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英将自己的病床挪到了大哥的房间,她的伤原本就不重,不过是破了几层油皮,贴层纱布就行。
    她形成了一套新的行为方式,说一不二的全权接手照顾大哥的职业,饭照吃水照喝,即使是这样,仍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吴小姐日日都来报道,带着鲜花和水果,泪眼朦胧的立在床前抽泣。
    每当这时,俊英便立在窗边朝外看,她对她没有恨,更没有嫉妒,一切都谈不上。吴小姐要看,就让她看。
    俊英看着外面愈发灿烂的骄阳,浑身出于寒潭中,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宋振骐这个人,没有了大哥,她想象不出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样。
    到底是谁开的枪,又是为什么?
    军方抓了许多人,严格审问严刑拷打,没有落实一丝有用信息。
    到底是为什么?
    大哥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军人,为党国奉献了大半辈子,没有贪污腐败、没有倒行逆施、没有欺压他人、没有勾连狗苟,需要他的地方,二话不说冲向血肉纷飞的战场。
    她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会有人行刺他。
    俊英以为这会是件超凡的难以解答的问题,那么多人都抓不到真正的嫌犯,她又能查到什么呢。
    然而这个答案,意外的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张嘉怡仍旧穿得十分朴素,一身蓝布旗袍,面色发黄带苦,她被拦下楼下,副官询问她的身份,她道是俊英的同学兼好友。
    徐副官上来通报,俊英给大哥擦身的动作顿时,隔了几秒才道:“徐副官,麻烦您带她上来。”
    俊英在套间外的待客室接待了张嘉怡,张嘉怡将扎着花的果篮放到桌面,发白的唇角带歉意的苦笑:“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应该早点来看你。俊英你瘦了好多。”
    俊英抿了抿唇角,目光暗淡,请她饮茶。
    张嘉怡端详着她的面色,状若无意的问道:“司令怎么样了,有好转吗?”
    俊英摇头:“还在昏迷。”
    她蓦地抬起头,当即捕捉到她的这位老同学老情人唇角奇异的表情,那里要翘不翘的,见她抬头,立即压了下去。
    许多细节忽然灵汇贯通的冲过来,俊英的身子一晃,差点撞翻了桌上的茶杯,张嘉怡连忙起身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朝她的耳边吹起:“节哀呀俊英你怎么总是这么傻,真为你着急呀。”
    她知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脸,笑吟吟的透过玻璃窗望向隔壁躺尸的男人,起身拍了拍手,道自己还有事要告辞了。
    俊英忍着寒颤起身送她,及至门口,她忽而问道:“外面封锁了大哥遇刺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嘉怡背对着她耸耸肩:“哎呀,我去你们家,你们家佣人说的。”
    “哦”俊英长叹一声:“对了,上次忘了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安和街的?”
    张嘉怡定定的站住,慢慢的转过身来,送给俊英一道轻快的笑:“所谓有缘千里来相见,上街买东西,看到你的背景,一下没忍住住,就追到你家里去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的眼睛亮而轻快,带着令人侧目的潇洒快意,也可以说是——傲然的自负,以及将他人玩弄于手掌心的肆意。
    就算你怀疑我,你有证据吗?
    多年前你就是这么蠢,现在还是这么蠢,这叫我有什么办法?
    张嘉怡轻轻松松的从医院出来,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辗转着进了一家古董铺,在里间洗脸换衣服,从后门而出。
    她穿着一条淑女小洋装,头戴礼帽,手上拿着白色镶着珍珠的手包,步行至美资的百货商场,购买果脯和衣物,到大门口大大方方的招了计程车直到苏先生的和园。
    张嘉怡将礼物放到桌上,在苏城面前转了一圈:“苏老师,您看我好看吗?”
    苏城觉得她的孩子气太重,且已多日私自逗留在风声日紧的南京,地下情报这份工作——不是很适合她。
    纵使她的技能再专业再灵活,若是控制不住,难免会惹来后患。
    他点点头,端坐到饭桌前:“来吃饭吧,你定的什么时间的火车?”
    张嘉怡趴在桌子上捧住清秀宜人的脸:“明天啦,我不在这儿吃了,想带着朋友去外面下馆子。”
    苏城叫她务必低调行事,张嘉怡没所谓的点头。
    同苏城告辞,她去了后园,四位青年正在床边收拾行李,他们穿着青袍系着围巾,有的还戴着眼镜,俨然是大学生的模样。
    这四位,是她在广州靠主义和金钱笼络的“和平社”会员,说到底也就是游离于所有正规组织,打着行刺救国的方针,以钱买命的私人帮派。
    张嘉怡给每人递了一只装着美钞和火车票的信封:“让你们冒这么大的险无以为报。”
    “哪里,国家少一个败类,希望就多了一分。这是我们的职责。”
    和园后面停着一辆绿色的计程车,载着五人去了家高档酒店,吃喝玩乐一应俱全,预备着潇洒一晚。
    她实在是太开心了,没人分享这份愉快怎么行呢。
    这四人身份敏感,还是外来户,有些担心:“去酒店没事儿吗?”
    “没事儿,我定的是大新酒店,南京最高级的娱乐场,里面全是权贵富商,还是美国人开的,谁有那个胆子在这里搞事?”
    她伸手小捶了对方一下,在这四人眼里,她是相当的魅力四射。
    张嘉怡一早就订好了房,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掏出自己的证件:“早上开的房,麻烦把钥匙给我。”
    两间房相挨着,张嘉怡请他们先去洗漱休息,一个小时后在楼下餐厅汇合。
    她优哉游哉的踢掉高跟鞋,取下帽子往床上一抛,轻声哼着歌儿去浴室里放洗澡水,外面忽然传来嘎吱一声响,张嘉怡迅疾敛目快步冲出去,环视一圈,没发现端倪,倒是门外有醉汉在吵闹。
    她松了一口气,轻蔑的嗤笑一声,从酒鬼里拿出一瓶好酒打开,房内开着暖气,丝毫都不冷,她对着镜子婀娜的脱掉衣服。
    张嘉怡把自己雪白的肉体包在浴巾里,手持红酒杯,准备泡个澡喝点小酒,脚步才到浴室门口,敲门声响起。
    她十分不快的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到门口:“不是说一个小时候汇合吗?”
    “嘉怡,是我。”
    富有磁性的男低音从门缝里钻进来。
    张嘉怡打开门,欣喜的望着苏城:“苏老师,你怎么来啦!”
    苏城穿着一身棕色格纹西装,里面配着同款马甲和白衬衫,头发三七偏分,发质黑亮自然蓬松,气质温和沉稳,是位十足绅士风度英俊高大的文人。
    他的神色藏在镜片后,反手带上房门,侧身对着墙:“你先去换件衣服。”
    张嘉怡歪着头,优雅妩媚的啜了一口红酒:“苏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自然有我的途径。”
    “苏老师,你一向很温柔的,这么凶,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苏城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手帕,上面沾着棕黑色的金属粉末:“硝石粉,那四个学生怎么会带枪?”
    张嘉怡从后贴近苏城,单手要搂他的腰,被苏城反手推开,她无所谓地笑:“这我真不知道呀。要不您等等,我洗完澡出来,我们再一起去问问?”
    苏城深吸一口气:“嘉怡,这不是闹着玩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太任性了!”
    张嘉怡挑了挑眉头,最不爱听老古板说教,这些人天天让她乖,让她听话,让她做谦让的老好人,听从组织安排的好下属做老好人的下场就是被人欺辱。
    她实在是受够了真善美的说教!
    唯有积极奋进,主动出击,想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去拿,自己才能活得漂漂亮亮!
    张嘉怡转身进了浴室,水已经从浴缸里漫了出来,她略微忧愁的哎呀一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理解我理解我的已经死了。”
    “是么?”浑身是黑的身影从门背后闪出。
    森冷的机械顶到张嘉怡的脖子上,她手上的红酒摇晃着泼了出来。
    “嘘小点儿声。”
    俊英淡淡的说道,音调森然无情,她穿着黑色皮衣的短打,下身是一条紧身弹力裤,踩着黑色软底皮靴,长发扎成低马尾顺在脑后。
    她将张嘉怡的左手别到腰后,手枪再次往上一顶,顶住张嘉怡的下巴,大拇指掰下保险。
    “别,求求你了!”张嘉怡压低声音,丝丝的寒意渗入骨髓,她浑身颤抖着,心思飞快运转:“你这是做什么还记恨以前的事情么哎别别,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顶在下巴处的枪口稍稍一松,张嘉怡趁机大叫救命,手中的红酒杯砸到墙面上,接着反手往后一扎。
    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她的左手被人大力往上反折,痛得当即要下跪。
    俊英死咬着牙关,任由玻璃深扎入背,血水滴滴落到地板上,随着浅浅的温水融开飘成一幅画。
    想要她松开张嘉怡,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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