头婆子都不知该怎生摆了。”
    裴姝笑了笑,却也还是替太夫人摆完才坐下,琳琅笑道:“姑娘是孝敬太夫人,从来只要姑娘在,太夫人近身的事便轮不到咱们了,这是姑娘的孝,也是太夫人的福!咱们不敢抢,只是每个月领月例的时候觉得枉受得很,姑娘快给咱们也留条活路吧!”
    她这本是个讨巧凑趣儿的话,是人都能听得出来,裴云铮却在一旁皱了眉,沉着脸道:“既如此,是该减些月例。”
    琳琅脸上一热,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更是立时噤声,面面相觑。
    ——琳琅身份与她们不同,如今虽也在老太太跟前儿伺候,实则下人们是将她当半个主子看的,心里都道她迟早是要被二爷收房的。太夫人疼她,不叫她从通房丫头开始熬,便是特留了体面,准备等新夫人进门后直接抬了妾室的。
    裴云铮这会子这般,下人们一时有些摸不准了。
    琳琅心里头更是万分委屈,若因她一句玩笑话累得大家减了月例,那老太太院里伺候的定都恨死她了!想及此,她直接过来跪到了裴云铮跟前,含泪道:“我若有甚么错处,二爷罚我便是,犯不着牵累旁人。”
    她说这话时带着一丝丝任性的味道,太夫人禁不住看了明玥一眼,明玥恍若未闻,起身给太夫人盛了碗龙骨冬瓜汤,心里实则在小小兴奋着叫嚣:扑倒呀!扑倒呀!我也瞧瞧你们二爷定力如何。
    太夫人身后的婆子见了,忙回神走上前来要接明玥手里碗,连声说:“二夫人,叫奴婢来吧。”
    裴云铮看了明玥一眼,明玥便就手帮他也盛了一碗,裴云铮脸色稍霁,也没转身去看琳琅,只道:“我母亲这院子里的事都是你在管着,方才是你自己个儿说觉得愧领了月例,没人说你错,倒在我这跪甚么。”
    琳琅一张脸通红,起也不是跪也不是,求救地看着太夫人,太夫人便道:“你二爷方才顽笑呢,你这孩子倒当真,快起来罢。”
    琳琅咬着唇起身站到太夫人身后,不吱声了。
    下人们有机灵的都咂摸出点儿意思来,——实际方才琳琅那话若放平日大家定都要凑趣儿着说上几句的,母女亲情是真,她们也不怕死劲儿地夸。可如今新妇进门,琳琅方才一个劲儿的抬着裴姝说叫人听着就有那么一点儿不是味了。
    她们二爷,这是护小鸡似的护着新夫人呢,同时也隐隐有敲打琳琅和一帮下人的意思。
    太夫人没说甚么,挺和乐的吃了晚饭,因知道裴云铮明儿休沐便结束了,是以用过饭便叫他们早些回去歇下。
    回到自个儿院子,明玥当真有些乏累,沐浴过后见裴云铮已在灯下看书,她便亲自去将明早要穿的衣袍、冠带备好,裴云铮看了一会儿,索性和上书叫她:“取了干布巾来。”
    明玥拿了红兰取来的干布巾递到他手里,裴云铮便拉着她转过身在跟前坐下,用干布包了她的头发一点擦干,明玥呐呐坐着,觉着手脚都没地儿放似的。
    她原以为裴云铮要对晚饭时的事说几句,然擦了半晌他都没说一句话,倒是丫头们鉴于这几日的情形,都默默退到外间去了。
    明玥简直欲哭无泪,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好,裴云铮放下布巾拨了下她的头发,说:“好多了。”又冲外面道:“春草、春燕进来。”
    两个丫头忙垂手打外间进来,裴云铮朝明玥道:“这两个丫头你都知道了,年岁上大一些的是春燕;春草不能说话,半起事来却是妥当灵透。院子里的一些寻常庶务都是她二人管着,有事问她们便成。这屋子里的摆设一类你都可重新添置,只在东边的耳房给我收拾出一间书房便可,府里不少下人是新来的,迁进长安不甚久,杂事颇多,你恐得劳累一阵子。”
    明玥这几日与裴云铮在府里闲逛时便发现,这府邸是新翻修的,尤其是她们这处新房,梁柱、家具等一应都新得很,西面有个园子还正在修,应是先前精力都扑在新房一处了。
    明玥听着,竟有一种自己要一手打造家园的感觉,裴云铮往外面点了点下巴,又说:“这院里的丫头我也没留心筛选,便是想等你来了一手做主。本还有些账目要叫你看,今儿晚了,明儿让她二人寻与你。”
    明玥点头道:“倒是不很急,二爷既这么说,我明儿开始着手便是。也要辛苦两位姑娘了。”
    春燕忙道不敢,春草微微笑着福了个身。
    裴云铮挥挥手,春燕春草又先退出去,他身子往后靠了靠说:“在外头的称一声二爷也便罢了,回来就莫叫了。”
    明玥有些为难,觑着眼看他,“不叫二爷叫甚么呢?”
    “你想叫甚么?”裴云铮抬着一边眉毛,露出一点儿无赖样。
    明玥心说自然是与旁人一般叫二爷最省事儿,嘴上试探道:“裴…表哥?”
    裴云铮眉毛耷拉下来,明玥立即换另一个:“云哥哥?铮哥哥?”
    裴云铮面无表情,明玥心说夫君我是叫不出来的,别指望了。
    裴云铮摸着下巴,说:“我有表字。”
    明玥立即做诚恳请教状,“那也好,二爷的字是?”
    裴云铮笑着看她:“字小白。”
    明玥:“………………”
    裴云铮扬眉:“我今儿看有丫头回来时抱了条青犴犬,我好似原先在府里见过,叫甚么名儿?”
    明玥一脸郁卒:“叫雪狼!我四哥起的,我觉得这名字甚好!甚好!”
    裴云铮靠过来些,戳了下她的脸蛋儿,“没旁的名字了么?”
    明玥果断摇头:“没有!没有!”
    裴云铮轻笑两声,说:“乖。”
    ☆、第157章
    四更,裴府的灯已亮了起来。
    明玥迷迷瞪瞪地睁眼看了下,见裴云铮已经坐在床榻边穿靴,“我、我来帮你”,明玥两眼转着圈,口齿不清地说。
    裴云铮回身,见她正半撑着打瞌睡,不由拢着被子在她眉间亲了下,笑道:“你再睡会儿罢。”
    “不,我要起”,明玥闭著眼嘟囔,“起来与你一同去给娘请安。”
    “嗯?”裴云铮见她坚持,便大手伸进锦被里去呵她的痒,明玥左躲右躲,清醒了。
    打今日开始,她便不再是新妇了,不能在第一日便叫旁人在礼数上挑出甚么错来。
    明玥一下醒了后不敢磨蹭,赶紧下床洗漱更衣。回来时裴云铮已经换好了一身湛蓝色翻领胡服,正等着明玥帮她正冠,明玥便过去他身后,仔细将玉冠扶正,又亲手将腰间的躞蹀七事给他挂好。
    早饭是金瓜粟米粥和千层饼,太早了,明玥根本张不开嘴,只喝了一小碗粥便不吃了,吩咐人卷了几张饼收拾几样小菜叫小厮给裴云铮带上,夫妻二人一并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也已起了,刚洗漱完在院子里透气,见他们进来便笑道:“今儿早了。”
    “明玥起的早”,裴云铮过来扶住她一面胳膊说:“她记挂着,早便起来收拾了。”
    太夫人笑看了明玥一眼,说:“好孩子,到有人帮着操持了。”
    几人进了屋,裴云铮便问伺候的嫫嫫太夫人昨晚睡得可好,嫫嫫说挺好,夜里也没醒过。
    明玥看了一圈,见琳琅今儿并不在屋里伺候,不知是不是昨儿被裴云铮说了两句在闹性子。
    片刻,裴姝和裴云韬也来了。裴云铮并不能久坐,说了几句便得走,临走前似不大放心明玥,然当着母亲和弟弟妹妹的面也不好说甚么,只得看着明玥说:“我中午回来用饭。”
    明玥有点儿发囧,只好起身道:“是,我在娘着备着。”
    太夫人却是笑着摆手:“午饭在你们自个儿房里用了便成,我中午贪觉,却是不爱等这个猴儿。今儿晚饭在我这用,省得你们折腾。”
    明玥听她话里体贴,倒是更加不好意思,等裴云铮走了有一阵儿太夫人这边的早饭才开,明玥不禁庆幸方才只喝了几口粥,这会儿便又坐下,和裴姝、裴云韬一并陪着太夫人又吃了些。
    用过早饭,彭嫫嫫进来禀说:“外头管事的婆子和媳妇都到了,太夫人稍歇歇再过去吧,奴婢让她们等上片刻。”
    太夫人摆摆手,瞧了一眼问:“琳琅那孩子呢?这一早儿怎没见?”
    彭嫫嫫道:“许是昨儿吹了风,听小丫头说身子有些不舒坦,刚刚老奴去瞧过,倒有些发热。”
    太夫人稍蹙了下眉,点头说:“那让她好生歇着罢,若厉害了,找大夫来瞧瞧。”
    彭嫫嫫应了一声,太夫人没再多问,吩咐裴云韬和薄姨太太先回去,转而拉着明玥的手说:“你和姝儿与娘一同过去。”
    裴家现今的这座宅子是前朝一位四品武将的宅邸,阔敞有余,雅致不足,裴云铮置办过来后进行大修,亭台一新,花草树木多植,虽时间尚短,树木还未葱郁,但花草飘香,已是满园生机。
    内院由北向南第一条横着的主线是各院的正房屋舍,太夫人居中,裴云铮和裴姝一东一西,裴云韬的小院则在更东边略靠近前院一些;第二条则以自东向西而流的一条明渠为线,依水而建,东边是专做宴客的“散散居”,西边便是回禀府中庶务的“成方斋”。
    ——明玥眼下跟着太夫人去的便是西边的成方斋。
    她们到时天光已渐大亮,一干婆子、媳妇都在堂前的空地处等着,见太夫人坐定,便都笑着福身,“太夫人早安,姝姑娘早。”
    “叫你们等了”,太夫人说,“今儿耽搁了一会子。”
    下头有个穿青色比夹的媳妇儿笑道:“咱们也没等多大功夫的。”
    太夫人笑笑,便一指明玥说:“成,都先见过你们二夫人。”
    明玥进门几日,下人们往来有些是已见过她的,不过太夫人这时叫众人见礼明显是又另外一层意思在,众人心里各自转了个念头,但面上都一脸灿烂的笑,“见过二夫人,咱们这厢给二夫人请安啦!”
    明玥笑容温和,“诸位好。”旁的却是半字也不多说,只是留心茶凉了叫人给太夫人和裴姝换盏热的来。
    太夫人暗自点头,其他的也没说,便让几个管事的开始回话。
    明玥只在一旁静静听着,见太夫人虽也是管着,但实际许多细碎的事情都是裴姝在拿主意。
    裴姝今年不满十六,性子却比一般的姑娘要沉静不少,明玥一细想,裴父遭人陷害之时她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家里连逢变故,尤其哥哥裴云铮不在的一年多里,只有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再烂漫的性子也被世事压制住了。
    不过今儿裴姝吩咐事情时偶尔会瞧明玥一眼,不知是不大高兴还是恐有不妥。
    因前阵子府里上下全都忙活着裴云铮的婚事,府里往来物什颇多,如今一核对,有些便出了纰漏。
    明玥细细听着,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权责还是不够明确,有的没能落实到人,难免出现推诿;二是裴府的这些奴仆现下大概分了两拨,一拨是跟着太夫人打洛阳来的,多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而另一拨则是到了长安后才买进府里的,资历轻些,恐是不少地方受人压了一头,如今有了错处,经这些婆子一说,大半归咎到了她们头上。
    裴姝按例处理的并没错,但这些人心里多半会感到委屈。
    裴姝挨件裁定完,却还有一个管花房的婆子和一个阵线上的媳妇踌躇着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裴姝蹙眉道:“可还有事?若有回话便是。”
    二人各在堂上看了一眼,那婆子戳戳皮肤稍黑的阵线上的媳妇,示意她先说,那媳妇瞪了她一眼,倒是先开口说:“前日太夫人叫画了花样子给几位主子做云头履,今儿要领了对牌去库里对对,可是对牌在琳琅姑娘手里……但这会子没见着琳琅姑娘,咱们不知道急不急,是以问一句。”这媳妇一面说,一面觑了两眼明玥。
    明玥目光盈盈的瞧着外头,心里想琳琅真还管着不少事情。
    裴姝倒是淡淡的,吩咐道:“琳琅病了,倒是不急,明日在取也罢。”
    那媳妇应了个是,她旁边的婆子便呵呵笑说:“奴婢这也大抵是一样的事,便等明儿琳琅姑娘好了一并说。”
    太夫人挥挥手,示意她二人去吧,刚说完却见琳琅娇喘吁吁来了,脚步虚浮,果是一脸病容,过来给太夫人告了个罪,想是记挂着,专门跑过来。
    太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先给堂下的二人交代事情。琳琅便把对牌取了,给那阵线媳妇说了哪几个花样最适合用甚么料子,又吩咐花房的婆子各房该送甚么花,从品种到颜色再到香味、效用,无一不仔细周到,明玥瞧着,觉得琳琅似有几分故意要给自己看的意思。
    她前后一想,心里头便透亮了。
    离了承方斋,太夫人问琳琅身子如何了,琳琅怯怯道:“没大碍的,多半是晚上睡觉时窗子没关严,有些头疼罢了,倒叫太夫人记挂。”
    太夫人和煦道:“那便好好歇一日,不必跑着一趟。”
    琳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底下人有时马虎,我哪放心的下。”
    太夫人摸摸她的额头,叫她回去好生躺着。
    琳琅乖巧的出门去,太夫人似乎也不避讳,拉着明玥道:“我这身子如今大不如前,后宅的事多是姝儿和琳琅那丫头在管,我费不动那许多心力啦!琳琅入府早,比姝儿还长了两岁,原有不少事是她操持着来着,如今你一来这便好了,往后怕有许多事要你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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