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自己不是旗帜,在身后抽身而退并不困难。
    毕竟自己有世家子的名号,但凡手中有兵,便是诸侯拉拢的对象……
    然虞君樊结交寒门之人已近十载,搜寻记忆,却并未发现可用之人。
    直到他遇见了古骜。
    虞君樊有时觉得,哪怕自己再心思缜密,筹谋万断,却也怎么都参不透命运的玄机。
    云山之行巧就巧在,聆听山云子之教诲的当日夜里,他寻了僻静之处奋怀奏琴,便在湖畔遇见了古骜。
    那夜断弦,令他心中久久未平。
    心有灵犀相通的感觉,让虞君樊诧异之下,亦被触动。
    从此,他默不动声地观察着古骜,亦关怀着古骜……
    可越观察古骜,越将目光放在古骜身上,虞君樊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无法离开。
    古骜总是壮怀激烈,又憎恶分明,带着闯荡天下的朝气,挂着开朗的笑颜;这样的古骜,落在虞君樊眼中,有时会在他深深的内心里,引起一丝丝不平静的涟漪。
    等虞君樊仔细察觉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丝艳羡——自己有时甚至羡慕古骜的鲁莽——因为从幼时起,自己就丧失了鲁莽的机会。
    虞君樊进而被古骜身上种种自己所没有的特质吸引——然后直觉般地想到,或许,这就是成就大业所需的,冲破一切的无畏的勇气;当策略得当的时候,这勇气就会化为入利刃,划开九州的风雷。
    这样的勇气,是自己失落了许久的。
    从前年少,虞君樊常自比舜,可是直到长大以后,他才渐渐发觉,舜龙腾于野,翻手云雨,刚挣脱了束缚,就张扬出了利爪,饕餮天下,率兵诛杀‘四凶’,手段不可谓不暴烈,四海由此掀起血雨腥风——那样的杀伐果决,是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的……童年的隐忍塑造了他的人格,亦隐蔽了他的锋芒。
    再观察古骜,古骜率部作战,勇字当先,奇字制胜;
    而自己一定要万事俱备,大局总览,才会不经意出手一击。
    古骜能以弱胜强,震动天下;
    自己却只能润物无声,所得胜利,仿佛都是水到渠成。
    虞君樊几番思量之后,几乎认定,古骜就是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既然如此,就该一步一步将古骜握在手中……
    好在,早已有筹谋。
    古骜重情义,自己早已交之以情义。
    一次次的付出,眼看着古骜一步一步地亲近自己,那原本的苦心经营,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牵绊,古骜是真心在乎他的。
    从未和人有如此深入的交往,可面对古骜,却展露得一点也不觉突兀,好似对方总能理解知晓。
    也许,这就是所谓知己吧。
    有一次自己坐在表妹床头走了神,她咳嗽着,掩住袖子哑声问:“……你最近……常走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虞君樊安抚道:“倒也没什么。”
    表妹道:“……那你为何若有所思?”
    虞君樊笑了笑:“你从哪里操来这么多心?”
    表妹有些虚弱地浅浅笑了,好像深秋最后的残花。
    表妹故去的时候,自己守在床边,表妹道:“阿郎,有你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虞君樊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在呢。”
    表妹面黄肌瘦,只有眸子里还亮着一道光,好似回光返照:“前些日子,见你闷闷,别人看不出,我却知道。我走了后,你若是喜欢她,就把她娶进门来罢……”说着表妹落了泪:“……这世上你也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儿,我也不懂你,只知道你对我好,可你怎么这么苦着自己,想着她,却能不与她亲近……难道她也像我这一般,身体羸弱,无法伺候你么……”
    虞君樊道:“我哪有……”
    表妹笃定地道:“你有的……你这几日在想什么?”
    这几日汉中有难,吕德权不敌五王,古骜落入囹圄,自己在想究竟要不要立古骜为王。因此一时忧心,怕是被表妹看在了眼里。
    “我想的都是些公事,并非你说的那样。”表妹时日无多,按说不该与她强辩,可虞君樊还是如是说道。
    表妹摇了摇头,道:“……才不是呢,若是公事,你怎么会想着想着就笑一下?”
    虞君樊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笑么?”
    表妹微笑道:“我可看见了;你一直在想她呢。”表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虞君樊的手:“阿郎,我这就去了;你别苦了自己……”
    得到了妻子最后的祝福,虞君樊看着她闭上了眼睛。
    那话语如当头棒喝,待虞君樊回过神来,方惊觉
    ——原来所谓步步为营,反而将自己圈入了囹圄。
    当他想和古骜以情义相交,他们两人,便果真的有了牵绊,那个牵绊,叫感情。
    下定了决心,虞君樊操办完妻子的丧事,便率部前往汉中……
    ……最后一次试探,是古骜带着汉中兵甲围住郡府的时候,虞君樊下令,让那与古骜相熟的部曲相请入内。
    若古骜不疑有他,径自入内,那便说明自己掌控古骜,令他完全信任自己,已然成功。
    若古骜迟疑不入,说明此人心性多疑,不可长处高位,自己得有另外的打算。
    那一日,古骜仿佛丝毫没有怀疑,便踏入了早已布置好的险地。
    虞君樊当时斜倚在椅中,看着古骜撩袍一步跨入,全不畏惧的模样,心道:“……就是他了吧。”
    虞君樊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一句话,束缚住了自己的心。
    古骜对他动心,并非在意料之外。在意料之外的,是自己随之而来的动摇。那日登山,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哪怕是自己早就有意为之,可仍然被古骜勇猛直进,弄得措手不及。山中雾霭蒙蒙,他还能依照惯性从容应对,可回了住处,心底一个声音却仍然在喃呢,几乎要将他吸入。
    虞君樊知道这样不好,这样是取祸之端。没有了平心静气,日后如何像山云子说的那样“统筹大局,隐于幕后,攀势而上”?
    动情倒没什么,毕竟两人相扶相持,若不动情,岂非凉薄?
    只是其中若有一分不能自已,今后如何立身?
    按照自己的习惯亲近对方,却忽然被对方反将一军——虞君樊下意识地想要逃开。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逃,因为与古骜的这份亲近,是他在对的时机,好不容易才经营至此,该好好利用才是,怎么能弃之而走?
    虞君樊竭力告诉自己,若即若离,方是万全之策。
    否则,又何能长处王者身侧?
    伴君本就如伴虎,更何况,他还想做驯虎之人。
    他愿意付出一个吻,一个拥抱,但此时的虞君樊,却已然发觉更亲近的关系,如一片险地,幽深难探,心绪波动,虎能嗜人。
    那日古骜问他,为何送他那身王服。
    虞君樊答道,难道我不该送?
    可是古骜的热烈,仿佛再也容不得他这般欲言又止、欲拒还迎。这日,古骜终于如此直白问他,虞君樊沉默着,唇边仿佛还残着古骜亲吻的触感,虞君樊抬眸看着古骜:“赤诚之心,想必天下,无人不慕。”
    “……那你呢?”古骜更近一步,问道。
    胸口传来的热烈温度,仿佛即将融化心防。
    “……我想听你说说自己。”古骜追问。
    虞君樊竭力顾左右而言他:“……入席罢,别让诸人久候。”
    古骜闻言笑了起来,半晌,他道:“……我还是太急了,不过没关系。”
    虞君樊脱口而出:“……为什么没关系?”
    古骜道:“你总有一日会告诉我的。”说罢,古骜携起虞君樊的手:“走罢,你我一道入席。”
    第116章
    风响了起来,在耳边发出低低的呼声……虞君樊感到了古骜掌心触碰的温度,一时间失神。他跟在古骜身后,一言不发,直到热闹的喧哗越来越近,在耳中渐渐响亮,将虞君樊拉回了现实,脚步方才再次沉着。
    适才那个幽谧的空间,仿佛古骜早就设计好般,忽然带他至此,不过只为令他失措。
    有些自责起自己来,酒香和肉香扑面而至,五感渐渐鲜明,这才勾回了虞君樊的神思。
    虞君樊上前一步,轻声道:“今日这场面,倒也红火。”
    古骜放缓了脚步,侧头笑着看了虞君樊一眼:“我只愿,年年有今日。”
    虞君樊面上露出微笑,凝视着古骜。离开了两人独处的地方,仿佛一切才回归到了正轨。
    适才,是自己失态了。
    怀歆站在远处的灯火下,看着两人相携而出,陈江和典不识站在怀歆身旁,都问道:“怀公子,你看大哥与虞太守,谈得如何了?”
    怀歆没有说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望了一眼两人相伴的身影,目光不禁落在那牵住的袖中。
    典不识在一边奇道:“……大哥和虞太守,还真是亲热。”
    陈江笑着打趣道:“……怎么,你吃醋了么?大哥以前,可是与你最亲近。”
    典不识哈哈一笑:“我能跟虞太守比么?虞太守手握重兵,名满天下,我可吃不着他的醋。”
    怀歆道:“虞太守,似乎是答应了呢。”
    “喔?为何?”陈江忙凑近了身子,问道。
    怀歆以目遥指:“汉王面色中,但见踌躇满志。”
    陈江奇道:“大哥究竟和虞太守说了什么,让他这么快就答应了?”
    典不识挠了挠头,道:“这个倒是难知。”
    “……定是,动之以情。”
    怀歆在一旁落下一语。
    “……”陈江有些诧异地望向怀歆,怀歆又重复了一遍:“定是汉王动之以情,令虞太守答允。”
    典不识与陈江对望了一眼,半晌,两人脸上露出一丝了然。
    怀歆道:“我回席了。”
    ————
    汉王一至,宴席便开,在最中间的首席之上,古骜举杯遥祝参宴诸人:“为汉中聚义,孤与诸位饮。”
    众人齐声道:“与汉王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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