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译楼离魏国公府并不太远,都说富是一窝,穷也是一窝,富饶的地方都在一个圈子里,马车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停在了魏国公府的门口。
    夏初七由晴岚扶着下了马车,正准备往府邸里走,没想到,定安侯府的周顺会在门口等她。
    “七小姐回来了?”
    见到夏初七回来,周顺原本来回搓动的双手停下来,焦急的脸上有一抹难以言状的忧色。夏初七顿住脚步,摸了摸自己的八子小胡子,不解地问,“小周顺,发生什么事了?”
    周顺焦急道,“劳烦七小姐,侯爷想请您去府里看一个急诊,侯府老夫人病重了——”
    听说是陈大牛有请,又是病重,夏初七眉头蹙了一下,没有犹豫,便准备上定安侯府的马车。可如风默了默,上前阻止了她,低声道,“七小姐,还是属下送你过去吧。”
    夏初七不解地看他一眼,“不必了吧?你大晚上的,你也该回去歇着了,侯爷不是有车么?”
    如风是个死板的人,“大都督交代过。”
    “那……辛苦你了,如风大哥。”夏初七上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突地一愣。只见甲一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正立在魏国公府的门楣下不动声色的看她。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张了张嘴,待她停下来时,他面色明明灭灭,却一直没有开口。
    奇怪了。
    顿这一瞬,大门开了。
    夏常忧心忡忡地迈过门槛出来了,看见她脸上一喜,“七妹,你回来了?”
    “大哥,有事找我?”
    夏常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还要走?”
    夏初七看了周顺一眼,向他说了去为陈大牛老娘看病的事儿。夏常目光沉了沉,看着锦衣卫的车驾,与甲一一个样,脸色怪怪的僵住,不太自在地笑道,“那成,你先去侯府吧,回头大哥再与你说。为老夫人治病要紧。”
    夏初七不晓得这两个人搞什么鬼,但既然他们这样说,那就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自是先去定安侯府为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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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已深,薄雾冥冥里的定安侯府邸里,仍是灯火大亮。老夫人吴氏居住的院子里,丫头婆子们进进去去地忙碌着,走路小心翼翼,紧张万分。
    内室。
    老夫人吴氏在床上躺着,手握着胸口,痛得哎哟连天的叫唤,脸色一片青白,说是胸口痛,肩背痛,手臂痛,肚腹痛,浑身上下都在痛,手足厥冷,还时不时地发干呕。
    老娘病得这样厉害,侍候在边上的儿子儿媳们大气都不敢出。先前已经来回请了三个大夫,大概都说脉返迟,气息不调,痰火上涌,郁郁于心,邪结在胸导致,当舒缓情致为要。开了方子吃下,老娘似是越病越厉害了,实在无法,陈大牛这才差人去请夏初七。
    “都是你害的。”大牛家的嫂子曾氏坐在床沿上,一边轻手轻脚地安抚老夫人,一边哭哭啼啼地破口大骂跪在床前垂目不语的赵如娜。
    “人人都道咱老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娶回一个公主大贵人,却不知原来是招上这么一个惹事的大祸害,看把咱娘气成这样……要我说,咱祖祖辈辈都是本分人,庄稼人,就该找一个本分老实的媳妇儿,公主这样的大树,咱就不该高攀,折了富寿,菩萨都看不下去了……”
    “你闭嘴!”瞄一眼陈大牛黑沉的脸色,他大哥陈大龙低斥一声,看曾氏泼辣的双眼横过了,声音又软了几分,“娘如今病在床上,哪个心里头都不好受,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嚷嚷,嚷嚷,你嚷嚷这些又有何用?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笑话,俺有啥可笑话的?”曾氏不服气,一双驴子似的眼,瞪着赵如娜,委屈得眼泪一串一串,“俺哪有说错?娘本来是好好的,能吃能睡,若非为了她,怎会气得病成这样?呜,小叔不孝顺,连你也不孝吗?俺就是气不过……”
    听他嫂子一直吵嚷着骂人,同样跪在地上的陈大牛沉默的看了赵如娜一眼,她却没有抬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知道他媳妇儿受委屈了,想要安抚她几句,可老娘这般,他生怕再火上浇油,只好闷着头,与她一道跪着,两个人一起做沉默的雕像。
    曾氏哭诉着,越说越来劲,看着赵如娜娇美的容颜,修长白皙的脖子,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厌恶。
    “弟妹,把娘气成这般,你倒是说句话啊,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吗?你装啥哑巴啊?”
    赵如娜眼睫毛动了动,仍是不吭声。
    曾氏拳头打在棉花上,自说自话许久,终是急眼了,站起身就推了她一把,“我看你还装死。娘都这样了,你就没有一句软话?”
    “嫂子!”先前只是打嘴杖,陈大牛一个大老爷们儿不想与她闹,惹得老太太心烦,如今见她当着自己的面都敢对他媳妇儿动手,脸色登时不好看了。
    冷冷地呵斥了她,他疼惜地看了一眼紧紧咬住嘴唇的赵如娜,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刺,“嫂子,俺尊你敬你,可你若再这般侮辱俺媳妇儿,就别怪俺不念情分了?”
    “哟,瞧你这话说得。小叔,你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嫂子还没说你呢?你出门一去便是十余年,这些年来,爹娘有个头痛脑热的,你可曾管过半分?呵,俺与你哥两个尽心尽力的侍候爹娘,可爹娘心里,你才是命根子。他们念着你,想着你,盼着你,是,你如今飞黄腾达了,你出息了,但小叔,做人不能忘本啦,你哥嫂哪里对不住你了?哼,娶什么样的媳妇儿,就做什么样的人?可怜俺那梁大妹子死得早,若她还在,怎肯让俺娘受这份气……呜……天啦……”
    曾氏在青州老家的村子里,为人就泼辣得很,如今借着老太太生病的由头更是得理不饶人,又骂又哭,又哭又嚎,双手不停的拍打着大腿,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陈大牛是个爷们儿,何尝与女人吵过嘴?一时面红耳赤,发作不得。时人着重孝道,长嫂侍候父母这些年,他作为小叔子实在不好与她理论,只好看了他哥一眼。
    陈大龙被他目光骇了一跳,终是怒了。
    “陈曾氏,你他娘的再在这煽风点火,就滚回青州老家种地去,老子要休妻!”
    陈家向来有惧内的传统,从陈大牛他爹到他哥都是如此。他这大哥平素很少骂他嫂子,这才养成了曾氏泼辣蛮横的性子,如今见他哥真发火了,还说得“休妻”这样严肃,曾氏一骇,反倒没了脾气,委屈地咕哝。
    “不说就不说。你们这般纵容小叔宠媳妇儿,往后有得你们受的,等着瞧吧……”
    “都闭嘴,俺是要死了吗?你们这般吵,这般气我……气死我了……”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吼了一声,扯着胸口,喘气呻吟不止,“哎哟喂……气死我了……一个二个的不省心……我还是死了好了……”
    由始至终,赵如娜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声也不吭。今日之事,来得突然,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打从她与陈大牛从辽东回来开始,侯府里的矛盾便一直夹杂在日常琐事之中,日积月累,老太太对她早有怨言,只是为了儿子和顾及她的身份一直未有发作。
    从辽东返京,她肚子一直没有信儿,老太太便已有不悦。但陈大牛二话不说,将这两年来侯府里“收入”的侍妾统统给打发了。为了这件事儿,老太太对她摔了好几天脸子,可她一直忍着,老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
    今日这火,才算是彻底点燃了。
    晌午时,宫里来了人,除了告诉赵如娜皇帝已经敕封高句国文佳公主做侧夫人,钦天监选了日子就要入府的消息之外,那机灵的小太监为了讨她喜欢,还顺便提了一嘴,说早朝时,定安侯在殿上当众驳了皇帝的意思,请旨册立她为正妻,并因此自请五十军棍,明日便要在奉天门外当众行杖刑。还说他为了不立高句公主为侧室,与皇帝两个闹得极不愉快。
    原本与赵如娜说一嘴,也就完事了。可偏生那曾氏见到宫里来人,以为又有什么赏赐,便偷偷的来听壁角,把这些事情听入耳朵,大惊失色,转眼便传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一听,不得了。
    旧怨新恨一起涌上来,她再忍不住了。
    在曾氏的挑拔下,她找了赵如娜过去,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让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发毒誓,若是一年内没有为陈大牛诞下子嗣,便自请下堂。除此,老太太还要她在陈大牛那未过门便死去的媳妇儿梁氏的牌位前下跪,数陈了她“数宗罪”。
    一不为侯府开枝散叶。
    二不劝侯爷广纳妾室。
    三不尊主母不识大体。
    四不侍夫君妇德皆无。
    赵如娜没有辩解,也不发誓,只是默默的跪着任由吴氏数落。原本老太太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这事儿骂骂也就罢了。可陈大牛得到消息从如花酒肆回来,一看赵如娜跪在那里,脸上挨了一个巴掌,他老妈和嫂子骂得难听不说,跪了一个时辰,连午饭也不给她吃,火气顿时上来了,上前便与他娘顶撞起来。
    向来孝顺的儿子,不仅忤逆于她,竟然为了媳妇儿骂娘。这老太太气恨地翻了个白眼儿,病就发了,当即昏倒在地。再醒过来时,便成了如今这般。
    “菩萨保佑,侯爷,来了,小的把人找来了。”
    周顺一脸喜气的冲了进来。一听这话,沉默了许久的赵如娜终是抬起头,侧过身子去,带着期许地看向房门口。
    夏初七只领了晴岚一人入内室。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听周顺说了大概的情况,可一看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再看赵如娜脸上红红的巴掌印,微微阖着眼,眸底闪过一道冷芒来。
    赵如娜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
    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看似柔弱,却又有许多时下女子身上不具备的坚韧与淡迫。更紧要的是,赵如娜曾经数次帮她。不仅替她在赵绵泽面前隐藏了许多的事情,就连上次收拾夏问秋与月毓,顺带把夏廷德连根拔起,也亏得有赵如娜。
    是赵如娜帮她去晋王府找的“茯百酒”下药醉了赵绵泽,让她睡在楚茨殿,也是赵如娜在月毓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找到的那个喜鹊登梅的肚兜,同样也只有赵如娜才有办法把这样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东宫来给她。
    夏初七为人仗义,朋友受辱,比她自己挨了巴掌还要痛心。面色一变,她丝毫没有注意床上的老太太,径直蹲下身,扶住赵如娜的肩膀。
    “菁华,你怎样了?”
    赵如娜冲她使了一个眼色,摇头,“我无事,快为我娘瞧瞧病吧?她痛了许久了。”
    “你这还叫无事?”看着她浮肿的眼睛,红肿的小脸,夏初七窝火不已,那老太太痛就让她痛一会好了,她可没那般好心,“菁华,你堂堂长公主,怎可如此纡尊降贵,跪于人前?起来,跪个屁啊。”
    赵如娜知她性子,暗自着急,扯扯她袖子,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生气。也不知道是太过着急还是跪得太久身体跪虚了,她身子一晃,差一点软倒,亏得夏初七急时扶住了她。
    “你看,你还说没事?”
    “娘恼了我,是我不孝,我该跪的。”
    她的态度,一再表明,在侯爷她就只是陈大牛的媳妇儿,不是什么长公主。夏初七知道,眼下的媳妇儿大多都逆来顺受,等着熬成婆的那一天。可有些人就是这般,你越是示弱,人家越是骑到你头上。
    果然,不待她说话,曾氏见她一身男装与赵如娜这般亲近,眼睛一亮,腾地就站起来,阳怪怪气地酸道:“你是哪里的大夫?怎得如此不知捡点,入得人的内室,与人的家眷勾勾搭搭,哼,有些人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呢……”
    “你闭嘴!”陈大龙又吼她。
    夏初七摆摆手,表示不介意,脸上却笑开了花,“这位大嫂,你想知道我是何人?”
    曾氏瞥一眼夫婿,缩了缩脖子。
    “管你是谁?俺不稀罕知道。”
    “那就别问了。”夏初七笑着说道,为了免得为赵如娜添一些不必要的口舌,抬手扯掉头上的公子髻,扯掉了八字胡,一脸坏笑的看着曾氏,补充,“免得说出来,我怕吓死你。”
    曾氏欺软怕硬惯了,听她语气狂妄,不由瘆住。夏初七也冷冷看她一眼,只扶住赵如娜,扫视了一圈众人,加重了声音。
    “有些人真是不知好歹,吃着人的,喝着人的,穿着人的,住着人的,还想要骑在人的头上?”转头看着曾氏,她笑了,“既然你没见识,我便给你说道说道。长公主是什么人?就你这颗脑袋,只要她一句话,分分钟便会落地。呵,每日与阎王爷打交道,亏你还能这般张扬跋扈,醒醒吧,大嫂。若非公主看在侯爷的分上不与你计较。你投胎转世都又被人捏死好几回了,人贱得有个度!贱到底了,便没救了。”
    人比人,才能比出得品性来。
    她那样子比起温厚的赵如娜,简直不在同一个段位。陈大牛那老娘看得都忘了喊痛,愣愣地看住她,心里只有一句话,若是谁家娶到她做儿媳妇儿,只怕老婆婆早晚能被气死。
    她在那边腹诽着夏初七,夏初七骂完了曾氏,在赵如娜不停的眼波暗示之下,终是也看向了她。
    “老太太哪里不舒服?”她问。
    “哪都不舒服。”老太太没甚力气。
    “哪里痛?”
    “哪都痛。”
    捂着心窝,那老太太又呻吟起来,像是痛得难受。对待老人家,尤其是生病的老人家,夏初七态度还算友好。她让陈大牛两兄弟把老太太扶住躺平,坐在绿儿端来的圆杌子上,开始为她切脉。
    “怎样了?”
    见她久久不语,陈大牛焦心的问。
    夏初七没有说话,收回手来,看了老太太一眼,忧心道,“只怕不太妙,依我看,是急性阑尾炎。”
    “急性阑尾炎。”众人没听过这个病名,看她说得严肃,纷纷抽气一声,不太明白的看着她问,“这个病……好治吗?”
    夏初七严肃着脸,卖了个关子。
    “说好治也好治,说不好治也不好治。”
    “此话怎讲?”
    “好治呢,是对我而言,一个小手术罢了。不好治呢,是普通大夫治不了,这个需要开膛剖肚,切掉一截肠子。嗯,差不多就是这般。”
    “啊”一声,其余人愣住了,老太太更是吓得厉害。外科手术在时下基本没有,开膛剖腹这样恐怖的词,听得人肉皮子都麻了,哪里敢想象?更何况,还要切掉一截肠子?
    “不,俺不要,不要……”老太太叫唤起来,面色苍白,样子极是紧张。
    夏初七冲她一笑,“老太太,你可不要讳疾忌医。你肚子里有一截肠子烂掉了,必须切除才能好起来……”
    “肠子烂掉了?”老太太喃喃自语。
    “是,烂掉了。”夏初七不停她再发表意见,转头看向陈大牛,“侯爷你出来一下,我单独与你商议一下手术事宜。”
    “好。”陈大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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