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着轻松的步子,从两列护军中间走出,似笑非笑地朝赵樽拱手,“末将恭迎晋王回府。”
    “少鸿,搞什么鬼?”赵樽压沉声音,目光骤冷。
    听了赵樽的询问,元祐挺直胸膛,含着笑意扫视了一圈,方才走到他的马前,微微欠身,一边梳理着马鬃毛,一边压着嗓子道,“你都看见了,你晋王府里的属官被人带走了。”
    “何时的事?”赵樽眉头一沉。
    “一刻钟前。”元祐抬手摸摸鼻子,大抵想到摸过马鬃,又嫌弃地甩了甩手,“那会儿你大抵还在永定门,接受北平府的万民恭迎……”
    明知他回来,再来带人?
    说到晋王府属官,赵樽不可避免想到两年前乾清宫门口的血案。目光一沉,他打断元祐的话,冷着声追问。
    “何人所为?”
    “你不是猜到了?”元祐微一勾唇,看着他冰窟窿似的眸子,忽而又是一笑,补充:“北平布政使王卓之,说是奉命行事,要找晋王府属官了解情况。”
    了解情况?
    夏初七默默立在边上,辨别着元祐的话,脑子里突地便迸出一个词儿来——双规。
    在这个时候,北平布政使带走了晋王府属官,除了替此调查赵樽,或者说找一个理由为赵樽定罪,还能有什么旁的企图?
    不过,赵樽到北平府就藩近两年,这些王府属官跟随他的时间也就两年。其中,从长史到门正都有谁的人,赵樽并不十分清楚,又怎会让那些人抓住他把柄?所以,王卓之带走属官的目的,分明就是“莫须有”定罪,把架在赵樽脖子上的刀压得更狠一些。
    明目张胆的这么做,证明撤藩之事,已迫在眉睫。
    一场恶战,也即将开启。
    可元祐从山海关赶过来,已是为赵樽着急不已,他本人却不急。瞥一眼夏初七瓷玉般的俏脸儿上担忧的神色,他翻身下马,拍了拍元祐的肩膀。
    “里头说。”
    一张案几,一壶清茶,两人对坐。从支摘窗外拂入的微风,轻盈盈地撩动一下窗户上的帘子,转瞬间,又消失了踪迹。
    静默许久——
    元祐桃花眼微微一眯,看着冷肃淡定的赵樽,越发有些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天禄,此时犹豫不得了。”
    赵樽抬头,淡淡剜他,轻轻喝茶,“此事你怎么看?”
    “北狄、兀良汗、赵绵泽,三方围攻,兵力至少达到六十万,北平府能够保住几时?更何况,赵绵泽釜底抽薪,早就换掉北平府行省官吏和军队卫所的将领,如今更是连王府属臣都带走……你的左膀右臂都被人卸了,再不打主意,这仗怎么打?”
    “谁说我要打?”赵樽淡淡一哼,“我不打。”
    “不打?”他的反应,不仅完全出乎元祐的意料之外,也让他大失所望。
    要知道这两年以来,元祐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可以借由赵樽之力打回京师去……至于打回了京师,他要做什么,脑子里只有一抹模糊的俏丽人影。他想念着,想念着,一想便是两年,挠心挠肺地想,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可如今,赵樽说……他不打?
    “天禄,你没说笑罢?难不成你想坐以待毙?”
    哼一声,赵樽只喝茶,不回答。
    元祐低呵了一声,突地沉了声音,“三条。”
    一个长随模样的小厮低头走了进来,拱手恭顺应道,“小公爷。”
    元祐桃花眼一眯,努嘴看了赵樽一眼。
    “把东西拿给晋王看。”
    “是。”三条低眉顺目的应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绸缎锦盒呈了上去。锦盒的盖子一翻开,里面便出现了一道黄澄澄的圣旨。
    看赵樽一动不动,显然没有要拿起圣旨的意思,三条紧张地看了元祐一眼,得了他的指令,又咽一口唾沫,把圣旨展开,摆开在赵樽面前,硬着头皮道,“请殿下过目。”
    赵樽漫不经心地瞄一眼圣旨。
    “让你去治水,不是很好?”
    什么?元祐“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目而视。
    “天禄,你脑子烧坏了吧?”
    赵樽紧紧抿唇,不理会他。
    咬牙瞪他一眼,元祐急眼了,“看来真是坏了。不行,我得去找表妹来为你治治!”
    莫怪元祐生气,属实是那道圣旨太重要了。
    在圣旨上,赵绵泽说得极为坦然。他说元祐戍守山海关两载,边关冷月,孤清寂寞,打算让他回京述职,便许以婚配,成家立业。但时值夏季,江淮一带水患严重,让他从山海关径直前往江淮治水,而尔再返京。
    大战即起,烽火将燃,赵绵泽却要把元祐调去治水,其居心如何,根本就不必细究——很显然,他是要孤立赵樽,不仅砍掉他的左膀右臂,连脚指头都要给他切干净。
    大将军王本事再大,再能打战,一个人如何战天下?
    赵绵泽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元祐憋了近两年的气,岂是轻易服从之人?他在山海关骂了一通人,把圣旨摔得“啪啪”作响。紧接着,把关防事务交代给营中参将,便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北平,适逢北平布政使王卓之“请”走晋王府属臣。
    见此情形,元祐越发不能忍,胸中热血蹿到脑门儿,只需赵樽登高一呼,他便要剑指京师,一路南下……如今看赵樽兴致缺缺的样子,可想而知,他的气有多大?
    看他气咻咻要去找楚七,赵樽揉一下太阳穴。
    “去罢!去了回头莫怪我不认你。”
    还兴这样威胁的?低“呵”一声,元祐脚步顿住。
    回头看着赵樽孤冷的面孔,他摁在腰刀上的手一紧,咬牙切齿的冷笑起来,“哟喂,你也晓得怕啊?想不到咱们威风凛凛的晋王殿下,竟然怕一个妇道人家。真是让人又叹又怜……看来,我的想法还真是错的,干嘛要叫你领兵打战啊?你就一娘们儿,我该让我表妹披甲上阵,重振大将军王的威风才对嘛……”
    这厮像吃了火药,“噼里啪啦”便是一串嘲讽。
    赵樽神色冷冽,却一言不发,似无不介意。
    待元祐好不容易说完,他侧目吩咐郑二宝。
    “给小公爷续水。”
    郑二宝依言照做,看他两人的僵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元祐静了片刻,哼一声大步回去,气鼓鼓地坐下来喝完了茶盏里的水,看着赵樽冷冰冰的眼睛,一叹,气又消了不少。
    “说吧!”
    “说甚?”赵樽眉一挑。
    “你叫我……说甚?”
    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赵樽道,“你还要喝?”
    “……”
    元祐瞪他一眼,喉咙快要鲠死人了。
    敢情他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那么长一串,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受不了他对这么严肃的事反应这么冷淡,元祐沉着脸把茶盏往下一拍,恨声不已。
    “天禄,赵绵泽步步紧逼,北狄和兀良汗也虎视眈眈,南有虎,北有狼……你是真的忍得下去?行,就算你能忍,他们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能由着你龟缩在北平?你可晓得再不作为的结果是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冷静。”赵樽再使眼色让郑二宝为他续水。
    “天禄!”元祐恼了。
    “喝水!”赵樽语气淡然。
    “……”
    如今三番两次,元祐规劝的话虽然说了一堆,但肚子也被他灌满了茶水,恨得牙根咬咬,“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樽神情自若地瞟他一眼,“继续说。”
    “……还说什么?”元祐肺都快气炸了,再次起身,“我先去方便一下,回头再与你扯。”
    “等等!”赵樽止住他,“不许方便。”
    “啥?”元祐以为自家耳朵听岔了,“天禄,你啥意思?”
    “字面意思。”赵樽说罢,一本正经地朝屋外喊了一声,“甲一,让人拦住小公爷,不许他去方便。”
    不让他方便,这不是整人么?赵樽不是这么不靠谱儿的人,元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直视是他与夏初七相处太久,脑子也变得不正常,恨得牙根儿都有些痒痒、“行行行,不打便不打,故意整我算怎么回事吧?”
    赵樽不答反问,“少鸿,什么感受?”
    恨恨瞪着他,元祐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来。
    “憋得受不住,想杀了你。”
    “想杀人?那就对了。”赵樽手轻轻托茶盏,浅浅啜一口,懒洋洋地一叹,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道:“两军对垒,敌多我少,敌强我弱,内无蓄粮,外无援兵,以少于敌人数倍的兵力去与整个天下抗衡……少衡,你真当我是神仙么?”
    看他说得严肃,也扯上了正题,元祐来劲了。
    “那你准备如何?”
    赵樽眉头一沉,“投降。”
    投降?“啊”一声,元祐尿都被惊吓回去了。
    “天禄,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轻唔一声,赵樽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淡淡地看着元祐,语气沉沉地道:“明知不敌,不可为之;示敌以弱,只求自保。”
    元祐倒抽一口凉气,瞥着他熟悉的脸,真有些糊涂了。
    思量片刻,他眸子突地一沉,“是因为贡妃?”
    赵樽眉头一蹙,“不全是。”
    “那去你娘的!”元祐像是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再上憋尿憋得受不住,猛地一下拍案而起,惊得茶水四溅,怒不可遏地逼问:“看来晋王这两年温香软玉抱多了,雄风已然殆尽。好,小爷只问你一句……尚能战否?!”
    丝毫不介意他的怒火,赵樽风淡风轻的一哂。
    “快去方便!”
    “不便了!”元祐恨声。
    赵樽勾了勾唇,眸色沉沉。
    “你若憋出病来,还如何去江淮治水?”
    ~
    晋王府的属官被带走了,一直没有放回来,赵樽似乎也无所谓,一直没有前往北平布政司询问此事。
    很快,便有传言出来。
    据说晋王府的属官里有人经不住严刑拷问,已然画押招供,供出两年来晋王谋逆的罪名若干,其供词已快马加鞭上陈朝廷。
    人人都道皇帝这般逼迫,晋王不反也得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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