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在哭?
    她努力去看,却只能看到韩震的后脑勺,他的脸整个埋在她颈窝里动也不动。
    这是喜极而泣么?
    如果,他会为即将到来的孩子这般开心,是否彻底说明他不可能对巧菀动手脚呢?
    来不及细想,外面传来陈福的声音:“陛下,太医院将煎好的安胎药送过来了,可是现在便拿进来给娘娘饮用?”
    “当然!”韩震的声音在巧茗耳畔响起,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脖子处薄薄的肌肤之上,酥麻微痒。
    阿茸捧着托盘进来的时候,韩震已起身坐好,面上的眼泪尽数擦去,仍旧是平日里见惯了的冷面帝王,除了巧茗,任谁也不可能知道不过片刻前,他曾激动落泪。
    韩震亲手喂巧茗喝了药,待她苦着小脸不情不愿地将药饮尽了,又捻起两颗蜜枣塞到她口中。
    不知那安胎药中是否加了宁神的成分,巧茗喝过药,很快便觉得头脑发沉,昏昏欲睡。
    韩震亲手给她除了外裳,换过寝衣,盖好了被子,又吩咐陈福带着几个太监进来,将原本置于床铺两头的冰盆拉开远些。
    那份精致周到,不由让人联想起做娘亲的照顾孩儿时的精心。
    待到一切都安置妥当,韩震才回到床边,看着已然进入梦乡的巧茗,轻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谢谢你,让我又有了一个真正的亲人。”
    *
    今日这次打猎可谓惊动了整个行宫。
    皇帝亲手射杀了御马监的千里良驹。
    已成为婕妤的梁太师家的庶女坠马扭伤了脚。
    而太师义女,端妃娘娘更是被惊马踢得动了胎气。
    随便哪一桩单独出现,都足够茶余饭后谈论半个月了。
    何况,如今是一齐出现,更是引人猜测。
    其中不乏好事者,导致传言到了最后,竟然演变成梁婕妤嫉妒义妹,假装坠马,故意惊了那马儿欲害端妃腹中骨肉。
    连轻车都尉家的夫人,都忍不住几次上毓灵斋去,打着探望梁婕妤的借口,实则向自家女儿,也就是骆宝林打探虚实。
    “你呀,得多长些个心眼,”骆夫人对着浑然不知世事似的女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在家里头时,你爱舞刀弄剑,骑马打猎,你爹纵着你,不管你,这倒了宫里,你就不能收敛一些么?可别叫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利用了去,害了旁人。咱们也不求你飞黄腾达,至少要平平安安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
    骆宝林无奈地看着自家娘亲,其实她并非完全没听说过那些流言,只是明摆着就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让它们困扰自己。
    “娘,那些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之前,根本没人知道端妃娘娘怀了身孕,又有谁能未卜先知的陷害她呢。”
    “真的?”骆夫人还是有些怀疑,“你可不知道,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全是编的不成?”
    骆宝林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那些人有几个在场的,难道还能有一直在场,亲眼见到的我更了解么。再说了,人家姐妹两个感情可好了,端妃娘娘还天天命人往梁姐姐这边送补身的药物呢,要是有嫌隙的能这样么,早让陛下把梁姐姐关起来了,娘你肯定也听过陛下有多宠爱端妃的,这种小事儿只要她开口要求,陛下哪有不应的道理。”
    骆夫人始终半信半疑,临走前又反复叮咛了女儿几句,要她保证了再不当着其他宫妃面前舞刀弄剑,骑马折腾。
    可是,骆宝林对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转身便从私库里找出一把镶七色宝石的西域匕首,送给巧茗肚里的娃娃当礼物去了。
    ☆、36|25
    那匕首小小巧巧的,不过女子手掌长短,褐金色的刃柄与刀鞘上镶着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每颗都有鸽卵般大小,华丽非常。
    “这是我从前随爹爹驻守凉州时,在西域行商那里淘来的宝物,他们来的城市有矿藏,专产宝石,成色好,又不像汉人店铺中卖得那般昂贵。”骆宝林笑着解释着匕首的来历,“自从知道姐姐有了身孕,我便琢磨着要送上什么贺礼,后来想起这柄匕首来。那行商当时讲说,西域宝石能够辟邪,而七色不同的宝石,能防七路邪神入侵,是安家宅护自身的好东西。如此想来,自是最适合姐姐目下光景。”
    巧茗握住刃柄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她不懂刀兵,但见她锋刃薄如蝉翼,泛着凛凛寒光,猜也猜得到是难得的宝物。
    “据说是天山玄铁打造,吹毛断发,十分锋利。”骆宝林这会儿有点不放心地叮咛道,“姐姐平日里随身携带着便好,还是别拿出来用了,刀剑沾了血便有去不尽的邪气,不吉利的。”
    与骆宝林同来的自然少不了脚伤初愈的巧芙,闻言笑吟吟道:“感情这么一把神.器,就只能当个饰物不成,我还以为你打算教我妹妹学几套招式,担心陛下听了把你轰出去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瞄一眼坐在窗前榻上看文书的韩震,特意压低了声音,掩嘴轻笑。
    即便听不清这边几个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韩震想不察觉也难。
    他侧头回视,正巧看到巧茗手里尚未收回鞘中的匕首,立刻穿靴下榻,皱着眉头走到床前,大手一伸,也不问前因后果,便严厉道:“做什么拿着这么个东西,你不懂怎么用,当心伤了自己,快给我。”
    “我不!”
    巧茗偏偏唱起了反调。
    这小一个月来,她都被他管得死死的。
    商洛甫建议卧床休息,韩震就真的从早到晚地看着她,根本不许她落地。
    用膳是在床上摆了炕桌,然后他一勺勺喂的。
    搞得巧茗初时都没脸面对伽罗,人家伽罗才三岁,吃饭也都是自己来的了好么,只有吃起来实在太费事不得不小心的,好像吃鱼挑刺之类的,才会由乳母帮手……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去方便都不准她自己走,要他抱着。
    被喂饭的事情只不过是有些丢脸,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
    可是这事儿巧茗怎么也习惯不了。
    虽然他很自觉,每次把她放到恭桶上便出去,但只隔着一道帘子,有个人站在那儿,就算看不到,也听得到的,那种最隐秘的事情被窥视的感觉令人非常难堪,以至于韩震站在那儿她就方便不出来,偏偏又没脸跟他开口说这个……
    最后因为不通畅,还生出些许病症来,商洛甫诊脉后,问起因由,巧茗依旧支吾着,语焉不详,偏她人在孕中用药有许多禁忌,一来二去,韩震急得几乎要问商洛甫罪了,巧茗才厚着脸皮说了个明白。
    说完后,商洛甫倒是平安无事了,她自己觉得实在太丢人了,嚎哭了一晚上。
    韩震虽劝着哄着,心里却并不着急了,御医说了,孕妇情绪多变,一时高兴一时忧伤在所难免。
    自打这以后,巧茗跟韩震说话时,就总是不自觉地对着干。
    韩震呢,就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对巧茗的挑衅根本不当一回事,该喂还喂,该抱还抱,就是在她方便时走开得远了些,免得再闹得不通畅,这不通畅久了,可是大事情。
    甚至为了严格地看管她,还将原本该在听雨阁处理的事物统统搬了过来,除了大臣们禀事和朝会不能在此,其余时候便待在渺云居里,恨不得时刻粘在巧茗身上不分开。
    “听话,”韩震极耐心地,“我帮你收着好不好?要不然让阿茸收到私库去,反正还是你的,跑不了。”
    当娘亲的哄孩子时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巧茗拧着身子,把匕首塞进身后的黄缎引枕下面,“这上面的宝石是辟邪的,就得随身携带着才管用。”
    韩震伸手要往枕下去拿,巧茗整个半身都扑在引枕上挡着他。
    她眼下金贵得不行,比琉璃还脆还易碎,捧在手心里都怕不小心给摔着了,韩震哪里敢真跟她抢夺,只能耐着性子哄,可是越哄巧茗越逆反,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天,都是嘴皮子功夫,事情不但没有半点进展,还开始跑题。
    “那你让我去外面走动走动,我就给你。”巧茗开始讨价还价。
    韩震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商洛甫说了,你得卧床休息。”
    “哪有大活人从来不下地的,等到孩子生下来,我都该不会走路了,还要跟他一块儿重新学。”巧茗在屋子里闭闷得久了,心情当然不好,人也日益疙瘩起来,小脾气格外多。
    “从来没听说过谁还能忘了怎么走路的!”韩震觉得匪夷所思,自然而然辩驳着。
    说完了,见巧茗委屈哒哒的,又放轻了声音,“就算真不会了,重新学又不难,大不了我来教你。”
    巧芙正喝着茶呢,听了这话,一口茶水全笑得喷了出来。
    她是听萧氏说过渺云居的热闹,此刻亲眼目睹了,只觉嫡母的言语表述根本不及实况十分之一精彩。
    皇上和娘娘两个每天都得闹上那么几回,渺云居里的人早看习惯了,谁也不当一回事儿,该站桩的还老老实实地站桩,帮巧芙擦桌子擦衣裳的也都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骆宝林么,她送的匕首是引起纷争的罪魁祸首,因而直接假装自己不曾存在,毕竟皇上对端妃耐心,可不代表就是好性儿,对谁都不会发火,傻瓜才会贸贸然冲上去把火头引到自己身上。
    闹腾到最后,当然是以皇帝的妥协为结束。
    巧茗喜滋滋地抱着匕首,再三向韩震保证道:“你放心吧,好端端的我才不会经常拔它出来呢,我就是觉得它好看才喜欢么。”面上笑容隐含得意,活像个调皮捣蛋后没被大人发现而偷笑的小孩子。
    骆宝林与巧芙离去后,韩震也彻底放下了公务,脱了靴子坐到床上,揽过还在把玩匕首的巧茗,拇指摩挲着她滑腻的脸庞,淡淡开口问道:“今日可高兴?”
    巧茗动作一顿,小脑袋往下一低,然后忽地抬起头来,把匕首往床褥间一抛,伸手搂住韩震肩膊,脸蛋儿蹭着他微有胡茬的脸庞,撒娇道:“陛下,你最好了。”
    她并非不知深浅,持宠而娇,进来的行为不过是反复的试探,想看看韩震对她到底能有多容忍,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有多紧张。
    这其实是一种有些危险的游戏,稍不小心踩过了线,就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悲惨后果。
    可是越危险也就越容易让人上瘾,巧茗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反正就是要反复看到韩震对自己的让步,才能心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抹去心底那些猜疑,完完全全相信他,彻彻底底安枕无忧一般。
    幸好韩震在这一事上特别有耐心,即便并不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仍然一直包容着她不时的小别扭与小脾气。
    巧茗不是不知感恩的人,虽则现在她连下床都不能获得批准,什么事都不能做,至少也能用甜言蜜语和满满的感情来回报他。
    如是想着,她蹭得更是来劲儿,活脱脱是个撒娇耍赖的猫咪,正欢快着,突然被韩震揪着手臂推开……
    “陛下……”
    巧茗满心不解,孕妇的情绪起伏大,来得也莫名其妙,不知怎地就觉得自己是被他嫌弃了,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韩震似乎有些尴尬,红着脸,不敢多看她,只说了一句:“别这样。”
    这样是哪样?
    他平时还不是想怎么蹂.躏她就怎么来,现下她只是抱一抱蹭一蹭都不行么?
    巧茗越想越是负气,干脆别开了头去。
    目光随着换了方向,往床尾瞟去,自然而然掠过一处高高撑起的帐篷。
    这下她也跟着红了脸。
    掰手算算,从诊出喜脉到现在,二十多天了,两人每晚都只是盖棉被、纯聊天,不曾亲热过,韩震才二十二岁,正是年轻力壮,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如此久了,火力积聚不散……
    这可不能怪她,谁叫他就非得腻着她,不去临幸旁人,这都是自讨苦吃!
    巧茗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明知他现下难受着,偏要凑过再撩.拨几下,韩震叫她闹得气血翻涌,一股劲儿便把人压倒在床上。
    “陛下,小心孩子。”巧茗眨巴着眼睛,万分无辜地说道。
    韩震却没像巧茗以为的那般立刻弹开,反而大力在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揉捏了一把,同时恨恨道:“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巧茗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韩震看她那笃定的模样,气得牙根儿直痒痒,却还是小心避开巧茗赏平坦的肚子,悠着力道将人压住,去寻那柔软的唇瓣。
    *
    其实按照商洛甫的诊断,巧茗身体底子好,精心调养一个月后,孩子便已坐得稳了,实在无需继续卧床休养,反而可以开始适当的活动。
    可是韩震似乎格外不放心,不愿让巧茗下地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无病无痛,谁受得了几个月不下床不出屋,巧茗憋闷得不行,闹着另请了两位专精妇人科的太医来会诊,得到同样的诊断结果后,又磨了好些天,韩震才勉强同意她可以在他亲自陪同的时候出来走走。
    不过,每次也不是她自己走,而是用步辇抬着,仅供她看看风景,散散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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