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淳和夏侯瀛二人被他骂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
    惠和郡主慌忙跪倒请罪:“陛下恕罪,我们不知此人是招摇撞骗之徒,在此之前与他更不相识,只因无知莽撞,不及深思,这才被蒙骗了,请陛下宽宥!”
    事已至此,甭管灵空是不是骗子,他的骗子名声都就此坐实,惠和郡主非但不敢为他辩解,反倒还要想想怎么给自家开脱,免得被皇帝以为他们与灵空是一伙的。
    皇帝冷冷一哂:“你们的确是够无知的,信什么不好,竟会去信这等妖僧的妄言!若他方才说朕不配为天子,那你们是不是就要朕退位让贤了?”
    众人齐刷刷跪倒一片:“臣惶恐!”
    皇帝:“朕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等假借神明来诓骗世人以满足私欲的神棍,你们都学聪明点,以后少拿这些到朕面前来显摆,朕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姑息!”
    “是,臣知罪!”惠和郡主脸色煞白,汗水从额头上滑下,弄花了妆容,她却不敢伸手擦拭。
    “还有,”皇帝话锋一转,扫向众人跪伏在地上的后脑勺,阴恻恻道:“若让朕发现还有谁拿着这妖僧的胡言乱语在京城四处散布,一旦被查出来,后果自负!”
    “臣等遵旨,定不敢忘!”
    灵空身下的血渐渐凝固,他的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依旧保持着一脸惊恐之极的表情,“盯”着大殿之中的众人,这样的表情令他看起来不再像生前那样飘逸出尘。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再向他看上一眼,在夏侯渝他们退下之后,他的尸体立时被人拖走,沾了血迹的地面也很快被内侍打扫干净,完全看不出先前半点血腥。
    若是过几天有某位大臣进宫奏事,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站的地方,很可能几天前才刚死了一个人。
    名噪京城不出一个月,灵空和尚就像一抹流星划过天际,短暂存在过,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香生得知这个消息,是在隔日傍晚,夏侯渝将明月送回来的时候,顺便告诉她的。
    她现在没住在京城里,注定不可能在事情发生后马上就能知道。
    但这样也有好处,等于远离了是非,不容易被攀扯。
    听说灵空和尚被皇帝当场一剑捅死,顾香生吃惊之余,又觉得这很像是齐君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她更关心的是夏侯渝:“你没被牵连上罢?”
    两人手挽着手,在道观外围的墙边散步,里头有不少杏花刚开,一簇簇地从墙里伸出来,沉甸甸的花枝微弯下腰,正好压在头顶上,粉中带白,犹如豆蔻少女羞红的笑靥。
    “那灵空和尚,我也是在公主府上头一回见,之前没有接触,该担心的应该是那些先前找他看相的人。”夏侯渝笑道,又问她:“学堂筹建得如何了,可需要我帮忙?”
    顾香生摇摇头:“不用,道观已经打扫出单独一间大堂,可以作为上课之用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流露出一丝苦恼之色:“只是我没想到,人数竟会出乎意料的多!”
    先前顾香生便向皇帝说过她想开蒙学,皇帝也同意了。
    在道观安顿下来之后,顾香生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
    所谓蒙学,其实就是给孩童启蒙的学堂,她没打算标新立异,更没准备传播什么惊世骇俗的观点,所以选择了最为安全稳妥的蒙学,因为京城里也有不少家境寻常乃至贫穷的百姓供不起孩子上学,顾香生自己积蓄不少,放着也是放着,还有朝廷根据爵位发放的俸禄,足以应付这间蒙学学堂的支出。
    听说这里要开蒙学,附近的老百姓都过来询问,原是半信半疑,不相信有这等天大的好事,后来听说还是朝廷亲封的济宁伯亲自教导,便都大喜过望,纷纷将孩子送了过来。
    这些百姓也并没有因为学堂免去他们孩子的束脩,便安然受之,依旧会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过来,要么是自家养的鸡鸭,要么是猪肉蔬菜,总归都是一份心意。
    因此处是长春观,这间蒙学也就挂上长春堂的牌匾。
    但好笑的是,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听说此事,也都纷纷将自家孩子送过来,说要在顾香生的学堂里上课。
    这些人无非是听说顾香生被皇帝看重,觉得可以趁机交好,便以此作为捧场的噱头,殊不知顾香生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教贵族子弟,可又不好推拒,这些人一来,反而让她添了不少烦恼。
    一来人员太多,地方不够用,不得不把隔壁原本的静室也纳入学堂的范围,二来这些孩子出身不同,身份不同,从小耳濡目染所受的教育不同,早熟成都自然也不同,该不该一视同仁,用同样的方法启蒙,也让她颇为头疼。
    夏侯渝哼笑:“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家中的长子嫡子舍不得送,便送些庶子过来,没的浪费你的精力,我明日便去向陛下禀明缘由,就说你一个人教不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家里自然请得起先生,没有必要专门到你这儿来!”
    顾香生却道:“算了,等他们发现自己要与平民子弟一块儿进学,说不定就知难而退了。”
    夏侯渝想想也是,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养着的,在家里受气的,未必在外头也受得了磋磨,没两天肯定就会打退堂鼓。
    起初大家觉得包括顾香生在内的邵州降臣要倒霉,等到皇帝将顾香生等人封爵时,风向又发生了大转弯,众人发现顾香生既没有被问罪,也没有被纳入后宫,反倒还被封了个伯爵,实在稀奇得不得了,饶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皇帝这是对她另眼相看的意思。
    于是趁着办学堂,家里头庶子多的,挑一两个往这里塞,不费什么事,既向皇帝表达了支持的意向,又能与顾香生结好,顾香生还不能不领这份情。
    真是哭笑不得。
    夏侯渝握着她的食指摇了摇:“渤州外海上盗匪横行,都快欺到齐国边境上来了,陛下有意让我与七郎去视察一番。”
    顾香生点点头:“这是好事呀,有差事会想到你,什么时候启程?”
    夏侯渝:“过几日罢,可我不太放心你。”
    顾香生啼笑皆非:“我有什么好不让人放心的?”
    夏侯渝:“你毕竟刚来不久,总会有人欺生欺负到你头上来,还有我大兄那暴脾气,没遇上也就罢了,若是见着了,难免会找你麻烦,魏善那厮不一定有胆子找你麻烦,闲言碎语却是少不了的,让人听着也烦,还有……”
    “行了行了!”顾香生捂住他的嘴巴。“你再说下去,我都要以为自己仇人遍天下了!”
    夏侯渝趁机抓住她的手心亲了一口:“我这一去,没有两三个月,怕是回不来的,总而言之,你在京城要多保重,我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叫上官和,一个叫黄珍,黄珍我带去办差,上官和我让他留在京城,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去王府找他,我都交代好了,你的吩咐等同我的吩咐,他会明白的。还有,我大兄身边有个参将叫宋帆的,上回你也见过一面,他与我有些往来,也算是我的人,不过这是条暗线,非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如果你在宫里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两个人,一个是陛下身边的乐正,我母亲从前对他有恩,我会齐国之后,我们也有些往来,还有一个是宁嫔,她与我母亲同年入宫,情同姐妹,自己却没有儿女,虽说在宫里头不太受宠,但总归有几分人脉,出了事找她,总比六神无主来得好……”
    顾香生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好笑的是对方明明只是去办一趟差,却弄得和交代遗言差不多,感动的是遍寻这世间,只怕再也找不出个像夏侯渝一样“傻”的人了。
    她直接勾住对方的脖颈,将其微微往下一拉,随即仰头,封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颤巍巍的杏花下面,一抹春意悄然来临。
    ……
    灵空和尚的死很快传了出去。
    众所纷纭,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此人的确是神棍的,不过靠着察言观色混出了名声,没想到在陛下面前露了馅;也有说灵空的确会望气,只是陛下深为忌惮,害怕他被有心人利用,方才先下手为强,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
    最倒霉的是惠和郡主一家,因为最先结识并接待了灵空和尚,结果却闹出这么一件事情,惠和郡主还眼睁睁看着灵空和尚死在自己面前,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郡马忙不迭进宫磕头请罪,说自己识人不明,以致招惹了这么一个骗子。
    所幸皇帝这回似乎没有和他们计较的意思,加上太后求情,最后郡主夫妻二人仅是被训斥一顿,扣了薪俸,以示薄惩。
    夏侯淳和夏侯瀛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受了老父的喝骂,又被勒令闭门思过,夏侯淳心里憋闷,据说回去当天晚上,一名姬妾就因为犯了错,被心情不佳的他直接活活打死,结果此事也不知被谁捅出去,他直接被皇帝夺去金吾卫的差事,让他修心养性,练出点好性子再说。
    三月中旬,夏侯渝与夏侯洵启程离京,前往渤州。
    而顾香生,也正式迎来自己的执教生涯。
    ☆、第126章
    这间学堂就建在道观里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不过胜在周围青山绿水,边上还有花开灿烂,野趣横生,这些都是城里,尤其是大宅子里没有的,换作一个大人在此,顶多就感叹一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孩儿们毕竟童稚未脱,尤其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瞧见彩蝶翩翩,雏鸟清啼,心里总还是有些雀跃的。
    不过这其中又显得泾渭分明。
    衣着华丽的那一拨,明明带着一丝忐忑一丝期待,却偏偏还要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微昂起下巴,傲气流露无疑。
    穿着寻常,一看就是出身平民人家的那一拨小孩儿,却丝毫不掩兴奋,打从一入门,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面左右顾盼,学堂里洋溢着一片热闹的氛围。然而他们也很聪明,瞧出另外一边的轻视与嘲笑,便坚决不越雷池一步,只在自己这边说笑。
    先生还没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年轻道人带路,此时道人也不知去向,一群小孩儿就这么被晾在学堂里。
    “吵死了!”冯颐大叫一声,抄起手中的书本往书案上狠狠一摔。
    全场寂静。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望过来。
    冯颐怒道:“我就不明白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龙生龙,凤生凤,怎么可以龙蛇混杂,让我们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一起进学!”
    他是滕国公家最小的孙子,今年刚满六岁,说话还带着点奶声奶气,用这样的嗓音发出怒气冲冲的吼声,在旁人听起来很是滑稽,不过与他一个阵营的那些勋臣世家出身的小孩儿却纷纷叫好,有的还跟着起哄应和。
    “就是就是!要不是我娘非让我来,我才不来这鬼地方,蚊虫还多!”
    “先生怎么还不出现呀!”
    “听说这回教咱们的是个女先生呢,就跟你阿娘和妹妹一样!”
    “女的怎么能当先生,我阿娘说是陛下亲封的济宁伯呢!”
    “没错,济宁伯就是女的,我听我爹提过的!”
    “可我们来这儿进学,这些寒酸家伙凭什么能和我们坐在一块儿啊,他们怎么配,我不管,我不想和他们一起!”
    话匣子一打开,世家小孩儿这边也开始叽叽喳喳,可见小孩子大多喜欢说话,只是方才端着架子而已。
    可最后那人的话一出口,平民小孩儿那一边立时就炸开了。
    “你以为我们愿意和你们待在一块儿么,我们是来听先生讲课的,不是来找你们玩的,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冯颐腾地站起来,怒目以对。
    “说的就是你!”那边也有个小孩儿站起来,个头比冯颐稍矮一些,肤色微黑,但挺清秀。
    两方人马原本谁也不肯搭理谁,经由这句话点燃引线,迅速升温,变成吵架,吵架演变为动手,男孩们扭打成一团,女孩儿则在旁边尖叫躲避,现成一团混乱。
    而此时的顾香生,坐在隔壁听见动静,啜一口酸甜可口的桃汁,摇摇头:“麻烦来了!”
    嘉祥公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也跟着微微蹙眉。
    顾香生原本只想教附近农户的小孩子开蒙,谁知道那些世家听见风声,也纷纷送孩子过来,这样两拨出身完全不同的孩子,凑在一块儿能安生才怪。
    这蒙学还没开始上课呢,就有一个如此“热闹”的开端,换了谁都会觉得闹心。
    自打顾香生在道观安顿下来之后,嘉祥公主便会到这里来找她,一开始只是上门拜访,后来次数越来越多,现在三五天都会来上一回,偶尔还在这里过上一夜。
    道观四周依山傍水,清幽静美,这是京城里那些宅第就算建得再漂亮也无法享受到的景致,对嘉祥公主而言,坐在这里,反而比坐在公主府里要来得舒适很多。
    虽然与驸马刘筠住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却已经有十天半个月没见过面,后者时常出去寻花问柳,一刻也不愿待在公主府里,一开始兴国公打过骂过,甚至绑着次子入宫请罪过,但事情过后,刘筠依然故我,说白了就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刘家也拿他没办法。由于先皇后的缘故,皇帝对兴国公家感情颇深,断不可能因为驸马喜欢拈花惹草就治驸马的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日久天长,公主夫妻之间隔阂较深,见了面也是相敬如宾,要说感情,那真是一点也没有。刘筠是次子,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刘家人也知道他的德性,不敢也不可能责怪公主,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也就迟迟没动静,嘉祥公主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黯然。
    虽说是公主,可她自打出生就不是个受宠的,又没像夏侯渝那样经过外面风雨的磨砺,在宫里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小透明,只因皇帝正好需要一个公主与兴国公家联姻,这才轮得上她。当日不明刘筠底细,单看兴国公一家,那真是没什么可调的,家风严谨,又受天子看重,还是先皇后母家,若无意外,再延续两三代富贵,也不成什么问题,那时候姐妹们都说她有福气,嘉祥公主自己心里也甜滋滋的,带着少女固有的羞涩与憧憬,谁知靠谱的刘家偏偏出了刘筠这么个意外,嘉祥公主不止一次怀疑不能不怀疑自己命不好。
    就算回宫,陛下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必然是没空听她这个女儿诉说婚后闺怨的,至于生母,左右只会劝她要好好与驸马相处,不要摆公主架子罢了,每每在京中出席宴会,又总能感觉到别人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嘉祥公主心头苦闷无处可说,待在道观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
    顾香生不会去问她与驸马相处得好不好,不会让她要放下身段去讨好驸马,也不会让她要拿出公主威风教训驸马,品茗吃点心,聆听周围清风,与远处隐隐传来的寺庙钟声,嘉祥公主竟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惬意,待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时隔壁学堂里的孩童吵闹成一片,怒骂声哭喊声不时传来,连苏木等婢女都被惊动了,跑过来察看究竟,唯独顾香生毫不动容,依旧优哉游哉,嘉祥公主早将她当作知心朋友,怕她不知利害,得罪了那些世家,便劝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可别打坏了,那些小孩儿虽然是庶子,可也都出身公卿世家,若打伤了,他们家里的人必生怨言,再要闹到陛下跟前去,可就难看了!”
    顾香生还慢条斯理喝完茶盏里的最后一口茶:“往好处想,总要出事才好收拾局面,风平浪静,反倒找不到突破口了。”
    话刚落音,外头便进了人,面目陌生,从打扮上看,显然是某一家带来的仆从。
    对方显然没料到嘉祥公主也在这儿,气急败坏进来,却愣了一会儿,只能过来先行礼:“公主安好,济宁伯安好。”
    嘉祥公主问:“你是哪一家的?”
    对方:“小人是滕国公家的,小郎君被打了,还请公主和济宁伯快过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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