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笑了起来:“……那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朕有另外的事想托付给你,你愿意不愿意,都在你,但这件事极为紧要,无法言之于书信,因此不得不请你亲来。”说着古骜指着大殿角落的几箱书:“朕从承远殿中带来的书,都在那了。”
    简璞仍然不明白,便有些疑惑地看着古骜:“圣心向来难测,哪怕草民曾为夫子,还请皇上明言。”
    古骜不答,却邀请简璞到那一排一排的书架前观看,简璞看着古骜的背影,穿行在一座一座的书山高耸堆积形成的窄道之中,每过一个书架,古骜都会仰头而望,斑驳的阳光射入,给古骜的侧颜打上柔和的辉光。
    在古骜仰目望书的那一刹那,简璞倏地觉得,古骜不是皇帝,而是那个从小喜欢学文的少年,那个他最喜爱的弟子,如今,仿佛这个少年长大了,长得俊美英挺,还是一样爱书,静静地走在书堆里。
    可这样的错觉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古骜负手而行,步伐沉迈,还是那个令人猜不透心思的帝王。
    简璞跟在古骜身后,不知为何,简璞发觉那踽踽独行的背影好像有一丝孤单,又有一丝寂寥,甚至染了一些沧桑。
    古骜开口了:“夫子,我在这里呆了三日三夜,想起了很多事,特别是少年时的事。初心难忘。”
    古骜自称了‘我’,而不是‘朕’。
    说着,古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简璞。
    窗外辉色浸满了古骜的双眸,显得尤其明亮,古骜的手轻轻地抚上老旧的书架,仿佛极为爱惜,他缓缓道:“天下兴,天下亡,滚滚东去之水,淘尽英雄壮怀梦。我古骜并非是古今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盛衰终有常,飞龙在天之后,总接着亢龙有悔。”
    说着古骜低下头笑了,丝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的确曾想过,在北地、或在上京,再造一个山云书院,将承远中典藏之宝,尽归入皇家囊中,再以上京之书院,代替江衢之书院,偷梁换柱,这样一来,天下才子,尽入我榖中矣,但他们学的不是乱世为帝之书,而是治理为臣之道。江衢书院也从此不足为虑。”
    简璞看着古骜,古骜抬起眼,两人对视,这一次简璞没有闪避。古骜的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道:“……可这里,让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往事……我不禁想,如果数百年后,天下再乱,到那时,就没有山云书院这样,能指点人迷津的地方了——因为山云书院被我变成了国子监,山云书院的精髓,被我一手毁了。”古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就算有人有如我一般发奋蹈厉,也是盲人摸象,要从头做起。然后天下之乱,又将耗费一个两百年。”
    简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古骜说。
    古骜深吸了一口气,侧目望向窗外的天空:“当年……夫子带着我出芒砀山,给了我一个机会。我虽有反骨,你却不忍埋没我,倾囊相授;今日,我便也给夫子一个机会。”
    ……简璞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不由得酸涩,随即泪水从他面颊上流了下来。只见古骜苦笑走来,走到自己身边,扶住自己的肩膀,温声道:“山云书院教授兵法、帝王之学,名冠天下,这个招牌不能这样留在世上了,把它交给我处置,好么?不过,我整理了几箱书,都讲的是成败兴亡之理的关窍……在这里。”
    说着古骜引着简璞望向一丛书集,简璞赫然看见一本从未见过的反书——《大明天王征天下战行记》。
    “夫子,”古骜凝视着简璞,“我求你一件事,你带着它们,隐居去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把这些学问悄悄传授下去,好么?……两百年也好,三百年也好……今后天下若是再一次败坏在庸碌之人手里,你的后代门人中,总会有救天下百姓的良药。”
    简璞止不住地泪流满面,连连摇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那你……”
    古骜笑了,道:“这几天,我走在书海之中,总会记起来,你在冬日雪天,一边生着炉子,一边教我念书。夫子,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么?”
    简璞低下头拭泪,哽咽道:“我记得,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
    古骜道:“我也记得,你一心向学,从无私心,为了教授我,你舍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你有理想,有信念,我也信你,你带着这些书,带着你想带的人,走罢……走。今日一别,我们就永世不再相见了。我也会教授子孙们剿匪之法,可是如果有一日,他们连匪也不会剿了,那说明大限将至,朝廷已经从根上腐烂了,得有人替天行道。”
    简璞啜泣出声,跪了下来:“皇上……皇上……”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呼唤这个称谓,涕泪满面。
    古骜轻拍着简璞的肩膀:“好啦……好啦,你这么哭,朕也要哭了。”
    简璞伏在古骜的膝头,放声大哭。
    第225章
    ……雁群自北向南而飞,这些日子,极北之地,越发寒冷了。
    不过古骜登基的消息传来了燕戎,仿佛给冽风萧瑟的这里,带来一丝暖意。
    典不识高兴得大宴三军,怀歆平日里虽然偶有小酌,这日却滴酒未沾,他一个人留在了军营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戎军、汉军、汉戎混血之军将领们赴宴的动向。
    典不识在宴中声称,汉王称帝登基,燕地便永远无虞了。因为只有前朝之人才有戎汉之别,而汉王心中只要归顺,是无戎汉之别的,比如汉王的爱臣、专营马场的刘之山,便是汉戎混血之人。又说,以后燕地之人,仍是论功行赏,也可科举为官,燕地繁荣昌盛,自此指日可待。
    众将无不大喜,大呼燕王千岁。
    典不识兴致也高,醉后熏然。
    怀歆一个人坐在角落,思绪却飞远了。他想到了许多,过去、现在、将来……过去,古骜信任他,他可谓心腹,古骜所谋之事,他无所不知。现在,此次渔阳藏有存粮之事,他却一无所知,但虞君樊为征南将军,却一定是知道的。将来,任何一个长治久安没有外患的朝廷都养不起这么多功勋重臣,该来的总是会来。
    古骜对他疏远了。明明是自己有意以君臣之别横亘在两人之中,可怀歆这一刻仍然觉得难过。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伴君如伴虎,他又不是虞君樊,怎么可能期待古骜长久而纯粹的信任与交心?疏远的君臣之别,今日让自己难过,可是等到古骜心中唯我独尊的一天,这种仰视却会保护自己。
    怀歆望了望在里面喝酒的典不识,典不识醉了,说起古骜的事,开口就是“我大哥如何如何”,“我们兄弟当年如何如何”。怀歆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了许多次,可是典不识气盛,就不信这个邪。怀歆也就不管他了,相反,怀歆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典彪身上,培养着典彪。
    怀歆心中其实知道,如果他要再一次成为古骜的心腹,办法也很简单。古骜至今还是信任他的,否则不会仍留他在北地,只是远近有别……如果他仍想踏入权力的中心,就需要离开北地,再一次回到古骜身边。
    怀歆默默地再看了一眼典不识,他认为自己是时候拉开和他的距离了。
    仰起头,怀歆靠在了墙边,闭上眼。
    只要把典彪带在身边,自己对北军的影响力就不会消散。
    帐中酒尽酣高,吵闹非凡,怀歆此时却异常冷静。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只是……去了上京,究竟要如何自处呢?
    去上京的理由已经想好了,身体有恙,辞官,要回上京养病。
    轻叹了一口气,怀歆撑起了额头。他要进入权力的中心,让那些曾经对他的父母见死不救的人全部付出应有的代价,并趁机为怀家今后五十年、一百年,做好周密的布局。
    同时,他需要古骜对他的信任,而且他还需要用君臣之别来保护自己。
    究竟要怎么做呢?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古骜今后有猜忌之心时,不会波及他呢?
    很早很早以前,怀歆就有了大体的设想。这几日,他不断地推敲着细节,思考着究竟是否可行。
    典不识兴高采烈、又无所顾忌的模样让他忧心忡忡,不得不提早了自己离开的计划。
    其实,现在也许是个好机会。
    因为,最近现成就有一件事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不过这度得拿捏的好,怀歆仔细地思索着。
    典彪不知道怎么样了,以后得把他带在身边,不能让他哥哥连累了他。
    怀歆发现自己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带着一丝冷酷。
    然后他揉了揉脸,起身,开始准备动身的行装。
    在虞君樊南征回京之前,他需要单独见到古骜。
    ————
    “——怀太守觐见!”侍卫长秦川如是禀道。
    原本服侍上京皇城的奴仆宫女全部被遣散,陈江已令渔阳、汉中将汉王府中服侍的旧人迁来上京。只是路途遥远,现仍未配齐,今皇城之内仍如军旅时一般,还是侍卫当值。
    古骜从案上抬起眼,只见怀歆精神仿若不济,正病怏怏地被人扶着入了殿,在远处行跪礼拜道,声音嘶哑:“……臣参见皇上。”
    许久没有见到怀歆,古骜放下笔,仔细地打量着他,温声道:“怀卿快起来,你跪那么远做什么?来人,给怀卿加张椅子。”
    “是。”
    怀歆被引导着在古骜近前坐下了,他满面的疲惫,风尘仆仆,少年时那白皙没有血色的面容在戎地已然有了风霜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也许是因为抱病的缘故,又生出少年时那迷蒙的瞳影。今日,怀歆没有穿太守的官服,而只是一席黑衣,就像曾经在书院中一样,有些萧瑟,又显得有些孤单。
    古骜道:“既然回来,慢慢行路,也不赶着这几天,到了上京,朕已给你安排了修养的宅子,你既抱恙,该安顿好了再进宫。”
    怀歆浅浅一笑,垂首道:“谢皇上关心,臣没什么,赶路也不急,只可惜没来得及在皇上登机那日,亲自恭贺皇上,不免遗憾。”
    古骜笑道:“现在也不迟。别放在心上。”
    “那臣在此,恭喜皇上。”
    古骜哈哈一笑,道:“恭喜朕,还不如好好养病,养好了病,才能帮朕。”
    怀歆苦笑:“臣这身子,臣自己最清楚,上郡太守之职,还有燕王那里的军职,臣怕是再无法胜任了。”说着怀歆扫了一眼古骜的龙案,轻道:“皇上还忙着,臣贸然来,怕是打扰皇上了罢?”
    “……这有什么?”古骜叹了口气,看着怀歆,拍了拍面前的帛绢,“……不过是写给廖去疾的信。”
    怀歆笑了:“皇上对他,还是念旧。”
    “唉,他听朕的就听,不听就罢了。但信朕总是要写。”
    怀歆掩袖,咳嗽了两声,胸膛剧烈起伏,古骜关切地道:“……朕已给你宅子你配了良医,你回去让他好好给你看看,后面多在家养着……朕之前去戎地看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怀歆低着头,平复了呼吸:“……皇上……不知道臣为何病么?”
    古骜一怔,道:“朕不知,你是怎么病的?”
    怀歆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轻道:“太尉王之前,找人来给臣说亲,是廖将军妹妹,是皇上的意思么?”
    “你……不喜欢?”
    怀歆自嘲地笑了两声:“……皇上现在忙,许多事都忘了。”说着怀歆站起身:“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禀报,燕地一切都好,皇上放心。臣进宫,就是想与皇上说说话罢了,今日就不叨扰皇上了,按皇上说的,臣回家中休养。告退。”
    “怀卿!”古骜叫住了怀歆,“……你回家休息也是好的。唉,朕鲁莽了。朕……总想着,典氏故去也有些日子了,你孤单一人……以后朕会先问过你的意思……你回去休息罢。”
    怀歆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古骜,眼中湿润一闪而过,他立即垂下了眼,小声地道:“……皇上,臣不是不知道,现在北臣娶江南的女子,总是好的,否则怎么叫南北一统呢?……臣……臣只要皇上一句话,皇上若说愿意臣成亲,臣就成亲,廖将军的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的。”
    古骜也起身,绕过龙案,来到怀歆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怀歆的肩膀,叹了口气:“……朕可做不了你的主,这得你自己想好了。只是从朕心里来说,总希望你们都有家有室,能和美。”
    怀歆一言未发。
    古骜说:“回去好好想想罢。”
    怀歆点了点头,“臣告退。”
    当日夜里,古骜得报,怀歆当夜在宅中头痛不已,几个在皇宫当值的御医都过去了,后来怀歆被灌下许多药,终于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古骜处理完了公务,又带着秦川视察了拱卫京城的虎豹骑大营,回城的时候,顺道到了安顿怀歆的宅院中探望。秦川远远地跟着,古骜一个人跨进了这座陌生的,原本属于前朝一位公爵的府院。
    临到后院的地方,古骜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停下了脚步,古骜仔细分辨——原来竟是怀歆。
    一时间,古骜不知道是进去,还是离开。
    就在古骜踯躅的时候,怀歆在里面问了一句:“是谁?”
    古骜只好一步跨了进门中,怀歆睁大了眼睛,立即止住了哭,哽咽着结结巴巴地道:“……原来是皇上。”说着他便要行礼。
    古骜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怀歆:“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还哭?”
    怀歆忙低下头:“……也……也没什么。”
    “过去坐着。”古骜扶着怀歆去榻上坐下了,怀歆别开脸:“皇上怎么来了呢?”
    古骜道:“来看看你。”
    怀歆道:“我有什么可看?”
    古骜叹了口气,道:“……现在百废待兴,朕还等着你养好了病,能为朕分忧呢。”
    怀歆沉默了,脸上的泪珠顺着下巴滑下,过了一会儿。怀歆垂下眼,声音决绝地道:“……臣明白了,臣会与廖姑娘成亲的。”
    古骜温声道:“成不成亲,都看你。只是要把自己身体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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