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下,有人打开车门,三辆车里走出一些人,康桥觉得眼前的状况就像是长长的电影胶带所缔造出来的,那些人清一色穿着黑色西装,就只有从中间车辆出来的人穿着白色衬衫,那些人被做了模糊处理,身影更是被拉得又瘦又长。
    数十条人影往着康桥这里走来,无意识看着,耳边听着韩棕叫唤她的声音,康桥。
    那声音听着带着担忧。
    于是她说:别吵。
    说完那句之后康桥被近在眼前的那张被放大的面孔吓了一大跳,那一大跳促使着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不防那么一吓之后她的声音扭曲了起来。
    霍叔叔——
    那声霍叔叔叫得又尖又锐。
    那张被放大的面孔在看着她。
    康桥觉得有点丢脸,于是呐呐的解释着:“霍叔叔,还不知道吧?我胆子特别小,你这么一出现把我吓了一大跳。”
    回应康桥的是霍正楷凝重的声音,凝重中带着一点点的沉痛:康桥,你得和我到医院去一趟。
    说什么到医院去?不,她可一点也不想到医院去,那可是晦气的地方,摇头,呐呐的说着:“霍叔叔,我还有两棵树没有种完。”
    说完那句话之后康桥手就想去拿帽子,然后手腕被扣住。
    “康桥,你妈妈想见你。”
    假装没有听到,使劲挣脱那只手,然后她听到那么大那么凶的一串声音直接钻进她耳膜里。
    “康桥,要来不及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了下来,这世界瞬间一片荒芜,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是台风又要来了吗?就像她十二岁那年骤然来临的那场台风。
    木然移动着脚步,在很多人簇拥下坐上了车,她坐在靠左边位置,霍正楷坐在靠右边位置。
    木然看着车窗外的世界,白的是云,黑的是天空,白的是孩子浅色的蓬蓬裙,黑的是深色的人们的头发。
    然后,她听到了这样的一番话。
    “那一刀刺得太深,深且致命,医生说肝脏受损严重,说回天乏力,康桥,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沉默着,那个黑白世界里有人笑容满面,有人神情冷漠。
    “你妈让医生给她打了止痛针,你妈说怎么也得见康桥一面。”
    沉默着,白的是无处不在的光,黑的是一直延续着的马路。
    黑色的马路一直延续到那幢白色的建筑,下车,推开车门,她的脚已然走不动,有人拖着她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天花板的白炽灯灯光一节一节飞跃而过。
    然后,停在那个房间门口,有人为她打开了门。
    那门就像是缓缓展开的折扇,从一丁点缝隙被无限拉大,在无限被拉大的空间里她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真奇怪,和她来时想象中的凄凉模样不一样,躺在床上的女人脸上干干净净的,表情也平静,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和平日里头的没有什么两样。
    还真那样,白色的旗袍换成浅紫色较为宽松的旗袍。
    床上的女人冲着康桥笑。
    背后那扇门关上,康桥站在那里,忘了前行。
    “康桥,过来妈妈这里。”她和她说,声音比平常温柔了不少。
    于是,抬脚,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停在她床前,瞅着她。
    她在叹气呢,她叹气着说:真是铁石心肠的人,妈妈都要死了怎么都不掉几滴眼泪呢?
    继续瞅着床上的女人,细细的瞅着,开口。
    “妈妈。”
    “嗯。”
    “妈妈,你真的会死吗?”
    “嗯,而且很快。”
    康桥听到自己“哦”的一声,那一声倒也很平静,然后身体往前倾斜,嘴唇趴在妈妈的耳边:“妈妈,你现在先别死,你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之后,直起腰目光搜寻着,要在一个病房里找出一样利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很快的康桥就找到一把刀,那把刀紧紧握在手上。
    手被拉住:“康桥,你要干什么?”
    回头,康桥听到自己声音宛如在梦呓:“妈妈,我的同学告诉我是他拉你一把,刀才会刺到你的,妈妈我去杀了他,妈妈不是一直想杀他吗?我这就去杀了他,我让他给你陪葬。”
    霍正楷现在就在房间门口,她只需要打开门,然后装成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嘴里喊着霍叔叔,沉浸在愧疚和罪恶感中的男人眼睛一定是光顾着看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了,到时候他肯定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假惺惺的安慰他,然后朝着她走来,等到他走到她面前时,一直别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
    那一刀一定要狠要快要深,她要看着他的瞳孔在她面前扩大,定额,据说那是死亡的模样。
    白的是墙,白的是天花板,白的是这房间所有所有的一切,黑的是妈妈的头发还有蚯蚓一样的条状物体通过她的嘴角不断渗透出,在那声“康桥”中,条状物体在瞬间变得刺目,回归了属于它原本的颜色。
    红的像血,红得触目惊心。
    “康桥,过来,来妈妈这里,康桥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妈妈想好好的看看你,刚刚那会儿妈妈才想起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好好的看过你。”
    刀放在一边,走了过去,一一把她嘴角渗透出来的红色液体擦拭干净,在她的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把头埋在她心上的部位,倾听着她的心跳。
    “妈妈。”
    “嗯。”
    冥冥中有神明,拉着她和她的手来到那个小小的村落,鸣虫叫个不停的夏夜,果树下,她脸靠在她膝盖上,那时她很年幼,那时她很年轻,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绕着她们,年轻的她给年幼的她讲故事,声音温柔缓慢。
    “你出生时可丑了,我在想那个皱巴巴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生的呢,我明明这么漂亮。”
    “一眨眼,十九年过去了,丑巴巴的孩子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个让妈妈很高兴,康桥,妈妈没有什么文化,所以妈妈无法了解你所喜欢的书,你所热爱的故事人物,你具体喜欢哪些城市你又是为什么会喜欢这些城市的,妈妈也听不懂你喜欢的音乐,理解不了被你记在笔记本的那些格言。”
    “这个你要原谅我,妈妈曾经尝试过去学习,可你也知道妈妈没有多少的耐心。”
    “康桥,你听我说,你的同学看错了,拉我一把的人不是霍正楷,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坐在妈妈后面,妈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我想那个人是吓到了吧?那个人想不明白法师那位一脸和善的助手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康桥,妈妈也被吓到了,所以一时之间忘了躲开,然后背后的人推了我一把,想躲开那把刀已经来不及了。”
    “康桥,你要记住,一切不关霍正楷的事情。”
    “以后呢——”
    那个以后拉得可真长,夏虫在嗡嗡叫着,导致于年幼的她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导致于她觉得困倦。
    恍恍惚惚中,那样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康桥啊——
    这么一听康桥还以为是外婆在叫她了。
    “嗯。”答应着。
    我在,我在听呢,我可没有在打瞌睡。
    “康桥,以后你要代替妈妈照顾小樊,等小樊长大以后帮我告诉他,妈妈爱他,很爱很爱。”
    “好的。”应答着。
    “康桥,不要觉得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妈妈只是和你外婆一样先走一步而已,一段时间过去,我们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见面,所以不要害怕,但如果真害怕了就抬头看,妈妈和你外婆在看着你们呢,妈妈和外婆在保佑你们呢,所以啊,什么好害怕的,懂吗吗?”
    “我懂。”
    “康桥,你也不用担心接下来的生活,他答应过我,会好好的照顾你和小樊,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去担心,有时候也和别的女孩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男孩子约会,妈妈这样说你明白吗?”
    “是的,我听明白了。”
    “康桥,刚刚你说要去杀霍正楷,妈妈心里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来着,我总算没有白疼你,现在妈妈就当你已经把他干脆利索的解决了,好吗?”
    “好的,妈妈。”
    “康桥,小樊……小樊还小,你比他大十二岁。”
    “妈妈,我懂,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樊,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嗯,那就好,那就好……”
    “康桥。”
    “妈妈。”
    “妈妈……妈妈要走了。”
    ……
    耳朵下面的那个世界,安静了,夏虫不再鸣叫,晚风停歇了下来,树上的叶子不再发出瑟瑟声响。
    “妈妈,别走,妈妈你能不能别走,我会害怕。”“妈妈,求你别走,妈妈我和你说我现在已经开始害怕回家了,我害怕打开你房间的门,我害怕在你房间里找不到你,害怕一不小心叫出那声妈妈没有人应答,害怕下雨时没有人在我耳边唠叨康桥记得带伞,害怕夜晚来临时你的窗口不再有亮光。”
    “妈妈,我害怕。”
    ……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她被带离那个房间时还浑浑噩噩的,有人把她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有人强行给她打了针。
    那一针过后,她陷入了长长的昏睡。
    长长的一觉之后,窗外正在下着雨,雨水滴答滴答的,下得还不小。
    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康桥想,总算下雨了,下雨了多多少少会缓解近日的高温,均匀的呼吸声来自于她的怀里,低头看。
    她的小樊无尾熊一样趴在她身上呼呼大睡,推了推霍小樊,然后康桥看到霍小樊那双哭肿的眼睛。
    手无力垂落。
    二零零四年,康桥十九岁,这一年,她送走了自己的妈妈。
    ☆、第69章
    霍正楷为倪海棠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倪海棠的牌位被送进霍家祖庙,紧紧挨着林芝华,虽然没有那张结婚证书,但死后的倪海棠终于在她的姓氏之前冠上了那个梦寐以求的霍姓,变成霍倪玉洁。
    葬礼的当天,斯里巴加湾最高级别的长官公布四天前发生在霍家祖庙的事故真相:持刀杀人的是一名马来西亚零售商的长子,一年前,这位马来西亚零售商因为承受不了公司破产而选择自杀,马来西亚商人的长子把自己父亲的死归结于霍正楷在零售业的长期打压垄断,之后经过精心布置最终在八月十三号这天持刀行凶,当时混乱的场面导致于最终刀刺向站在霍正楷身边的倪海棠。
    这一天,斯里巴加湾的名人们如数到场,另外一些人也通过水陆空交通工具不远千里前来参加葬礼,公益组织,部分驻文莱使馆外交部派出代表,多家报馆电子媒体电视台均派出摄制组跟进。
    挽联花圈从灵堂外一直延伸着一眼望不到边。
    他们管这种排场叫做风光大葬。
    霍正楷一手拉着康桥一手拉着霍小樊立于家属位置,对每一位来宾谢礼。
    二零零四年,康桥十九岁,这一年,康桥参加了她人生中的第二场葬礼,在这场葬礼中她送走了自己的妈妈。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康桥就像是一个健忘病患,起床,走到倪海棠房间外,敲门,妈妈我要上学去了,放学回家敲门妈妈我回来了,早餐时低头喝完牛奶之后说妈妈你发现了没有……话迅速顿住,脸朝着对面,对面坐着霍小樊,笑容变少了霍小樊。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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