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眼睛眯着,平静而自信,然而我这种大半辈子都在跟罪犯打交道的人,却很自然地从他的眼神里,瞧见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疯狂,以及漠视生命。
    有一些人,他并没有把自己当做是人,就会漠视生命,做出那些让寻常人接受不了的事情来。
    他们觉得自己是神,但是在我们的眼中,不过是神经病而已。
    这落千尘自以为有着舟山坐地虎慈航别院的庇护,就可以为非作歹,肆无忌惮地杀人,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惹到了什么。
    仇不过夜,我怎么可能会给那一帮子尼姑什么面子,还要等到无遮大会结束?
    无稽之谈!
    不过,此时此刻,无遮大会召开在即,慈航别院戒备严密,而又在不知道对方那洞天福地入口的情况下,硬闯显然并不是一件明智的选择。
    我既然已经亮出了牌子,不如就待在这儿,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而其他的事情,则交由张励耘、布鱼和小白狐儿等人来做。
    过了这么多,他们也应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我留这里,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是要给予对方压力,倘若落千尘真在这儿,他要么就一直藏着,要么就赶紧溜掉。
    他若是敢逃走,我就有手段将他给截住,为李何欣报仇雪恨。
    计划拟定,我的事儿倒是显得悠闲,当下也是四处晃荡,品尝了一下普陀山闻名的素斋,对于那用豆皮做出鱼肉味的法子,着实惊奇得很,如此一致到了夜里,我方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住地。
    我回返不久,又有客人来临。
    门敲三下,我打开房门,却瞧见来人居然是我茅山现如今的话事人杨知修,还有水虿长老徐修眉。
    我可以对别人摆架子,却不敢在自家长辈面前拿捏身份,赶忙将他们迎入房间就坐,端茶倒水,寒暄两句,方才知道他们是过来参加慈航别院无遮大会的。
    此番前来的,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两位长老各自的真传弟子,以及茅山的执礼长老雒洋,规模算得上是挺大的了。
    茅山众人刚到,雒洋长老还在与慈航别院交流,而他们听说我在这里,就过来寻我了。
    我有些诧异,说这慈航别院与我茅山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一无遮大会,茅山居然会这般重视?
    话事人笑道:“慈航别院与江湖同道素有渊源,而那静念师太与掌教师兄也是老交情了,此番法会,我们自然不敢不重视。”
    这话儿说得,好像我师父跟静念师太是老情人一般,听得我一阵恶心。
    两位长老刚到此处,立刻马不停蹄地联袂而至,自然是有事相求,要不然以他们的身份,派个传话弟子过来,得赶上门去的人是我。
    两人聊了几句,话事人这才进入正题道:“我听静念师太说起了你的事情,明白你属下牺牲的心情,不过这无遮大会,是人家慈航别院半个多世纪以来第一次盛世,堪比当初我茅山大开山门。我的意思呢,是你能不能委屈一点儿,押后一些处理呢?”
    他明面上是在跟我商量,不过话里话外,却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感觉,让我心中多少也有些气愤。
    那死的人,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他自然是乐意作这个顺水人情。
    不过这事儿,可不是谁能够两言三语就可以打消的。
    我按耐住心中的脾气,不动声色地笑道:“杨师叔你说笑了,我来这儿,要抓的是那个叫做落千尘的家伙,又不是破坏人家的法会;静念师太都已经亲口说了,落千尘与她慈航别院没有半点儿关系,两者根本就不牵连的。”
    话事人也笑着说道:“话虽如此,不过志程你现在的名气,与往日不一样了。最近这儿鱼龙混杂,暗流汹涌,你这般待着,主人家总是有些心中不安的。”
    我“哦”了一声,问道:“依师叔的意思,是想让我不要搀和这事儿?”
    话事人一副“孺子可教”的态度,点头笑道:“如此自然最好。”
    我没有理会他的顺水推舟,而是摸着鼻子说道:“可是,那杀害我属下的凶手怎么办,我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话事人瞧见我冥顽不灵,不听劝阻,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张口说道:“事急从权嘛,你这个……”
    我直接打断他,说道:“杨师叔,黄山龙蟒一役,陶陶遇害,凶手远遁千里,逃往东南亚,上面还有一屠了几百万人的血手狂魔罩着,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千里追杀而去?”
    话事人听到我提起这件近年来最给茅山扬名立万的事情,以为我在凭功耍横,眉头皱起来道:“是为何?”
    我平静地说道:“因为陶陶是我师父的孙女,有人伤害了她,就得死!”
    事涉大义,他却也不敢讥讽,点了点头,然后分辩道:“那是陶陶,是我也会如此,我的意思是……”
    我满脸含笑,然而语气却无比坚定地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想杀的人,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就算是有天神护翼,我想杀,还是得杀,谁都拦不住!”
    这是我第一次不给话事人面子,而且无比坚决。
    事实上,面子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的,这事儿是我的公务,而不是茅山的内务,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干预的,我相信话事人也明白。
    他明白,只不过想着我不会驳他面子而已。
    我拒绝,就是想让他知道一点,不要有些权力就熏心,觉得能够命令任何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地位,和他平等,都是列席长老。
    这强硬的态度一露出来,话事人虽说并没有立刻翻脸,但是情绪也并不是很高,强笑着说支持我的一切决定,又聊了几句之后,起身告辞。
    而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水虿长老,却对话事人说想跟我谈一谈他儿子的问题。
    话事人一愣,倒也没有多言,告辞离去,而那一身鱼腥的水虿长老待他离开,冲着我冷冷一笑道:“你得罪人了,知道么?”
    第十四章 扑朔迷离
    “那又如何?”
    徐修眉长老是徐淡定的父亲,我与他儿子相交莫逆,但和老头子的关系却只能说得上是一般,听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儿来。不由得笑了,淡然反问道。
    听到我的话语,他摇头叹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话事人的威势渐浓,敢说这样话儿的人,越来越少了。最近有流言,说十年前陶晋鸿,十年后杨知修,讲的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现如今一看,即便是掌门师兄闭关了。这茅山的头号人物,依旧轮不到他姓杨的来当。”
    我能够听出徐长老对话事人的怨言,含笑说道:“徐师叔说笑了,什么第一人,我陈志程是小辈,又是外门弟子,茅山内务,倒也不怎么干预……”
    提到这个,徐长老就有些火气:“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想的,当年收你为徒的时候,还掩耳盗铃一般地弄个外门大弟子。倘若这一回,他立你当那掌教,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眉头一挑,平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徐长老被我这般一问,到嘴边的话语又吞了回去。耸肩说道:“能有什么事儿?只是瞧不惯他姓杨的那高高在上的模样而已。”
    我心中腹诽。说杨知修是小师弟,你瞧见了他得势,心里都不舒服,而我还是师侄呢,岂不是更不开心?
    这话儿我自然不会说出口,徐长老跟我聊了一阵,说起自家儿子,突然感慨,说当初淡定倘若没有调到那劳什子的外交部,而是与我一起,说不定现如今的成就,说不定也能有我的三两成了呢。
    我苦笑。说淡定天资聪颖,现在我俩交手,胜负也不一定呢。
    徐长老毫不客气地揭穿我的虚话道:“你可拉倒吧,我在你面前,都没有信心能够挨过几手,何况那瘪犊子?”
    我不知道徐长老留下来,到底所为何事,应付着又寒暄几句。他方才说道:“此番前来无遮大会,慈航别院那是王母娘娘开蟠桃会,主办方是花了大价钱的,积攒了半个世纪的万红一窟酒,就拿出了大半。各人领情,想必会出些力气,你到时候若执意寻人,还需小心一些。”
    原来是给我提醒。
    我心中一暖,笑着说道:“什么是万红一窟酒?”
    这一问,反倒将徐长老给问住了,他难得地老脸一红,吭哧着说道:“这玩意儿呢,也就只有像慈航别院这样纯女弟子的门派,方才能够极尽全力而造,功效妙不可言;至于是什么,你若有机会,自己了解吧。”
    他说得语焉不详,内中似有隐情,我也不多问。
    徐长老留下来,似乎就想提醒我这一点,说完之后,也不多留,与我拱手告辞。
    两人离开之后,我回到了房间的床上,头枕双手,仔细梳理着谈话的线索。
    话事人杨知修是想要卖个顺水人情,看看我能不能给他面子,而这路显然被我给堵住了,话事人没有劝成,脸上无光,这个自不必言,但是那徐长老的口中,却是话里有话。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万红一窟酒、万红一窟酒……
    从徐长老的口中,我得知被邀请来的这些个门派之中,与慈航别院的交情自然占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这玩意。
    什么东西,竟然会这般神奇,让人趋之若鹜,难不成比龙涎水还要珍贵?
    我心中满是疑惑。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和衣而睡,如此的一天便又过去了。
    我如此的安静,倒是让监视我的人感觉到十二分的意外,不知道我硬着头皮住在这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只瞧见在这儿竖起牌子的我,却没有瞧见我身后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次日凌晨四点,我轻轻推开窗户,宛如一道魅影一般离开。
    我这儿属于重点盯防对象,但是此刻却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十几分钟之后,我来到了海边的一处乱礁石林旁,没有等到几分钟,海面突然浮出一个黑影,一身湿漉漉的布鱼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瞧见我在这儿等待,布鱼连忙靠近前来,喊道:“老大,早。”
    我笑了,问一天了,都什么情况。
    布鱼说因为附近海域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慈航别院并没有再次诱捕,所以那软玉麒麟蛟并没有出现。
    我点了点头,慈航别院花费了这么多的气力和本钱,自然不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按兵不动,在现在的这个情况下,方才是最正确的事情。
    不过这事儿对我们来说,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的问题,在于那个杀害了李何欣的变态神医落千尘。
    我将昨天收到的照片递给了布鱼,让他看过,他盯了一眼之后,继续说起,稍前一些的时候,他跟张励耘见过面了,朱家人那儿他控制得很好,对方的情绪也平复了,对于舟山海域的管控加强,也在联合各部门在做,只要是那个落千尘胆敢矛头,就让他有来无回。
    想起昨夜杨知修给我带来的压力,我心头有些烦躁,说要万一落千尘在慈航别院的道场里,待个三五年呢?
    这家伙为了避祸,说不定会依附慈航别院,在那尼姑庵中治个月经不调、阴盛阳衰的病症,总不能让我们等他个三年五载吧?
    怎么办?
    布鱼看了我一眼,咬牙说道:“老大,不行我们就拿朱贵作突破口——他做这些,就是为了自家的大儿子能活命,而他朱家其余人,都在我们的手上,不然……”
    听到布鱼的提议,我断然拒绝:“敌人是敌人,我们是我们,而我们做事,一直都是有底线的!”
    布鱼被我否决,犹豫了一阵,然后又说道:“老大,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现在落千尘躲进了慈航别院的道场,我们陷入了死结,不如跳出来,找你那位老朋友来商量一下?”
    我抬起头来,说道:“你是说一字剑么?”
    布鱼点头说道:“对,就是那位黄剑君。”
    我苦笑道:“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哪里去寻他?”
    布鱼笑道:“若是陆地,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在海上,再厉害的高手,总也需要有落脚之地的,所以他们在哪儿,我一清二楚。我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有一套计划,若是不冲突,我们或许能够顺势而为,渔翁得利。”
    让我带人强攻慈航别院的道场山门,这事儿说不过去,但是藏在一字剑这一伙人的身后,或许也是一个法子。
    想知这儿,我也是有些心动,于是让布鱼带路。
    布鱼翻身,跃入海中,而我则找了一块木板,投掷到海中,我则飘飞而落,踩在木板上,由布鱼用绳子,扯着这木板,朝海里进发。
    布鱼在水中速度飞快,两人很快便离开了普陀山海域,朝着东边方向前行。
    在黑乎乎的海面上行进了大半个小时,前方突然一亮,却见那海上竟然有一艘规模挺大的三层游艇,在海面上静静飘着,灯火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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