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是只牙尖嘴利的兔子,原是个梗脾气的牛犊子,李英知扶窗一笑。最后一圈谢安路过时站住了脚步,抬头看向李英知,眼睛亮得像太阳一样灼灼逼人:“我看这节帅府里美人娇娘不少,公子下次找人伺候直接找田少帅要一个在房里红袖添香就是了!”
    李英知相当惊讶:“伺候笔墨而已,爱徒想到哪去了??”
    “……”
    毕竟是个姑娘家,六圈跑下来约是累到了,谢安回去后没多久对面房里灯就灭了。此时李英知已回好了白霜送来的几封信笺,入了夜雨声更密,他才仿若感到了寒气起身端来一盆热水,关了窗户,仅留了一盏小灯,看起来像是要入睡了。
    烛火如豆,李英知立于阴影下仔细地翻过一叠又一叠的纸张,最终他翻到一叠最为昂贵的白鹿纸时停下来了。摩挲一下纸面,他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墨瓶滴落在了热水中,淡淡的墨色化去,他拾起白鹿纸在水中均匀的摊开。不多时,一行字徐徐浮现:圣危,归都。
    圣危……
    李英知凝视着两字,皇帝的身体比他预料得要糟糕,这么快就支持不住了。归都……西京东都,东都驻扎的神武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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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安打着呵欠爬了起来,想了想翻出一套较为精致的衣裙,穿戴完后对着镜子发呆。读书时讲究个质朴勤学没心思放在打扮上,加上又没及笄,谢安至今也只会揪个丱发草草应付,胡服更是简单随便用布巾攥个髻即可。
    现在想想她活的也真是糙……
    纠结个半天,手中忽然一空,梳子已然被人夺去。铜镜里李英知恨铁不成钢地将她看着:“为师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世族贵女。”
    谢安沉默……
    忽而发根一紧,她茫茫然地想回头只听李英知一声低喝:“别动。”
    掣肘他人,谢安心中有怨也不敢轻举妄动,由他拿着梳子在后面捣鼓她乱蓬蓬的长发。
    捣鼓了半天,李英知终于大发慈悲得放过她的脑袋:“瞧瞧,可是比你那鸟窝头好看上许多。”
    谢安虽不会动手,但识得出他梳了个双平髻,不说多精致但确实比她抓出来的揪好多了……
    谢过之后她咕哝道:“对女子梳发的手艺这般精通,公子不愧是京中风流第一人。”
    “家中有个和你一样不懂事的妹妹罢了。”
    礼尚往来,谢安暗讽他一句,他也不毫不客气地回击了过去,拿着梳子敲敲她的头:“今日我与田少帅去巡视魏州民情,一天可能回不来。我把白霜留给你,也好护你周全。交代你的事情莫要忘了。”
    护什么周全,盯梢就直说呗。
    谢安眼珠子转了转,透过铜镜观察了一下李英知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公子,是不是魏州发生了什么事?”
    李英知明知故问:“水患啊!”
    “水患以外的!”谢安问得认真。
    问得倒是直白,李英知借着搁下梳子俯身在她耳边:“黄河水患田婴按兵不发,我更担心河硕三镇勾结在了一起图谋更大,所以……”
    他捻起一朵新鲜的茶花簪在她髻上轻声道:“我们这次来的务必要搅混了藩镇这滩水,最好……”簪花的手微微用力,“找到个给朝廷削藩的机会与理由。”
    谢安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与他,李英知走了半天她才从巨大的震惊过后缓过气来。
    削藩,这简单的两个字,相当于牵动整个大秦未来的国运与数以万计的性命。
    陛下想削藩,不,是李英知想削藩!以他的身份,离那把龙椅只有咫尺之遥,谁都知道想坐稳那把龙椅藩镇就必须要除。可……
    谢安挠挠头,且不说藩镇在大秦屹立的时间如同五姓贵族一样的古老,就说李英知目前的自身情况,屁股都还没挨着皇位,现在就想着削藩是不是有点想太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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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安奔赴帅府后院时恰巧遇到李英知与田婴二人出府,踩了狗屎了……心中骂了一声,谢安乖巧地与他两人行了个礼,李英知眉目淡淡地嗯了一声,田婴倒是笑容如旧:“女郎这是来送你家先生的?”
    谁来送这个人模狗样的狗官!谢安低眉顺眼地应了个是,李英知扫了她一眼与田婴,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少帅是不知道,别看她在我面前放肆,却是个外强中干窝里横的,怕生怕黑胆子小得可笑。”
    见谢安瞪着眼看他,他端足了做先生的威严不耐烦道:“早便与你说过,黄河泛滥情势复杂带你出去多是累赘。”
    田婴嗳了一声,不赞同道:“谢姑娘年纪小小跟着邵阳君你出来奔波,依赖于你也在情理之中。”转头安慰谢安道,“你家先生与我只是出去一日,府里人我都打过招呼了,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开口当自己家里便是。”
    谢安才应下个好,只见一个娉婷身影从后径自走到了李、田二人身前,行了礼后眼神清亮笑如花开:“邵阳君我们又见面了。”
    李英知亦是凤眸轻挑,柔和一笑:“景姑娘。”
    两人是旧识,谢安看看她又看看李英知,见其不置可否,心中不免对此女子存了两分好奇。
    几句寒暄后,谢安目送他们出府,在大门关上的那瞬间她似乎觉得那名叫景西的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安不明那一眼的含义,心中更多的是对李英知的腹诽:
    同是女子,怎么她就是累赘!景西就不是了呢!
    她长得有那么像拖后腿的猪队友嘛!
    谢安鼓着冲锋陷阵的气势奔去了后院,哪成想游园似的转了一圈,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田婴这般年纪竟然只有尚未娶妻,只有一个弱冠之年纳的妾侍。因跟得田婴时间久了,府中人都称这女子一声小夫人。仗着自己讨巧的年纪,别人对她没甚防备,谢安打听到这名小夫人难产过一次后落了病根,若无事少有出来走动。这种阴湿天气,更是居于内室不常露面。
    坐在廊下的木栏上正琢磨着要找个什么由头拜访她时,忽闻走廊尽头传来渐行渐近的呼唤:“芳兰,芳兰……”
    那女子久唤人无应答,又往外走动了一截,恰好与拐过来的谢安碰了个正着。谢安假作无意忙不迭地道歉,只听她道:“无妨,起来吧。瞧你面生,是随京中的官人来的吗?”
    谢安嗯嗯回她,抬头的瞬间,人惊怔住了。
    ☆、第十九章
    难得老天开眼,放晴一日。
    魏州城外,李英知跨马与田婴并轡而行,景西连同随官远远跟着。
    官道之上,行人车马稀疏,隔数丈笔直站着几个长枪黑甲的士兵,路上来往还有一列戍卫来回巡视,戒备森严。
    李英知不禁赞叹道:“早闻少帅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真各个皆是精兵悍将。”
    田婴见了,扬眉一笑,颇有几分自得:“我们魏军或许比不上京中禁卫懂规矩,但每一个都是说一不二、血气方刚的真汉子。”看着远近的兵士,田婴意味深长地笑望向李英知,“他们每人为魏博,为百姓,为朝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魏博与我田府。”
    李英知闻之浅浅一笑,不作言语。
    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老狐狸啊,田婴心中感慨。带着个十五岁不到的姑娘家独身闯入河北,明面上落入了成德军那群斥候手中得他相救,让他占了一个恩情。同样也是他李英知派人通报消息,将成德军的耳目一网打尽,实际上论轻重反倒是他田婴承了李英知一个天大的人情。
    田婴自然是知道李英知为何而来,越是知道他的目的,他的按兵不动则越是让田婴捉摸不透。入了节帅府后李英知的做派特别光明正大,每日正常与朝廷来往书信,内容田婴粗粗看过,无非照本宣科的例行汇报,比如“黄河灾情严重,百姓民不聊生,请户部加大救济力度啊”又或者洋洋洒洒地将他田氏治下的魏州大大的夸奖一番,夸得田婴自己都脸红了……
    除此之外,其他小动作一概皆无,真要说交流频繁的也就是李英知他带来的学生,谢安。这姑娘更实在,不给她出门,她就老老实实地在房中看书写字,最多就在院子里转两圈。
    田婴暗中观察琢磨了两日,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说到底藩镇节帅多是武将出身,让他们没日没夜行军打仗没问题,若要与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们玩心思,他们自己也知道是占不了便宜的。
    既然敌不动,我动,河北人豪爽嘛,田婴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李侍中,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唤的是李英知的官职而非封号,可见是他对话是朝廷而李英知本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这一句话,李英知欣然应允,内心悄悄地松了口气。皇帝病情告急,西京局势一触即发,这河北他纵然有心待也是待不了多不久了。
    留下随行的一干人,田婴率先打马走到一处高地,旋身看向李英知,肃然道:“李侍中此次前来可是要调查我田府为何不发兵治水,甚至没有开仓济民一事?”
    李英知不置可否。
    田婴驻马在前,眺望下方水泽汪汪的田地屋舍,远方浑浊的黄河波涛汹涌的奔腾在岌岌可危的堤岸间,片刻他叹了口气:“即便我不说,李侍中也能猜到几分。大秦开国至今,河硕一带的军政一直混乱复杂,李高宗后立了三镇。然而三镇之间各占一方,表面上齐心协力,其实私怨颇多,年年互有厮杀。也就梁氏女帝治世那几年,女帝采取了怀柔之策,安抚了魏博与宣武两镇,但却偏偏漏了淮西。”
    李高宗,这个用词让李英知微微眯了眯眼。
    苦笑一下,田婴慢慢抚着马鬃:“女帝的用意,侍中想来也明了,正是要加剧三镇的内斗。”他回头看向李英知,眼神锋利得像他腰间的佩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朝廷既要依仗我河硕三镇却又害怕我们势力壮大威胁到它,暗中使尽手段,这和坊间的娼妓有何区别?!”
    李英知神情泰然,遣马缓缓走到他旁边:“田少帅所言本官赞同也不赞同,朝廷为稳定河硕军政确实用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但有句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河硕三镇本就嫌隙颇多,”李英知说得轻描淡写,“中间多加一个搅混水的朝廷也不嫌多是不?”
    田婴无语,虽然见识过李英知的无耻但这种“老子就是要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有种你砍我啊”理直气壮的话,换做他还真说不出口来。沉默片刻,田婴继续道:“此次黄河泛滥,并非我不愿派兵治水。我田府扎根在魏博百年之久,治下百姓是大秦百姓,可也是与我田府患难与共的乡亲,父亲与我怎会眼见着他们受苦?只是……”
    “只是,这次魏州决堤有内情,而且这内情与成德有关是吗?”李英知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去,“不开仓济民也是担心已有成德的人混进魏博,甚至混进魏州州衙里兴风作浪?”
    “侍中明智,”田婴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却是惊讶不已,他能猜到李英知知晓了什么,但却没想到他竟是猜得一丝不差,“成德与我魏博开朝至今大小也打过几百场仗了,说来让侍中笑话,大家都认为藩镇和朝廷两个是水火不容的对头。在我看来,成德与魏博的积怨可比朝廷与藩镇要深得多了。”
    李英知笑了笑,道:“少帅既然说了是古有积怨,又为何这次事态如此严重,以至于朝廷……”他顿了顿话,风轻云淡的口气好像说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和陛下以为魏博有了不臣之心。”
    说到这田婴反倒是轻松一笑:“朝廷何时没有以为过河硕有不臣之心的?”
    “这倒是,”李英知一点没有否认地点点头。
    田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笑容褪去,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竟让人有几分胆寒,他的声音低迷:“李侍中是年少俊才,又是陛下跟前得宠之人,自是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藩镇和朝廷看上去对立,但内里从来都是息息相关。此番成德军有所动作,即是与朝中一件大事相关,而如今朝里的大事无非只有一件……”
    李英知没有任何意外地平静看他,微微一笑:“少帅说的可是陛下百年之后的皇位承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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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姑娘请坐吧,我这里来的人少,简陋得很,薄待了。”
    茶室内清香徐徐,四月里的天,说热不热,说冷不冷,这屋里却是笼了两个火盆,谢安踩着地板进来甚至觉得底下还铺了地龙。跪坐在几案对面,透着沌沌的茶烟儿,谢安小心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眉眼,看着看着眼眶和心窝里都是一热。借着低头捧茶,她悄悄地擦了擦眼角,再抬头时面上风平浪静地寻不出一丝异样来:“夫人言重了,夫人请我进来已是厚待。”
    “夫人夫人叫着怪生疏的,”女子纤纤静静地笑了笑,撩起袖口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我看谢姑娘颇有眼缘,若姑娘不介意,叫我一声姊姊便是了。”
    谢安喉咙滚动,半天叫了一声姊姊,片刻后她问道:“姊姊瞧着面善,出阁前是哪家闺秀,你我或许还曾见过呢。”
    “这个大概是不可能的,”女子笑着摇摇头,“妹妹乃是名门所出,我仅仅是一孤女,父母早亡,从小生于河北,无缘与妹妹得见。”
    谢安忙着赔罪,女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生死有命,早去了或许也就早解脱了。”
    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股看破世事的死气沉沉……
    谢安捧着茶盏默然片刻,记起李英知千叮咛万嘱咐的话,略略整理了下心绪她作好奇状问道:“姊姊看着甚是年轻,是何时嫁给少帅的?”
    女子脸一红,半嗔半怪道:“妹妹年纪小,这说话,倒是……没什么顾忌。”说完自己反倒被谢安的天真,直白逗笑了。
    谢安一点犹豫都没有,马上推卸责任,郁闷道:“都怪我先生是个没规矩的,连累得我也没被教好!”
    与田婴正说话的李英知莫名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头满腹狐疑,着凉了?
    玩笑话说完了,女子拢拢鬓发低头羞涩地笑了笑:“父母去得早,所以我幼年就被大帅收养入府,与少帅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可能真是投缘,谢安与田婴这唯一的夫人一见如故,相聊甚欢。一个时辰后,谢安已经知道了田婴喜欢吃牛蛙,爱好穿黑衣,常驻地是军营,读书只读兵书等等等。
    她总结了一下,李英知如果想干掉田婴,最适合的办法就是当田婴在军营里用晚膳时,在他的牛蛙里下毒。
    又闲话了小半个时辰,午膳时间到了,谢安想着告辞,起身一半似忽然想起:“说到现在,妹妹还未问及姊姊贵姓,日后写信也好方便称谓。”
    “却是我疏忽了,免贵姓赢,与始皇同姓,单名一个影。”
    谢安愣了一下,心中不免涌起淡淡失望:“这个姓,倒是不常见。”
    “是啊,便是这个名字我都觉得怪……”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慌促急乱的脚步声,一个侍女噗咚跪坐在帘外:“夫人!大帅遇伏受伤,刚刚被送回府中!”
    ☆、第二十章
    老节帅受伤归来,田府上下笼罩在一片紧张到沉重的氛围中。府内女眷少,一出事赢影即刻赶去大房照料。谢安一个外人,贸然跟去太过显眼,只能缩在拱门下一角踮脚伸着脖子探看。
    伸头缩脑地看了会,她脸一黑,自己这姿势是不是猥琐地有点熟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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