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环娘这会子凑近细瞧,方看见郑明薇脖颈处有一道淡淡的红痕,她一愣神,外头有丫头进来报:“夫人,大夫请来了。”
    随赶着,二老爷和大夫都进得屋来,林氏擦了脸上的泪,想起邓环娘还在一旁,便一面让大夫先瞧郑明薇一面将邓环娘引到外间,哽咽道:“今儿真是要多谢大嫂,旁的话也不多说了,大嫂受我一礼吧。”说着便要福身。
    邓环娘忙拉住她,“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明薇也是我的侄女,能帮上忙的我自然得帮。”
    “明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林氏凄然说。
    “可莫说这话”,邓环娘劝道:“明薇这不是缓过来了么,再说,你还有慕哥儿,不能胡想。”
    “唉”,林氏点点头,一心还惦记着里面,便说:“还叫大嫂火急火燎的跑一趟,明儿我再过去好好谢你。”
    邓环娘因刚见二老爷也回来了,不便多留,遂起身道:“瞧见明薇醒过来我就放心了,你且先进去照看着,我也回了。”
    林氏抹着泪将她送出了院子,回来时大夫正给郑明薇开药方,一面对二老爷道:”三姑娘此病……恐不在身,而在心。眼下我开了药能消一消急火,但若她自己总不能畅怀,这病怕得缠绵一阵子。”
    林氏一听,直恨得牙痒,坐在床边“明薇明薇”的连叫了好几声,郑明薇眼一闭,眼泪顺着眼角留进了耳廓,“娘还救我做甚,让我死了罢,活着也是没脸了。”
    “你怎的这么傻!”林氏用帕子给她拭着泪,“你若有事,叫为娘的可怎么活?”
    郑明薇身子抖了抖,攥着被角哭起来。
    二老爷郑佑礼送完大夫进来,瞧见女儿的模样,面上也显出几分懊悔,叹道:“是为父昨晚的话说的有些重了。”
    “是女儿让爹爹在祖父跟前儿没脸了,爹合该教训”,郑明薇没大气的说了一句,挣扎着要坐起来,然而身上无力,林氏忙按住了她,扭头对二老爷道:“老爷只想着回来怨怼我们娘俩儿,父亲怎样说你便怎样信了!殊不知皇家的男儿自来是多情种,去年正月里还没见那郎霖呢,如今便寸步不离了,谁晓得她在王爷面前使了甚么坏!当日要薇儿嫁的是你们,如今被人从中作梗,出了岔子,便一股脑儿的都怪到薇儿头上了,这是个甚么道理?到是我们娘俩个都死了算了,老爷眼前也清净!”
    “行了!”二老爷皱着眉,沉声道:“昨儿你不叫她在自己个房里好好呆着,叫她去瑞哥儿院子做甚!”
    林氏心虚:“我自是叫她去看瑞哥儿的!难道自家兄弟回来了也不去瞧瞧么?”
    二老爷哼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晓得。”
    “我晓得甚?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林氏不依了,与二老爷犟犟起来,郑明薇泪水泛滥,只觉心中过往所怀念的美好都不复存在了。
    她这一病,林氏到没顾得上寻那两个小丫头算账,又因欠了邓环娘一个人情,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红兰不放心给明玥用,又少不了嘀咕:“三姑娘此事可千万莫传出去,否则传的难听了,怕是连姑娘也要受牵累!”
    明玥翻着一本大周律法,没说话,红兰过来给她削了个苹果,又小声说:“好在王爷不是多事的人,不然闹开了得多难看!”
    明玥看她一眼,“你去同棉絮打听了?”
    “棉絮感念姑娘救了四少爷院里的丫头,悄悄的都与我说了,三姑娘晕倒了,彩衣却不急着寻大夫,反先找王爷,这不蹊跷么?”
    ——郑明薇瞧上了徐璟。
    明玥那日听邓环娘回来说了后,又将事情连起来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明白后她不禁有些茫然,徐璟那日不大高兴,难道是怪自己去的不是时候?
    可应该也不至于……吧。
    明玥一脸纠结,将书盖在脸上闷声道:“你叫棉絮吩咐院里的丫头都管好自己的嘴,否则在府里也呆不长了。”
    “是,奴婢已经与她说过了,这样的事她们自己也晓得轻重,哪敢乱说。”
    “嗯”,明玥应了一声,将书拿下来,转而问邱养娘说:“养娘,昨儿外面敲锣打鼓的是怎的了?”
    “前方御驾那传了捷报回来了”,邱养娘笑着说:“听闻我大周大军已攻下平镶,渡过辽水,攻下辽东城就指日可待了。”
    “原是此事”,明玥点头,想起来又道:“上回听四哥说,朝廷征召世家子弟时,镇州葛家的姑娘还要去从了行伍呢,养娘可听闻过这位姑娘么?”
    邱养娘掩唇笑了笑,说:“听过,葛家夫人与先皇后是表亲,这位姑娘幼时老身还有幸见过两次,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不过愈发大了后倒像男儿般爱舞枪弄剑,听说还拉了一支“娘子军”,在镇州,好些公子哥儿都打不过她的。”
    红兰便咯咯乐了:“那在镇州,她不是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了?”
    邱养娘伸手在她脑门点了一下,“姑娘的话都被你学来了。”
    红兰笑嘻嘻的,又说:“葛家的大公子和三公子咱们都见过,就没见过这位姑娘,回头要是来了咱们府里,可得好好看看,瞧她与咱们四少爷谁厉害。”
    明玥想起那个场景,不禁噗嗤乐了,邱养娘道:“咱们大周也有不少姑娘家爱舞弄两下刀剑,不过都是平日玩玩闹闹的,真要上战场的话那葛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去,更何况还是去打高句丽。”
    明玥颔首,“嗯”了一声道:“听四哥说,葛家去的是葛三公子。”
    红兰一时记起来了,便撇嘴说:“这位葛三公子可不怎么样,上回在大昭寺与裴家公子……”
    正说到这里,却见明玥微微蹙了下眉,红兰猛地想到当日之事,立即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咬着唇看了明玥一眼,不敢吱声了。
    邱养娘瞧见了,半句也没多问,只说道:“此次是皇上御驾亲征,听眼下这消息,多半会大捷而归。”
    明玥懒懒的翻了一页书,往靠枕上倚了下,叹道:“但愿吧。”
    半个月后,即八月底,皇帝派出的两路先锋营锐不可当,一鼓作气攻打至辽东城下,辽东城危在旦夕,眼看着就要被大周军攻下,然而,在这最后一刻,军情并没有如邱养娘料想的那般全军大捷,后方突然传来了让皇帝心惊的消息,——负责督运全军军需粮草的陈启民谋反了!
    皇帝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因这陈启民不是旁人,正是大司马陈吉的长子。
    此人人脉甚广,且手下不少押送军需之人都是世家或达官子弟,皇上甚至疑心军中还有同谋,遂下令暗中调查。
    一时将士人心惶惶,而兵部侍郎斛律斯惊恐,偷偷带人逃跑,投奔了高句丽。
    当日夜里二更时分,皇帝不顾两路先锋营六千余人尚在攻城,秘密召集了诸将,命他们率军撤退,回师攻打陈启民,所有的军资器械、攻城之具、营垒、帐幕,都原地不动,遗弃而去。
    其时,两路先锋营正在攻城,急待后援,然皇帝带人撤的暗无声息,他们坚持到四更天,仍懵然不知大周全军已撤,此一战,三千名黑骑卫与另三千七百名骁勇男儿尽数陷于高句丽。
    这其中,便有洛阳裴家的裴云铮,镇州葛家的三公子葛庆之,以及京中阮家方十四岁的二公子阮子雅。
    ☆、第110章
    九月初三,大周军队撤回辽水以西,皇帝等不及回长安,便即刻在驿站派出两路人马,命其乘驿站的传车发兵讨伐谋反的陈启民。
    当月下旬,皇帝御驾抵返长安,立即又派了两支府兵出去,追攻陈启民。
    大司马陈吉率百官到城门外跪迎圣驾,为表忠心,决意大义灭亲,请命亲自带人去斩杀逆子。
    ——皇帝应允了他的请求。
    当日,朝臣分了两拨,俱在大殿上长跪不起。
    一拨是亲眷子弟在军中受了陈启民的蛊惑,归降于他,跟着他一起谋反的,众官在这里长跪请罪。
    这其中就有崔家四房里的二公子崔桐、郑家四房里的庶子郑渊、户部侍郎虞善基的儿子虞俨等,这些人个个脱官请罪,称其亲眷是深受陈启民蒙蔽,求皇上念在老臣们的一腔忠心,从轻发落。
    而另一拨,是以阮家为首,实际并不是长跪,而是得知至亲战死于高丽,哭得起不来了。
    ——尤其是阮家老爷子,差点儿一口气直接背过去。
    皇帝头疼无比,可到底心里有愧,赶紧下旨将数得上的几家一一封赏:阮家的老太爷本就已经是忠勤伯,如今便直接封为忠国公;裴家老爷的罪官之名得除,裴氏族中有为官的,几乎也都官升一级;而葛家因与皇家沾亲,遂比旁人更表现出了十足的忠心拥蹵之态,沉痛但恳切的表示,虽失了一子,但只要皇上有所需,葛家其余的男儿定也当义以死难,不做二话。
    皇帝十分感动,又因兵部侍郎斛律斯叛投了高句丽,而距长安不远的弘化郡郡守元文宫是斛律斯的亲戚,皇上很不放心,遂下旨将葛家老爷提为卫尉少卿,命其火速秘密赶往弘化,擒拿元文宫,并暗中接管弘化,统领了关西十三郡的兵马。
    虽则如此,但仍有人不够乱似的,趁机秘密向皇帝参奏毅郡王徐璟在皇帝御驾亲征期间,与各世家过往从密,恐有不轨之心。
    皇上闻言盛怒,斥言:“当此时刻,毅郡王正带领黑骑卫歼剿反贼、深入突厥腹地,九死一生,何堪尔等在此进献谗言,污人清名!廷杖伺候!”
    遂进言的二人各被赏了一百二十大棍廷杖,一个当场毙命,一个被打残了腿。
    这一年的秋冬,大周各地转乱不断,燕州也几遭小股贼匪攻打,虽都未成功,但城里人心不稳,各家开始悄悄囤积钱粮,姑娘们都不敢再轻易出门了。
    十月中旬,郑明珠那派人给王氏送了信来,说了两件事:一是说自己的病现下已大好了,叫王氏不必惦记着;二是说因葛家大公子葛从仪的夫人在去年冬难产故去了,葛家还是想从崔氏一族里娶一女为继室,如今已暗暗定了崔煜的小妹妹,只等明年夏天崔二老爷袭了爵位后,两个姑娘同时出嫁。
    王氏看完信后便明白郑明珠的意思了,眼下葛家颇是受倚重,手里又有兵权,崔家的见地应是错不了,郑明珠心里还记挂着两个弟弟的婚事,想叫王氏早些给他二人也定下来。
    王氏原先就早有这个意思,只是前两年郑泽昭也不大,又是方入仕途,王氏对葛家还有所保留,眼下见世道愈发乱,到底手握兵权更牢靠些,左思右想,便将郑佑诚先单叫了来,将这意思说了。
    郑佑诚听完,沉吟了一会儿,说:“儿子倒觉得,这门亲事陪给四郎更合适些。”
    王氏拨弄着一串玛瑙珠子问:“怎么说?”
    郑佑诚乐了乐,“母亲上次没听葛家大郎说他妹妹那性子么,二郎却是个爱文不爱武的,两人怕是凑不到一处去,四郎的性子倒是合一些。”
    王氏却不以为然道:“依我看,就是得二郎这般的性情才成,一动一静,方能和睦,若是换了四郎,还不得见天儿的从天亮打到天黑,那这后宅里还要不要消停了。况且,四郎年纪尚轻,总还能再等两年,二郎却是不能再等了。”
    郑佑诚似乎还有些不大同意,但不好反驳王氏,只说:“他家的三郎才没在高句丽了,虽说这不影响嫁娶之事,但葛家二老一时未必有这个心思啊。”
    “你且看看”,王氏让焦嫫嫫将郑明珠的信取了递与他,等他看了又说:“他家大郎都暗自选好了人,只等明年夏天崔家的事一过就下聘了。葛家三郎一命,换了关西十三郡的统领权,葛家也算值了。伤心总也有个度,我又不叫你立时便与葛家定下来,左右现下得闲,你就先去趟弘化。
    一则,三郎庆之的事咱们也该有个表示;二则,你刚好瞧瞧那凤哥儿,旁人说的总不作准,还是得自家过了眼才是。你也先不必露话,只若瞧着那孩子当真不错,年后我便也去一趟,正好也与葛夫人叙叙旧,到时还拿不定主意我便将二郎、四郎都带去,看后再定。”
    郑佑诚想了想,如此也是,便点头道:“那儿子备几样儿东西,这几天就动身。”
    “我这里也有些要带给葛夫人的物什,走时你一并带了去。”
    郑佑诚答应着,又同她说了一会子郑明珠的病,方回去了。
    两日后,郑佑诚动身往弘化葛家去。
    同时,十一月初,大周四路兵将先后逼向了东都的陈启民,陈启民听闻擒拿他的大周军里竟有自己的父亲亲自带兵,慌忙率众向西挺进潼关。
    葛家的大公子葛从仪与父亲一同镇守在弘化,得了密报便献计让元文宫出面向陈启民诈降,将陈启民引进弘化。
    跟随陈启民谋反的一些世家子弟本就都未经过甚真正的战事,离了东都后这一路早已疲惫不堪,一部分人早就劝他来策反元文宫,如今见元文宫自投,都只顾进城好好休整一番,陈启民行在后面,见前几路人马进城无碍,虽是有些许犹豫,但也跟着元文宫进来。
    然刚过弘农宫,大周的四路追兵便到了,城门不但未关,反是大开,将陈启民来了个里外夹击。
    大司马陈吉亲自押了他进京谢罪,皇帝下了旨,命陈吉亲自督斩。
    一时京城轰动,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冷眼旁观。
    埋伏陈启民当日,郑佑诚便在弘化葛府上做客,葛老爷合葛夫人十分高兴他来,尤其是葛夫人,嘱咐他明年春定要让王氏来弘化住几日,郑佑诚瞧着她大抵也有合两姓之好的意思,不由乐得答应。
    郑佑诚在弘化郡留了六、七日,走时葛老爷再三挽留,但郑佑诚见他连日里十分繁忙,不便再多做打扰,应了年后再来,这才告辞而去。
    短短三月之内,陈启民被斩,大司马陈吉告病失势,皇帝虽未撤他的官职,但其抱病在家,朝堂实权已多落于吏部尚书常严光之手。
    ☆、第111章
    因葛家派了人护送郑佑诚回来比去时顺畅的多,不到两日便到了燕州。
    到松菊堂时正赶上老太爷也在,便先说了说这一路的见闻以及当日陈启民被擒之事,老太爷听得若有所思,说:“这陈启民谋求生计不足百日便大败被杀,倒还不如那些草莽折腾的时间久。”
    郑佑诚想了想道:“那些人都是贫寒出身,拢络的也都是贫寒之人,做起事来无所顾忌,利益同向,倒打出了名头。而陈启民部下这些人不少是达官子弟,在之前因各家利益相牵,本就不是十分齐心,再加之各世家早对陈吉大为不满,此次暗中使力的人也不少,如此才叫陈启民败的这般快。”
    老太爷微微点头:“世家未被打压时也各自相争的厉害,如今总算暗里齐心了一回。”
    “那也不过是一时之事”,王氏在一旁道,她对陈启民缘何大败被擒一事不十分上心,只转而问道:“葛家老爷、夫人都好么?我叫你带给他家夫人的东西可都带到了?凤哥儿见着了么,如何?”
    郑佑诚笑了笑一一答道:“葛家重得了皇上信任,葛老爷与夫人自然一且都好。凤哥儿那孩子我也见了,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咱们原以为是葛家老爷纵着的,可陈启民带兵进弘化那日,这孩子竟也带人跟着去迎战了,并非是娇纵玩闹,而是当真有些功夫在身上,平日的待人接物也是大气的很,只有些鬼精灵儿,是个好孩子。葛夫人再三嘱咐了请母亲过完年天气暖了定要去弘化住几日,说几年未与母亲见过了,想念得很。”
    王氏一听这话便知葛家也有这个意思,便即笑叹道:“是好多年了未见了,既这么着我便明年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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