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药,一些困倦就涌了上来。几线阳光自窗外斜入,温温柔柔的,元非晚就倚在矮榻上打起了盹。
    浅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她是皇帝皇后最喜欢的女儿,刚出世就封了芷溪公主。等大一点,她不愿意只学些琴棋书画。皇帝老爹知道她要强,便下了特旨,让她和其他皇子一同师从鸿儒。
    这种恩宠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她原本只有五分的姿色硬生生被众人夸成了十二分。
    而她最让人敬畏的地方,当然不是容貌。当皇帝宝座上的人从她爹换成她娘时,她在某件事上的倾向已经是朝中大臣需要慎重考虑的方面;再等到皇帝再从她哥换成她弟时,她更是升级成了“凡是必问之而后决”的芷溪公主——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若是没得到芷溪公主的首肯,那是万万办不成的!
    太极舞破,大明歌飞,端的是盛世清景。而她,只是在这种盛世清景的某个春日下午小憩片刻,睁眼就从长安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芷溪公主变成了岭表一介贬官的嫡长女……
    虽然她们都叫元非晚,但两种境遇,岂止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
    再算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水痘,元非晚自然满心抑郁。她倒是不奢望现在长安城里的皇帝还是她弟——国号国姓都不一样,还有什么指望——但也不能永远呆在岭南道的西南边陲州镇吧?瘴气不瘴气的问题暂且不说,峯州离都城长安太远,根本没有未来可言啊!
    还有,关于这个新身份的问题,她也多少听了点。
    照理说,作为嫡亲长孙女,前头还有个嫡长孙的亲哥,大多祖母还是喜欢的。但如果作为祖母的婆婆不中意作为母亲的长子媳妇,对孩子的喜爱就要打好几个折扣。
    元家正是如此。
    十数年前,正值弱冠的元光耀进士及第,一时风光无俩,成功娶到吴王萧广瑞的独女汝南县主为妻。虽说吴王本姓杜,是异姓王,但从他受赐国姓这件事,就知道恩宠隆盛。
    一个是没落书香门第的新贵,一个是开国功臣的大将军女儿,有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门亲事的性质更偏向于县主下嫁。当时没多少人非议的原因是,虽然元光耀的品阶还不高,但众人普遍认为,他还年轻,很有封侯拜相的潜力。
    元光耀的母亲,元家李老夫人,也这么想。她觉得吧,就算现时看着是他们高攀,但这只是暂时的,忍忍就过去了。等她儿子做了一品大员,她也能封个品秩,在家就不至于被儿媳妇压一头。
    这心态是典型的得陇望蜀,不足为外人道也。
    再来说汝南县主萧菡。她倒是真心喜欢元光耀,要不吴王第一个不同意这婚事。在嫁到元家后,夫妻琴瑟和鸣。大婚次年,萧菡就给元光耀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非是。再隔两年,女儿非晚又呱呱坠地。
    照元光耀的想法,仕途顺利,老婆解语,儿女双全,他非常知足。所以七年后,小儿子非永的出生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了。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非永两岁那年,几个谏议大夫联合上表,参吴王王府建筑逾制。
    吴王府盛极一时,有些微末地方疏忽,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谏议大夫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官员,按理来说,掀不起多大风浪。
    可是,偏生有人落井下石,呈上一封白亭军队伍调动的密信,旁敲侧击,暗指吴王有谋逆之心。
    白亭军位于盛朝疆土北部,隶属陇右道,和关内道的三座受降城一样,是抵御突厥的前锋要塞。
    胳膊肘往外拐可不是小罪名,当今圣上为此勃然大怒,下令撤了吴王大将军的职权。要不是念在吴王有从龙之功,此事也因发现及时而未造成太大损失,吴王府上下人等可就不是撤职软禁那么简单了。
    不管怎么说,在这之后,原本在长安炙手可热的吴王顿时人见人躲,王府门可罗雀。而刚劝服丈夫把大儿子非是送去西南边陲松府历练的萧菡也受到牵连,一同软禁。
    不过时人都说,这一定是因为萧菡是吴王最疼爱的女儿的缘故。不把萧菡关起来,吴王就不会老实呆着,吴王的两个儿子也不会老实地留在凉府戴罪立功。
    “可怜元家大娘和三郎了!”众人私底下纷纷叹息。“这么小,就没有娘亲照顾……”
    元家大娘非晚那时九岁。不算大,但已经懂事了。弟弟非永则不同。他是真的还小,元光耀又只有萧菡一个妻子,他只能被送到祖母膝下抚养。
    这时候就必须得提,李老夫人早前就反对嫡长孙从军,认为那根本是去送死。
    元家祖籍山东,祖上出过不少达官鸿儒,能算当地的士族。只是几代以来,人才凋零,有些没落的势头。实际上,从元光耀往前数三代,做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从六品。
    从元光耀的名字就知道,老夫人本就指望着儿子光宗耀祖。而大儿子成功后,更坚定了她的信念: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才是元家儿郎的正确前途!
    只可惜,在长孙参军这件事上,老夫人的强烈反对竟然没拗过儿子和儿媳妇,简直气得她牙根疼,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本就介意媳妇萧菡的身份比她高,这回更是认定,萧菡把她儿子带坏了——如果是原本的大儿子,肯定听她的话,而不是听媳妇这个外人的!
    如果情况好的话,这事就到此为止。可是,没过两年平静日子,因为朋党倾轧,一纸调令把元光耀从都城长安贬到了岭南峯州——
    这下子,事情可就炸了锅。
    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和大儿子光耀,元家老夫人还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元光宗,三儿子元光进。虽说都是光系列,但元光宗和元光进都没有元光耀的本事,在长安也就谋个清闲的散官,随便吃点俸禄而已。
    三兄弟的父亲在能看到大儿子中举前就已经过世,也没什么关系近的亲戚,能做主的长辈就李老夫人一个。而老夫人觉得吧,长兄如父,兄弟连襟。既然大儿子赚得多,就合该贴点给二儿子三儿子用。
    结果,元光耀这棵摇钱树一被贬,原本的大宅院没了,九百亩职田没了,接近五十个的防阁庶仆没了,俸禄直降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
    对享受惯了的人来说,能忍?
    很显然,不能!
    既然元光耀受到排挤,元光宗和元光进同样在长安呆不下去。另外,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被牵连,以他们挣的钱,根本够不上他们的高消费。所以,他们只能抱着对大哥的怨恨及大哥可能被起复的侥幸心理,一起南迁峯州。
    只不过,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元光耀在峯州置办的宅子里新栽的桃树都开了两茬,长安依旧毫无动静。
    想到可能要在岭南这种鬼地方终老,老夫人就恨。这时候,她不仅恨儿媳妇,连带着把大儿子也恨上了。
    试想,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喜欢模样和儿媳妇有五分像的孙女?
    见鬼去吧!
    元非晚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她陆陆续续地打听消息,又翻看了书房中的记录,再结合自己的推断,差不多把事情理顺了。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了……
    不,还更糟!如果说老夫人和二三房都是些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那外祖吴王才是真正的不定时炸弹。小人嘛,说穿了就是利益相关;谋反的话,一定罪可是脑袋难保!
    元非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入手还是布带的触感,又提醒了她脸的问题。
    虽然同意大儿子参军,但元光耀和萧菡对女儿的教育显然还是遵循书香门第这条路线的。琴棋书画不消说,是必备技能;因着元光耀还是个相当有名的诗人,她还得在诗词歌赋上多下功夫。
    这教育还是蛮成功的,因为元非晚年纪小小,作诗就颇为外人称道,有元家宝树之称。要是亲眼见过元非晚的,普遍还觉得元家大娘有着芝兰一般清静雅洁的美貌,长大以后一定是长安城中青年才俊争相献殷勤的对象。
    不管这些称赞有没有夸张成分,但要实现它们,需要至少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元家必须回到长安。如果离长安十万八千里——比如岭南——那么,就算再美、再有才华,也比不过乡间路上的一朵野花,风雨一过就碾落成泥,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觉得她的脸是祸害,非得下手毁了?图什么?
    元非晚不经意地思考着,视线在窗外的杏花梢头上流转。
    要是从前,以她的身份,故意让她过上水痘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而且,她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把任何人从岭南召回到长安。可如今……
    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以前的芷溪公主元非晚,从不用争。因为她父母兄弟都是皇帝,自有好东西流水一般地送到她手上。如今,作为普通官家小姐的元非晚,再不争的话,别说脸,小命可能也要送掉了!
    元非晚敛起秀眉,微微眯了眯眼。
    做出这种决定不难,难的实际上是执行。已经一个半月了,她这个小院里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说起来是为了避免时疫传染,但别说二三房,连老夫人都没派个下人来咨询一下她的病情如何。
    谷蓝还是说得太客气了——这哪里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根本是避她如蛇蝎猛虎吧?
    元非晚心中冷笑。要不是她爹护着她,清了院子,又替她从交府请来了徐寿这样的名医,顺带找了一个出过水痘的侍女谷蓝照顾她,她能不能顺利捱到病愈还是两说……
    不论是好是坏,元非晚都记在心里。不过,她现在还想知道一点:老夫人对她爹至少有养育之恩,勉强算了;二三房就和蛀虫没差别,她爹难道打算无怨无悔地养他们一辈子?冒犯地说一句,皇帝圣人也不这么干啊!
    她刚想到这里,底下忽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靴履底部和院子里的木板路相摩擦的间隔声响判断,来人十分心急。
    “晚儿,晚儿!爹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亲爹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元非晚这么想,顺手就推开了原本半掩着的格子木窗。“……父亲?”她轻声唤道,很好地控制了语气中的惊喜。
    来人正是德贞年间的状元郎、三年前的礼部郎中、如今的峯州司马员外郎,元家主心骨元光耀。
    他刚过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从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官服来判断,他一回家大概就直奔这小院了。若不是胸前一部飘飘美须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元非晚还真看不出她爹是个著名诗人。
    而听见熟悉的声音,元光耀抬头,马上就看见独女被窗棂半露半藏的一张脸。那清丽小脸上如今全是布条,他眼中立时闪过一抹不忍和心痛。“晚儿!你受苦了!”说着,他腿一抬,就想走到楼梯那边去。
    元非晚急忙开口制止。“父亲!孩儿身上尚未好全,您就别上来了。”元光耀还没出过水痘,万一从她身上过了去,岂不是更麻烦?
    “晚儿!”元光耀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元非晚拒绝得如此利索。“可是,徐大夫说你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再调养调养……”
    女儿被关在院子里一个半月,连他这个做父亲的想知道近况,都只能通过仆从转述。这事把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就怕出了什么万一。今天,一听徐寿说元非晚病情好转,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仆从阻拦,蹬蹬地冲进小院——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老婆又远在长安,他当然必须负起责任来!
    “父亲这时候来看晚儿,晚儿已经很高兴。”元非晚细声道。她见过的人多了,此时非常明白地判断出,元光耀眼里的神情完全是一个好父亲该有的,心中不由微微一暖。“您这不也看到晚儿了吗?”
    元光耀想近距离看看女儿,又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一时间颇有些犹豫不决。
    见得如此,元非晚又加了一句:“父亲,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倒下。祖母上了年纪,您忍心让她担忧吗?”
    这话听着是为李老夫人着想,实则不然。在元家,除了元光耀外,再没有人关心元非晚死活。要是元光耀病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元非晚。
    而元非晚自己,也对她新冒出来的祖母和两个小叔子没有半毛钱好感。她这时候这么说,也只是旁敲侧击、看看元光耀的反应而已。
    “晚儿,你是个好孩子。”元光耀口中这么说,眼神却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外头的事情自有父亲处理,你切莫多想,好生养病。”他这么说了之后,终于把微抬的脚放下,看来是彻底放弃上楼这个想法了。
    元非晚很容易看出,她父亲不怎么想接这个话头。看起来倒也不像是一味当冤大头的主儿呢……她心忖,唇边便溢出一个微微的笑来。“是,孩儿明白。”
    接下来,元光耀又问了几句,无非是绕着元非晚的身体来。元非晚一一应了,倒也不显得忧思过度。
    亲眼见到女儿,元光耀总算放下了一颗提着很久的心。而且,相比于女儿身体好转,他觉得女儿良好的心理状态更值得高兴。
    毕竟,这水痘,确实来得不明不白的。在自己家里,长房长女身上还会发生这种事,某些人是要反了天吧!就欺负他女儿没有亲娘在身边吗?有这种想法就已经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敢借手……
    这点阴影在元光耀眼里一闪而逝。
    他暗中把元非晚染上水痘这件事查得差不多了,但越查他就越愤怒。徐大夫说得的确不错,他家大娘最好还是再养养身体。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把某些手太长的家伙收拾一下!
    元非晚温顺地应着话,不着痕迹地把元光耀脸上细微的神色波动都收进眼里。她爹看起来已经知道了些内情,这大概是她现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唯一好的方面了。
    元光耀没在小院里逗留很久。等他离开之后,没在院门口拦住人的谷蓝上了楼,主动向元非晚承认错误。“这院子本不该有人进来,是婢子无能。”
    这话听起来可不是个味道。元家有什么门能拦住元光耀这个老爷级别的?
    “得了。”元非晚自然也没当真。刚和这家里最可靠的人谈过话,她现在心情好了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说的可不是这个。”
    “大娘冰雪聪明,婢子自愧不如。”谷蓝道,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那大娘能不能猜出来,婢子想说的是什么?”
    元非晚还没回答,一边水碧已经拿眼看了过去。虽然用了规矩的称呼,但这话内容可是能和主子讲的么?
    “这里又没外人,你就直说吧。”元非晚开口转圜,在“外人”上加了点重音,目光落在水碧身上。
    她这两个婢子,差别很大。水碧是从长安带来的,前后照顾她五年有余。谷蓝则是前些日子元光耀从峯州当地调养好的侍女中买来的,为的是夜里能有人轮番照顾她。
    在这种情况下,水碧显然应该比谷蓝更了解元家的底细。但到头来,元非晚却是从谷蓝嘴里听到的比较多——
    是水碧本来就话少,还是水碧对她产生了怀疑?
    反正不管是哪点,都不是元非晚想看到的。身边的人聪明是好事,但要看放在哪个方面。一个好的奴仆,为主子装傻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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