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也在准备着八月节,社祭日是在民间流行,宫中原本并不盛行,但当今皇帝是在民间长大,自然八月节便也成了宫中的节日。
    大汉朝所有正式的节日都需要百官穿着朝服,在大殿中由皇帝带领进行祭拜和宴饮,并由御史府掌管礼仪监察的御史们进行监察,不允许官员有失仪的行为,若有失仪,则准备被御史弹劾。
    社祭日这一天,刘病己放了官员们的假,让他们回到家中和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一起宴饮作乐。而他也在那一日带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戴长乐和其他侍从,陪同太子刘奭、长公主刘念等人去许后父亲家中过节。
    平恩候许广汉的族中男丁甚少,许广汉是个可怜人,两次被同僚陷害,丢了官职不说,还被施了宫刑,身下只有一个女儿许平君。后来又因为此,被霍光认为不具备封侯的资格,直到霍光死后,女婿才给他封了平恩候。
    许嘉是他哥哥的儿子,哥哥怕他年老没有血脉承嗣,便让许嘉做了嗣子,好让许广汉死后有香火供奉。
    许平君死后,许广汉就守着许嘉过日子,这样人丁单薄的许家,霍家当年怎么能当回事。
    得知皇帝带着外孙和外孙女来许家过八月节,平恩候许广汉和嗣子许嘉率领一家老小站在门外接迎皇帝陛下和太子、长公主一行。
    这样的盛宠,许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得到过了,许广汉和刘病己是舍友,曾经一起在掖庭住着,两人的关系自然也是很亲近。
    许广汉的妻子当年虽然厌恶刘病己贫困,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但却对女儿极好,木已成舟之后,对刘病己也多有照顾,刘病己的一生只有在许家才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欢乐。
    许后称后,许家因为畏惧霍家,不敢有任何过于亲近皇家的行为,许后死后,许广汉后悔莫及,后悔顾及太多,没有在皇宫中布下自己的势力,保护好女儿。
    为了女儿的两个幼子,许广汉选了忠心不二的许氏奴婢进宫做乳母。乳母们一步都不离开孩子,若有霍成君赐下什么食物,必然先自己尝了,才让孩子吃。霍成君每每召见,必先通知皇帝前来解救。
    有了这样的岳家依仗,刘病己方才放心让两个孩子在宫中长大。
    霍家倒台后,许家意识到刘病己总是要立新后的,许广汉也是个男人,年轻的刘病己总会喜欢上别的女人,他的女儿终究是去了,只是可怜了那两个孩子。
    许广汉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太子,也不知道许家的荣宠能保持多久,他只是和许嘉谨慎地过着日子,不敢给太子惹麻烦。
    看着高大俊朗,俊美无俦的刘病己步下龙辇,回过身去抱下刘奭和刘念,许广汉浑浊的双眼湿润了。
    刘病己的这一行为让扑朔迷离的后位之争更增添了一份神秘,但无论如何,许家和太子依旧在刘病己心中占有至高之位,这就够了。
    对于天子,不能奢求更多。
    大汉从来不缺唯我独尊的天子,汉武帝的几任皇后都没有捞着好,就连昭帝的母亲钩弋夫人在正得爱宠之时,也被赐死,更不用说陪伴着汉武帝的大将军和丞相们了,大都难得善终。
    “舅舅。”,长公主见过外公后,便扑到了许嘉身上,她有个小秘密要和舅舅分享。
    ☆、第69章 绣
    许嘉看了看刘病己,施了一礼,便将刘念举了起来,放在肩头,刘念拍着小手,笑着叫着,甥舅二人便先进入了厅堂。
    刘病己低头看看太子刘奭,刘奭已经九岁了,眼中闪过羡慕,但脸上却不显示出来,只是背着手站着,恭谨地问候外公。
    “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毛里毛躁的,让公主也没有了仪态。”,许广汉在背后训斥起许嘉来。
    自许平君过世后,刘病己便没有在许家过过什么节日,八月节大都是和曾外祖婆史家、外祖王家一起过的。
    今日皇帝的意思,让许广汉有些摸不着头脑,许家人太少了,经不起折腾,女儿留下的骨肉他也要周全。许广汉年纪大了,只求老老实实做个臣子能有善终,许家能有今日,也是他早先没有预料得到的。
    刘病己笑着道:“许嘉才及冠,等娶了妻子就定性了,念儿就喜欢和她舅舅玩,由着她高兴吧。”
    许嘉是许平君和刘病己看着长大的,以前许嘉被许广汉罚的时候,还找刘病己求过情呢,说起这个小舅子,刘病己的口气像是说自家的小孩子。
    说起婚事,许广汉叹口气道:“这孩子又挑剔,又喜欢喝酒,还和于廷尉家那个不着调的小郎君凑在一起,那个不到三十不婚,许嘉也有样学样,婚事迟迟定不下来,什么时候这头野驴才能套上嚼子。”
    “哈哈。”,刘病己不由大笑起来,岳父大人还是这么有趣,“那是没有见着喜欢的人,见着了就好了。”
    “喜欢的……难哟。”,许广汉叹口气又摇摇头。
    厅堂里,刘念已经爬下许嘉的肩头,趴在舅舅的耳朵边上嘀嘀咕咕地说悄悄话,许嘉一边听着,一边赞叹道:“外甥女好聪慧,下次舅舅替你打赏就是。”
    “你两个又弄什么?”,许广汉牵着刘奭的手,和刘病己进了屋,虎贲和羽林郎也跟着进来,排成两侧。
    刘病己挥挥手道:“都到外面守着。”,转过头又道:“到那里都是这般,那有以前做游侠时自在。”
    站在一旁一直装哑巴的戴长乐这才接了句话:“做游侠时那有这般排场,臣还是不喜欢做游侠,总被皇上踩着翻许候家的墙。”
    “还有这事?”,许广汉双眼一瞪。
    “皇上想见许娘子一面,又怕被许夫人瞧见打出去,便总是踩着长乐的肩膀趴在墙边看,所以臣一直长不高。”
    刘病己脸一红,骂道:“戴长乐,你还没有喝酒便醉了,去,另开一席给你,在外面和虎贲们守着去。”
    “那臣去了。”,戴长乐磕巴着嘴儿出去了。
    “哈哈”,就连总有些畏惧父皇身上威压的太子都忍不住笑了。
    “你和平君究竟瞒了我多少事?”,许广汉笑骂道。
    “左右不过是些小儿女家的事,阿父当着外孙面前就别问了。”,刘病己未称帝之前是跟着许平君喊许广汉阿父的,一羞一急的,竟把以前的称呼喊了出来。
    “阿父,抱我坐高高。”,刘念凑过来,攀着刘病己的大腿。
    刘病己眯了眯那狭长的凤眼,将刘念举了起来,这是父女二人第一次这般亲密,许广汉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有些开心,他是一直可怜这个小外孙女,生了没几日,女儿便去了。刘病己压根不喜欢给这孩子庆祝生辰,他老了,也总是想起女儿来,只有许嘉这个舅舅一直哄着她。
    看着刘念在笑着拍手,许广汉眼睛湿了,摸着刘奭的头道:“可惜太子大了,要不也让皇上举一举。”
    许广汉居住在戚里,自刘病己登基之后,便从贫民居住的弄里搬到了这皇亲外戚居住的戚里,居住条件可谓是一步登天。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和老婆子都整夜合不拢眼,担心有盗贼偷窃自家的东西。
    直城门北阙附近的戚里,并不像普通的里那样有里门,有里长和监门管制。这个里的很多府邸直接把门朝向北阙的大街,没有里长和监门管制,因此许氏夫妇觉得不安全。实际上戚里的西边是桂宫,东边是北宫,都是皇帝妃嫔或者太后的离宫所在,再加上戚里的居民都很特殊,有自家的护卫队夜巡,比里长管辖要安全多了。
    住了有半年多,许氏夫妇才习惯了戚里,觉察出戚里的好来,这里的房舍大都构建精良,和长安东北角嘈杂拥挤的民宅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时候许广汉会想,是不是自家将女儿的福分享没了,女儿才这么早早的就去了。许广汉亲生骨肉也唯有这一个女儿,进了皇宫,才几年的功夫就没声没息的没了,老婆子扛不住这个打击,也跟着走了。
    许嘉觉得姐姐死的可疑,盯住了医女淳于衍,发现霍家和淳于家的瓜蔓,向刘病己密报,皇帝方说出了他的报仇计划,让许家等着瞧霍家的下场。
    从那时起,许广汉这才决定要和权势滔天的霍家对着干,霍光说他是受过宫刑的人,没有资格封侯。皇后的父亲居然不能封侯,这是何等的羞辱,许广汉为了不难为女儿女婿忍了;霍光家的人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而许广汉每次见皇后和陛下,要通传许久,他也忍了,可是女儿没了,老婆子也去了,他还能忍吗?
    魏相、金安等人都是通过他引荐给刘病己的,他的弟弟进入宫廷担任中郎将,嘴上不说实际上一直暗中带兵监护着太子。
    霍光死后,霍光的遗孀霍显等人依旧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来临,日日饮酒作乐,自以为霍家依旧能够继续权倾朝野。却不知皇帝正在等着他们自取灭亡。
    一步步将霍家架空,绝了霍皇后的子嗣,逼的霍家那帮混蛋谋反,最后灭了霍家的族,杀了几千户,这对翁婿才算出了气。
    许广汉还图什么?他只想再用余生为女儿保全这对小儿女。
    皇上带着一对小儿女来许家过八月节,是给他许家长脸,吃定心丸来了,也是给太子撑腰。在戚里住着的都是皇亲国戚,这会儿只怕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皇帝依旧没有忘了许后。
    这份情许广汉承了,但是他还是想问问他的好女婿,这新皇后究竟是要选谁。
    若是张家的那位婕妤,许广汉是万万不放心。
    刘病己千杯万盏之后吐露了一句真言:“只找一位没有生过孩子的婕妤做皇后,令她收养两个孩子,以后也不会有子了。”
    这便是无子无宠的王婕妤了,许广汉的手抖了一下,轻轻点了头。
    “阿父,我不会负平君的,你放心吧。”,刘病己望着天上的月亮,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个想法其实早就埋在了他的心中,所以看见王婕妤和太子、长公主亲近,并没有说什么。
    若是这个女人是借着皇子邀宠,那就算了,若是念着许平君和她的旧情,帮忙照料两个孩子,她还可以让她的家族更进一步。
    当长公主拿着那幅雨中赏荷图击中他的心时,一向善于隐藏情绪的刘病己忍不住掉了泪,心疼于刘念小小年纪就要学会为自己为哥哥打算。
    他看着长得像阿母,内心像阿父一般胆大狡诈的女儿,也有些失落,为什么这个不是个儿子。刘念的命运和他很像,都生来没有阿母的记忆,不管怎么样,刘奭和刘念不会再像他一样,那么艰苦度日。
    原本还想继续打一阵哑谜,看看朝堂上群臣有什么反应的皇帝,决定早些揭晓谜底。
    若是论起什么叫做求而不得和失之交臂,说的就是张婕妤与这后位了。
    有些人就是败得莫名其妙,张婕妤无论怎么努力都要与后位恰恰晚那么一步,这也许便是命运的安排。
    当年张贺做掖庭令时,将被收养在掖庭的刘病己当做亲孙子一样养护,刘病己一日日长大,张贺心中很欣慰。
    张贺得到过戾太子的恩惠,戾太子死后,他也因跟随过戾太子而被阉割,做了掖庭令,却也因此能将戾太子唯一的血脉:皇曾孙刘病己庇护着长大。汉武帝的心比谁都狠,刘病己的幼年说起来都是泪。
    刘病己年岁日长,便在长安城做起了游侠,每日斗鸡走马,体察民情,这样才能活的安稳。
    突然有一日,刘病己对张贺说想娶妻,张贺想来想去,打算将弟弟张安世的孙女许配给刘病己,却遭到了张安世的反对。
    在张安世的眼中,刘病己是个什么出生,能以庶民的身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还想娶他的孙女。张安世当时和霍光一力辅佐汉武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昭帝呢,怎么可能会将孙女嫁给不名一文的皇曾孙。
    张贺的儿子早死,养着弟弟张安世最小的儿子张彭祖过活,还有一个小的可怜的孙子,身体弱的像小猫儿一样,不知道能不能长大,家中并没有女子可以许嫁给刘病己。
    思来想去,张贺想起下属许广汉有女许平君,得还不错,皇曾孙曾经多次在他面前,夸过许平君的柔顺和美貌。
    恰好许平君的未婚夫暴毙,张贺问了刘病己的意思,便做了媒。
    这位老人没看到刘病己登基便过世了,刘病己一直引以为憾,后来封了张彭祖做阳都候,又派了二百人在张贺的坟前守墓。张安世几番推却,表示无功不受禄,刘病己实在忍不住了道:“将军,吾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张贺。”,张安世方红着脸不再推辞。
    张婕妤想若是当初爷爷张安世同意了叔祖张贺提的这门亲事,她不就是妥妥的皇后了吗?
    可是她不就也要被霍成君害死了吗?哪里还能够这般和皇帝恩爱呢?
    许平君作为皇上的发妻,替她挡住了霍家的暗箭,皇上靠着爷爷统管皇宫和长安城的羽林郎,顺顺当当的将霍家灭了,霍成君被废,又该立新后了。
    张婕妤觉得这个后位妥妥是自己的。而且,她还很争气,生了一位比太子还要健壮聪慧的二皇子,长得也像皇上一般高大俊朗。皇帝就是念在死去的叔祖张贺面上,也应当轮到她来做皇后了。
    许家还有什么?老的老,小的小,太子又很软和,性情一点不像皇帝。
    她做了皇后,还有刘奭什么事,怎么也应当是她的儿子刘钦做太子,这些都是迟早的事。皇上对她恩宠有加,经常宿在她的殿中,皇宫中谁不知道眼下是张婕妤最得宠爱,死人又怎么比得过活人。
    张婕妤日日缠着刘病己答应立自己为后,好像皇上也动摇了,打算询问群臣的看法。
    可是这一次,张婕妤又落败了,她早早便被刘病己排除在了皇后人选的范围之外,而让这个念头更家坚固的,是因为刘念的一副绣图。
    长公主命中黄门弘恭,务必将阿父引到她住的椒房殿中。原先长公主和太子一起住在太子宫,太子八岁时,刘病己认为太子已经可以独掌一宫,便将长公主搬到了椒房殿,也就是说谁成了新皇后,便要亲自抚养长公主。
    椒房殿没有皇后,皇帝来的便少,最主要是刘念长的越发像许后,刘病己不敢看,他总想起刚称帝登基的时候,若是能忍得住,让许平君只做婕妤,顺着霍家,也许许平君不会死。可那时他没有学会忍耐,只想把一切都和平君分享,最后却害死了平君。
    弘恭作为中黄门,自然知道皇帝的心病,他压根不敢怠慢这位皇帝不怎么亲近的长公主。刘病己知道女儿着急想见他,笑着问:“念儿,可是又有什么新花样?你想要什么,派人给阿父说一声便是。”
    “阿父,念儿得了一样好东西,想献给您。”,刘念扬起娇憨的小脸。
    刘病己的眼神有些恍惚:“是吗?那拿来瞧瞧吧。”
    刘念身边的家人子便拿着墨玉托盘上来,托盘上放着一卷绣图。刘念身边的东西都是极好的,皇帝想让长公主享受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什么时候喜欢起绣图了?念儿不是最不喜欢女红吗?”,皇帝什么都知道。
    刘念的小嘴撅起来,小手放在父皇的大手上,道:“阿父,我最喜欢这副绣图了,上面有我。”
    刘病己打开这副绣图,便看到了刘念,不,应该是许平君的小时候。
    亭亭的荷叶下,那一样像小鹿一般纯洁的眼睛,翘起的小鼻头,正躲在一丛荷花后面,看着一只莲蓬。荷花和莲蓬上都有着大大的水滴,像是要滴下来,刘病己的泪便滴了下来。
    “阿父,这是不是很像我?……阿父……念儿给阿父搽搽……阿父不哭,念儿抱抱。”,刘念并没有想到父皇会哭,她很害怕,也很想哭,伸长了小手臂,搂住刘病己的脖子,将一张柔嫩的小脸贴了上去。
    皇家的孩子都成熟的很早,就连想什么就有什么的刘念也不例外,刘病己知道刘念是为了得到父爱,但这幅绣图,还有这孩子的用心都叫他心酸不已。
    父女两个摊开天窗说亮话,刘病己道:“可是有人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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