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罚你…………”
    “罚我一辈子都给公主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好?”他说话时握紧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边借来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说话,那就是定了。”
    云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泪来,然而很快后悔,转过脸去看窗外闪烁灯火,热闹街市,“二爷这话,我承受不起。”
    陆晋自她手中接过绣帕,细细为她擦去眼泪。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缠,绕过她走向敞开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你若无心吃饭,倒不如来猜个灯谜。”
    她起身往窗边走,听他笑着说:“这回倒不怎么显怀。”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个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将窗户合上。
    云意疑惑道:“不是说看等么?关窗做什么?”
    陆晋扶住她后颈,嘴角一丝宠溺的笑,“骗你的。”继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温柔美好,他的辗转相思,都在这一刻迸发到极致。他慢慢推进,浅浅啜饮,舌尖的交缠是情的延展,欲的开端。重逢却未存久别之感,然而随着身体的贴近,紧密的抱拥,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间如藤蔓疯长,如荒原野火,不可向迩。
    她听见锣鼓声、欢呼声,有人猜中谜底,欢欢喜喜赢一盏精致花灯。又有游龙灯走过街巷,闪烁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纱,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袭卷的热闹,一面是唯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紧张、羞涩,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惊心动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开她,拨乱了她的发,揉皱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额头说:“这大半年,京城里没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没再说话。
    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呢?想我了吗?”
    云意支吾说:“这半年,我竟都顾着吃了……”
    陆晋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临街,大富商来放烟花,全城共享。
    真是个太平年,遍地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游,陆晋少有愁绪。
    忙了大半年,他明显清减,脱了衣裳竟能让人看得心酸。
    云意还是中意她后背,但如今挺着个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干瞪眼。
    夜深,小夫妻总有私密话要说。
    她挂心内宫事,问的不多,都是系在亲眷上,“宫里头,圣上可好?”
    陆晋双手枕在脑后,答的漫不经心,“当皇帝,能有不好?”
    屋内只留着一盏灯,烛火透过薄薄的纱,连光也染上朦胧柔美。
    云意犹豫半晌,过后终于定下心来开口问:“那……我娘呢?”
    陆晋蓦地一顿,片刻后温声道:“跟着冯宝隐居避世,再不回来了。”
    她的心弦已乱,无人能诉。一时间五味俱在,有口难言。
    他翻过身来捏她面颊,“你娘不要你了。”
    云意拍开他的手,继续问:“冬冬呢?”
    “等咱们启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说,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长叹,手臂穿过她后腰,揽她入怀,“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没见着,听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连同她自己,也烧个干净。”
    她当下怔忡,久未能言。
    蜡烛燃得久了,爆出个烛花,惹出哔哔啵啵声响。
    陆晋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怀着孩子,本不该说这些,时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语,“烧了,烧了也好……原与我有几分牵绊之人,现如今都散了,再没瓜葛……”
    顺心如意或是梦中所求,但当真实现之时,却惹出怅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离京时二姐所赠的一匣子珠宝,亦能清晰地回忆出在桐花胡同小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顶着漫天雨雪,她与母亲没一句对话。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已不再世间。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继续失去,人生如车轴,无论路从几何,只知滚滚向前。
    “睡吧——”陆晋说,他灭了等,再回来,她已然静静如坠酣梦。
    他再叹一声,掌心抚过她娇嫩的侧脸,看见时光,同样目睹变幻。
    不知是喜是悲。
    ☆、第130章
    一百三十章琐事
    陆晋兵临城下之时顾云音就明白,去日无多。陆寅仅是可用之棋,却从不是可战之兵。非但陆晋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她也满是不屑。
    她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描眉画眼,乍见鬓边白发,惊觉岁月已晚,沧海桑田。
    犹记得开春时,姊妹们聚在一处,皇后指着她与云意说,云音贞静,云意活泼,好一双并蒂莲。她笑着低头,装一装羞赧。而云意脆生生道:“咱们姊妹可都是多枝的莲,开花结果都在一处。”
    到如今枝叶凋零,莲花落尽,过了今夜,这一脉莲花便只余她一个。
    顾云音忽而对着镜子牵了牵嘴角,勾勒出一抹妖媚诡谲的笑。趁着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如怨气未散的魂,留恋人间不肯低头赴死。
    不知为何,她忽然恨极了镜中人,恨那轻浮放荡的笑,恨那双春情荡漾的眼。这是谁?绝不是她。恨从心底生,她掌心撑在镜面上,用了浑身力气,企图抹去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又是笑,仰天长笑,笑这痛苦卓绝的人世,不给你半分怜悯。
    门外火光照耀,有人哭喊,有人奔逃。
    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还存着几分情义,在门边急得跺脚,“殿下,承安门破,叛军就要冲进城里,殿下还不避一避么?”
    避?避到何处?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曾经切肤之痛,怎能不明。
    她慢慢悠悠起身来,拖着沉重而繁复的宫装走到门边,将丫鬟挥开,亲自伸手徐徐把门合上。“走吧,我这府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关了门,落了锁,转身看烛台通明,光影跳跃。
    她喜欢火,热切,勇敢,不死不休。
    城西大火连烧三日,雕栏画栋的长泰公主府顷刻间付诸一炬。
    悄悄的,她的花也谢了。
    雪融了。
    云意在北风消减时顺利产下一子,起名慎。陆晋问她是何意,她说一半,留一半,“为人父母,往后当愈加谨慎,我这是借此名时时告诫自己。”
    陆晋笨拙地抱着孩子,从善如流,已经喊起来,“慎儿,慎儿,瞧瞧你娘,生完你又是个杨柳细腰。”
    云意半躺在床上养月子,腰酸的厉害,自己个低头看了看腰腹,“二爷这话我可不敢信。”
    陆晋很是无辜,“我哪里会哄人,都是实话实说。”
    眼看就到开春时,陆晋已在乌兰城陪了她将近两个月,每日读书打拳,走马游猎,全无回程之意。
    连云意都看得心急,“宫内初定,二爷久留在外,恐怕不妥。”
    陆晋难得从神神鬼鬼的论道之书里抽出空来睨她一眼,神色淡淡,“待得懒了,不想回。”
    云意笑道:“当权之人可从没有你这般惫懒怠工的。”
    陆晋道:“你如今这身子怎经得起舟车劳顿,安心歇着吧。”
    恰时青梅端上来一碗甜羹,云意见了吃的,自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他不走,她乐得轻松。
    但到底不便如此长耗下去,该走的始终要走,留不住的亦无法挽留。
    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
    “坏蛋,小坏蛋。”慎儿让奶娘抱出去哄,云意搂着依旧在她怀里傻笑的冬冬,点着他的小鼻子数落他。
    他们在太原仅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冬冬上路。但意料之外的是德安前来磕头请罪,不肯与她一同回京。
    德安跪在厅中,背脊笔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说道:“奴才腿脚不便,已是半残之人,回京之后于殿下无益,于自己亦折磨。西北干燥少雨,正适宜养伤,奴才斗胆,恳求长留在此,还请殿下成全。”
    云意有几分恍然,本以为历经生死已与他两不相疑,谁知到头来一样如柳絮随风飞,各有归路。
    “知道了,你若执意如此,我怎能强留。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散,便散吧。”她莫可奈何,也无心追问,心无力到了极点,多说一句也难。
    德安俯身弯腰,重重磕头,喉中染着血,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殿下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走吧——”四下静谧,无人出声,德安跪在堂下,抬起头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而她却忍不了,骤然大怒,指向门口,“走……滚,立刻滚!”
    他再一次叩首,久久不起,然而最终离开得无声无息,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滴温热液体,是他叩头时落下的泪。
    回到马车上,陆晋问她因何大怒。云意低着头,闷哼说:“德安不肯走。”
    陆晋莫名发笑,语带不屑,“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
    云意道:“我总当他是好的,他不愿意,我不勉强。”
    陆晋抿着嘴,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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