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汶顿时心领神会,道:“是,微臣明白!”
    皇帝微微点着下巴颏,语声缓慢却极清晰:“既明白了,那便去与朕办好这件事。”
    杜汶回去,自去照皇帝的意思做的滴水不漏。
    翌日早起,皇帝去仁寿宫请安,太后果然以近些时日朝中不太平为由,提出这一两日要出宫去趟慈恩寺为大杞祈福一事。皇帝闻言,不由暗自冷笑,心知太后去祈福是假,见唐初楼倒是真。却只做不知,与太后道:“母后心系大杞,实乃大杞之福,儿子在这里替大杞子民谢过母后了。”
    太后道:“皇上同哀家客气什么?哀家只求佛祖保佑大杞江山永固,皇上龙体安康,如此便是哀家的福分了。”
    皇帝道:“母后一人前去,儿子总是不大放心,不如便叫陈淑妃陪您一道前去,也好有个照应,您看可好?”
    太后一时怔住,半晌才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还是皇上想的周全,如此也好,便让淑妃陪我一道去吧!”
    这些年来,母子俩早便貌合神离,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皇帝便起身走了。
    第二日,太后一早便同陈淑妃在仪仗队伍的护卫下出了宫。
    皇帝并没去送,他今日还有朝会,也没空送。朝会上他特意看了看戚定和的额头,果见有青紫的一块。想来戚定和也觉不好意思,故而将帽檐压得略低,但又不能太低以免君前失仪,故而还是露着点幌子在外头。皇帝不觉好笑,抬手指住戚定和,有意问他道:“大将军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戚定和未料皇帝竟会忽然问他这个,一时颇觉难堪,面上大有窘色,支吾道:“回禀圣上,这是……这是臣不小心撞的。”
    皇帝道:“怎地这般不小心?大将军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朕的江山可要靠你们这些股肱大臣,若撞坏了哪里可怎生是好?太后若知道,可又该伤心了。”
    一句话说得满朝文武都笑起来,戚定和也干干笑着应和,心里却知皇帝这是在故意出他的丑。他敢打赌,前日太后砸他的事皇帝肯定知道,偏在朝堂上大张旗鼓地问,还说什么太后若知道会伤心。皇帝这是当面打他的脸哩!戚定和心想,他的那些小动作皇帝八成都已看在眼里,今日这是在敲打他么?
    戚定和如今已不敢小看皇帝,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羽翼渐丰,这位少年帝王已一步步达成他想要的目标,行事风范果敢凌厉,竟叫他这把老骨头也隐隐有些生畏。
    下了朝,皇帝耐着性子等到晚膳时,杜汶才过来。在皇帝耳边一阵嘀咕,皇帝立刻起身,唤了华成过来,一行人轻装简行趁着蒙蒙夜色悄悄儿便出了宫。
    夜幕漆黑。
    唐初楼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仰头张望头顶那方小小的天窗,这一两日都是阴天,浓云闭月,一星光也不见,只有巨大的树影在黑暗里摇曳。鼻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枯败的霉味,刺鼻的尿骚味,屎臭味,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身畔不时有吱吱怪叫的老鼠跑过,它们一点也不怕人,有时候他睡着了还会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已近冬至,地牢里格外阴冷,一晃,他已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七八日了。
    自进了这个地方,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皇帝多年来一直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又怎可能放他出去。好在他自幼父母双亡,也无妻室,并无家眷和太多的亲人,就算是夷三族,也没多少人可供屠戮。唯一可能连累的怕只有昔日跟随他的些许门人和同僚,想来也已被皇帝或铲除或拉拢的差不多了,这让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皇帝小时候总是怕他,听见说唐相来,便恨不能逃得远远的。而今他终于不怕了,不但不怕,还反过来狠狠捅了他一刀。这算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脚步声从走道里传来,静夜里格外清晰,一步步缓缓走到地牢门前。
    红色的光从门缝间映进来。铁锁哐啷啷做响,随后铁门被打开来。门开的那瞬,他看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
    当先的那道身影执着盏小灯,是太后身边服侍的大太监蒋崇新,紧随在他身后进来的却是太后。唐初楼不由微微一惊,起身跪拜道:“罪臣唐初楼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负手站着,看他跪拜,却并不上前相扶,只朝蒋崇新看了眼。
    蒋崇新了然,将灯盏挂在铁门上,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出去后顺手把门从外关好。
    太后就着灯光将这地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地牢阴森森的,天花板上洇着一团团不规则的黄色水迹,令人作呕,四壁乌黑,靠墙设着张石床,上面铺着堆发霉的稻草,角落里放着只马桶,时不时溢出阵阵腥臭。她由不住捂住鼻子,便听唐初楼道:“太后不该来这里的。”
    “那谁该来?”太后听他这话就不由动气,一时柳眉倒竖。
    唐初楼慢慢站起身,道:“罪臣的意思是太后身为国母,何等尊贵,来死牢这等腌臜之处,只怕污了太后的身份。”
    太后寒着脸:“你口口声声罪臣太后,眼里又何曾有我这个太后?你这就跪拜完了?哀家记得,方才我可并没你叫起来!”
    唐初楼微微一滞,重又屈膝跪下,道:“那是罪臣失礼了!”
    “你——”太后气恼不已,盯着他凌乱的发顶看了片刻,终于还是破了功,上前将他拉起,道,“阿楼,你又何苦如此?”
    唐初楼却将她的手一把拂开,冷冰冰道:“还请太后自重!”
    “你——唐初楼!”太后气不可遏,怒道,“唐初楼,你非要如此么?这许多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能释怀?为了一个商玉,你竟然……这样对我!我有哪点比不上她?容貌、家世,才学,你说我戚慕霜有哪一点比不过她?你竟为她舍弃我,逼得我不得不入宫,真好!她也不肯要你……哈哈哈,唐初楼,她也不肯要你,纵使才高八斗又如何?商玉她不肯要你。”
    唐初楼愕然看着她:“你真是疯了!”
    太后道:“我是疯了,早从知道你倾心与她时,我便疯了!我求过你,可你说什么?你说再不想与姓姚的和姓戚的扯上关系。分明是我先遇见你,凭什么我要把你让给她?阿楼,你没良心,我外公他一力栽培你,你却恨他背叛他,竟然跑去为商家效力。打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可以把你牢牢拴住。那就是成为大杞最尊贵的女人,只有如此,我才可以把你攥在手心里。”
    唐初楼煞白着脸,直直看着她:“你就是为此才决定入宫的?”
    太后嫣然一笑:“是呀!可巧给我遇上先帝,可巧他需要戚家制衡商相,于是我便入了宫。你知道我入宫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么?就是将商家连根拔起,让商玉死无丧身之地。”
    唐初楼眼望着她,许久都说不出话,半晌,他慢慢低下头,好似头疼地厉害,两手捧住头闭上眼轻轻摇一摇头,道:“慕霜,你真是……你实在是太……”
    太后走上前靠在他胸口上,伸手抚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又会说我恶毒,说我是你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女人。可这不都是你逼的么?何况商家那件事,你不是也插了一脚进去?商玉之所以会死,你也难逃其责啊!”
    “是,我是难逃其责。可是慕霜,高氏她又何曾得罪过你?你竟连她都不放过,那时她肚里还怀着我的孩子……你竟然就下得去手!”
    太后轻轻伏在他耳边道:“怪只怪她不该嫁给你,我不喜欢看到你身边有旁的女人,孩子……呵,你干什么要要别人替你生的孩子,你别忘了,我们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一墙之隔的刑房里,皇帝一个人静静站在墙边。石壁那侧的人并不知这石牢会与刑房相邻,也不知那看来厚重无比的石壁上会另有机关,会让他们所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全部都落入墙这一边的人耳中。
    “我们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皇帝的手指慢慢蜷成拳,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都要写疯了。。。
    ☆、第78章 苦徘徊(1)
    太后还在石壁那边喁喁低诉。
    “阿楼,你信我。秀之真是你的儿子。你没看出来么?皇上他其实很像你……”
    “慕霜……慕霜……够了,别再说了!”唐初楼一直试图打断太后的话,但却没能成功。
    太后道:“为什么不让我说,阿楼,你心虚了是么?”
    唐初楼道:“我为什么要心虚?慕霜,你一直拿这件事来诳我有趣么?而今我已威胁不到皇上了,你又何苦还要骗我?”
    “我没骗你”太后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忘了?在慈恩寺那一晚……那一晚……我就是在那一晚有的秀之,阿楼,你好好想想,我真的没有骗你。何况先帝那时身体如何?你难道会不知道,他早就病得不……不成样,全得靠那些虎狼之药才能成事……那也……只是初入宫那时,后来,有了镜花水,我便再没让他真正碰过我,他以为是同我在一起,其实不是,那都是镜花水制造出来的幻觉……”
    皇帝木然站着,简直不敢相信。
    他的母后竟是这样的!
    她还在继续说,一言一语声情并茂,但皇帝却觉透心般地冷。而唐初楼似乎也并不怎么买她的帐,沉寂了半晌之后,冷冷出言道:“太后娘娘心系圣上安危,神思不明以至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微臣感念娘娘为人母的一片舐犊之心,只当没听到方才那些话,还请娘娘移驾离开此地,以免这牢中秽气冲撞了娘娘凤体。”
    太后大声争辩道:“我没有胡言乱语。”
    “娘娘”唐初楼蓦地扬高声,随后又克制地将语声压低,“那娘娘是想置微臣于何地,又想置圣上于何地?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而今已数罪在身,无非再多一条秽乱宫闱的罪名而已。可圣上呢?娘娘如此,是有多恨圣上,竟至于口不择言,就不怕这大杞的江山易主倾覆么?”
    “我……”太后似是被这话震住,好半晌都没说话,过了一阵才道,“哀家没有想这样。”语声已是低弱了许多,再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气壮。
    唐初楼道:“娘娘既不想如此,便请管住金口。”
    太后不服气道:“这里只你我二人,再无旁人,你又怕什么?”
    唐初楼道:“微臣倒是不怕,大不了一死。只是……须知祸从口出,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娘娘既说了此话,便保不齐会有人知道,事情一旦传入朝中,圣上的皇室血统受到质疑,娘娘觉得圣上这龙椅还坐得稳么?还有娘娘您自己……届时可还能安然无虞?”
    这番话之后,太后哑声许久,又过片刻方道:“好啦,我们不说这些!我今日来原是为你的事,都是你气得我……竟把正事都忘了。”说话的口吻已是大变,语调柔软,半含娇嗔。
    皇帝脸色铁青,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要破墙而入的冲动压下去。
    华成在门口远远觑着,皇帝起先一直静静靠墙站着,这时却微微走开了一些,到了一旁的石桌前,像是疲累了般微俯□两手撑在石桌上。华成有心过去问问,但见皇帝从始至终都未朝外面看过一眼,显而易见不想有人打扰,也就没敢过去。
    过了一阵,他看见皇帝忽抬手在桌上砸了一拳。
    华成眼皮猛一跳,便见皇帝大踏步走了过来。
    “回宫!”皇帝道。
    语声中隐隐有戾气横生。华成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说话办事不免陪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忙使人安排车马。出来时偷偷问过在牢中监视的暗哨,才知太后已先行离开,又回了慈恩寺。
    华成暗自斟酌,决定将此事先搁一搁,还是暂时不要去触皇帝的霉头为好。为避人耳目,他们来时走的并不是正门,这时出去也还是走原路。从角门出去时,杜汶过来探了探华成的口风,得知皇帝心绪不佳,面上便有犹疑之色。
    “杜大人是有什么事么?”华成何等聪明之人,忙问道。
    杜汶踌躇半晌,低声道:“方才江斋主带话与我,说是阿瑶姑娘随他回来了。”
    华成闻言不觉一愣,一时喜忧参半,他也知道这位阿瑶姑娘是皇帝瞒天过海从唐相手里抢来的。那日她要死要活跟了唐连走掉,这节骨眼上怎么却又回来了?莫非是听说唐初楼入狱赶来替昔日的旧情人求情的?
    他越想就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只问:“人在哪里?”
    杜汶道:“人暂时在长乐巷的一处宅邸里,要等皇上示下才好送入宫里。”
    华成望着正往前行的皇帝乘坐的马车,皱眉犯难:“眼下那一位回来了,皇上这几日心里也不大顺遂……”
    杜汶如何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忙道:“那便不急,人就先在长乐巷住着,我多使些人看着便是。”
    两人这般商议定了。杜汶踅身回转,自去忙他的事。华成跟在皇帝车后,心里寻思来去,总不是那么踏实。待进了宫门,到了紫宸殿中,也还是心神不宁的,以至连皇帝都看了出来。在华成在殿内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出入几次之后,终于问他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华成支吾了一阵,还是没敢遮瞒,将方才杜汶所说禀与皇帝知道,一面说一面小心地瞧皇帝脸色。
    皇帝听闻此话,微微怔了会,面上淡淡的并无什么表情,既不吃惊也不激动,倒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华成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皇帝出声。皇帝既不发话,他便只有继续等着,走是走不得的,当然也不能问。他垂手站在阶下只是犯愁,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却听皇帝冷嗤了声。华成忙仰头殷切地看向他,他却连头也没抬,更别说什么下文了。
    这么又等了有半盏茶左右的功夫,皇帝起身,总算看了华成一眼,却道:“回甘露殿!”
    从始至终没对方才所禀之事有所回应。
    华成心里纳闷,暗想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呢?他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只得先将此事抛开,一心一意服侍皇帝去甘露殿。
    这件事被搁在一边好几日,皇帝自己不提,华成又怎敢贸然去问?
    华成猜想,皇帝那晚在天牢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不然这些日子也不至于这般难伺候,动辄得咎,弄得在御前侍奉的宫人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连他这样机灵的人都觉应付得有些吃力。他觉着皇帝对那位阿瑶姑娘新鲜头虽还未过,眼下多也还是恼着,不然也不会不闻不问。谁叫她一点眼力见也没,竟当着那许多人给皇帝下不来台,这会儿被整治也是合该。
    不过,那日他倒是忘了多问一句,这人是江天成强带回来的,还是自个儿回来的?
    他琢磨着这事还是要问个清楚,万一皇帝哪天心情好了忽然问起,他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不是?另外也该给杜汶通个气,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隔日朝会结束,他寻个空将杜汶拉到一边,与他说了此事。
    问及事情的来龙去脉,杜汶道:“人是自个回来的,江斋主那几日寻不着人,正是一筹莫展,没成想她就回来了。”
    华成心道:“怪不得皇上一点也不着急,原来早就知道这人还是得回来。”不过想想这人回来的因由,还真是够让皇帝糟心的。又问:“她没说唐连在哪儿吗?”
    杜汶摇头道:“哪儿能说呢?她有那一位撑腰,咱们也不敢太过逼问,只能接着找。”
    华成道:“倒是件棘手的事。”
    杜汶摊手道:“可不是——哦,对了,公公可有对皇上提过她回来的事?她这几日一直想见皇上呢!看样子还挺急……”
    华成吞吞吐吐道:“说倒是说了。”
    杜汶忙问:“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华成抬眼瞅着他,半晌才答:“皇上什么都没说。”
    两人这头说着,却未想隔着一爿花墙的另一边竟还有旁人。那是秦放歌,今日正好该他当值,巡视一圈回来好巧不巧路过这里,听到杜汶、华成二人的说话声便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此处本就僻静,那两人选了这么个地说话,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贸贸然走出去倒叫人误会,索性便立住脚又在那墙后站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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